摄影 机长 模特 夹子大哥
林开封在国风模特大赛拿了冠军。被镜头捕捉到的冠军身姿卓越，红蓝明灭的灯光下，他着明制长袍，拎了把折扇。他不笑，目光直直地看过来，单眼皮显得他气质很是清冷。
他经纪人估计也看到了照片，声音从林开封的手机里传来：“开开你真帅到我心里了。”
林开封已在台下坐着，周围的人端了酒喊他干一杯。这本来是经纪人的差事，林开封喝了好几杯红酒，有些顶不住了。他压低声音：“你已经消失两个小时了！”
经纪人有些委屈：“拉肚子嘛，人家肠胃炎犯了。”
林开封刚要说话，又有人端着酒杯走来。来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看林开封旁边有个空位，毫不客气地坐下：“林老师，恭喜。”那人直接自我介绍，“我是个编剧，专门写网大的。”
林开封惜字如金：“你好。”
编剧见他这样，也不刻意奉承：“我就是就地取材，听说……林老师得过臆想症？能看见我们看不见的人？”
林开封愣了一下。
他出道五年，作为模特专业度当然很强，对各类秀场要求都把握精准。很多人听说他之前秘密接受治疗，对他增添了一些不可说的揣摩。林开封摇头，许是回想起之前的经历，他苦笑了一下：“也不是那么离奇，不是看不见的人。”
他是臆想了一个不存在的人出来。想起最后一次去做脱敏治疗，他躺在休息室里，丝绸眼罩覆在他眼睛上。
温柔的女性提示音在给他说引导语：“你现在在大海边，海浪拍打着你的脚。你深深地呼吸，这时有人走到了你身后，他很安静地跟你站在一起，你慢慢慢慢转身。”
林开封一转头就看到了陆诀。
他还是那样，长发漆黑，穿白色长衫，那双狭长的眼还是那样熟悉，涌动着熟稔的目光。
“你们互相看着对方，海风在你们之间穿梭。他朝你笑起来，你们互相走近一步。你抱了抱对方，然后跟他说，你们就到这里吧。”
就到这里吧。
“于是你跟他说，再见。”
林开封第一次看见陆诀，是在他十七岁生日当晚。
那时是八月的傍晚，山林葱郁，晚风呼啸，林开封坐在半山腰的休息椅上放空情绪。耳边突然传来“咔嚓”的声响，林开封下意识地抬头，单眼皮掀起，透出一股疏离。
上面有人在拍他。
林开封看着远处的灯光，是一束摇晃的手电筒光。而后草木丛起伏，有个人抱着单反走出来。对方穿得很不一样，长衫斜扣，蹬一双马丁靴，看起来有些国潮风。
那就是陆诀。他比林开封高半个头，刘海剪得很短。林开封等着那个人走过来，他看到对方有一双清亮的眼。
“删了。”林开封的语气不容商榷。
陆诀抱着单反，表情很诚恳：“你刚刚坐在椅子上看别处，样子很好看，非常吸引我。”
林开封没说什么，站起身。他身上就一件简单的白T，过于宽大的领口露出突出的锁骨。他看起来斯文、挺拔，但目光是那么淡，是天生清冷的人。
林开封从陆诀手里接过单反，照片是拍得不错：他身形伶仃，坐在木椅上，光线晦暗，隐约只能看到他半边侧脸。他的目光落在山脚下，野径人俱黑。
“怎么样？”对方好像很期待他的一句肯定。
林开封没说什么，拿出单反里的卡就朝山间丢了出去。趁对方神色从茫然变成错愕之前，他表情淡淡地说：“我赔。”
陆诀：“……”
下一秒，林开封的表情突然变得痛苦起来。他皱着眉快速推开陆诀，快走了几步，直接扶着路边的树就吐了起来。
那晚是陆诀把林开封送回家的。他从没见过那么能吃药的人，白色药片、黄色药丸、冲剂药还有液体药。林开封把药全部放在手掌心，一起吞下去，然后喉结滚动，他的胃部因此获得健康保障。
陆诀看他喝了药躺在沙发上闭眼休息，这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他环顾四周，看餐桌上放了两三个生日蛋糕。
“你今天生日啊？”
过了很久，林开封才“嗯”了一声。
陆诀：“生日快乐。”
林开封彻底不说话了。他的胃部传来熟悉的痛感，让他不得不沉默。他手握成拳抵在身前，整个人都恨不得蜷成一团。
这是他今天听到的第一句生日祝福。
他的生日宴会原本定在一处竹枝摇曳的庭院里，院落里一汪池塘水，里面养了几尾锦鲤。他跟着阿姨往前走，生日蛋糕也被阿姨拎着。那是一个两层的黑巧克力蛋糕，周边淋了浓郁的果酱。
林开封从门口进去，就看到他的姐姐林囍立在廊下。一身西装的男人来回踱步，烟被他掐灭，他的语气听起来已经在盛怒的边缘。
“他就今天能出来，林家院子这么大你们就没地方去是吧？读书读得脑子都傻了，他不清醒！你呢？”
林开封停下脚步。事情的起因是今天他生日，所以林囍带他去了新开发的景区。他们一起爬了山，林囍的细高跟鞋中看不中用，走到山顶时鞋跟断了。林开封就脱下他的外套，包在林囍的高跟鞋外。他们边走边笑，林囍把自己出糗的模样都拍了下来，然后发在了自己的私人账号上。
话题就此引爆，网友怀疑他们是故意炫富，娇贵高跟鞋logo格外夺目，林开封的外套也是高定系列。
林囍：“是你们要我把开开当弟弟，每年还不让他出门，就生日他才能跟我见一面，他有什么错？我们又有什么错？”
夕阳西下，院落里亮起了黄色的灯，映在草丛泛起墨绿色的光点。阿姨拎着蛋糕诚惶诚恐，不知道俯身去男人身边问了什么。
“蛋糕丢了吧。”
男人看都没看这边一眼，直接把烟头摁在了花坛里。
林开封十八岁那年，林囍成功地被国外某高校录取。他送林囍去的机场，回家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暴雨。之后他就发了高烧，一觉醒来已经是三天以后了。
三天后的家里完全变了样，绿植浇了足够多的水，房间也收拾得很干净。他顶着一个鸟窝头走下楼的时候，闻到厨房里传来非常浓郁的鸡汤味。林开封虚弱地想，是不是病得太严重以至于做起了鸡汤的美梦。
厨房里噼里啪啦一阵响，不一会儿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头发剪短了些，露出锋利帅气的五官。他的斜扣长衫依旧是走国风路线，脚上却踩了家里阿姨的一双粉色塑料拖鞋。
林开封愣了一下：“你怎么在我家？”
陆诀的鼻尖带了点灰，看起来像个合格的厨师。他斜睨了林开封一眼：“醒了？连睡三天的感觉是不是很爽？”
林开封没有搭话。
陆诀颐指气使：“先过来吃饭。”
那是一顿非常丰盛的午餐，林开封斯文优雅，陆诀大快朵颐。正吃着饭，林开封的手机收到语音，是林囍发来的消息：“开开，我到了，其实……我来了就不打算回去了，你在那边，要好好的。”
林开封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丢下碗筷，跑去了卫生间。悲伤是那么明显且剧烈，林开封吐了个昏天黑地。
他原本就是抱养的孩子，林家人一直留着他，跟养只猫也差不多，唯有林囍是真心对他。
就像茶几上放了一张户口迁入表，养他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个时刻——林囍爷爷生病住院，她叔叔为了多圈一些活钱，承诺收养林开封，多个人头就多一笔数目不小的份额。
所以他来到林家，这是换的第二个“爸爸”。
陆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没事没事，以后有我呢。”
林开封十九岁生日那晚，陆诀搞了个鸳鸯锅。他亲自买的菜，红的绿的搞了一桌，摆盘很漂亮，还开了一瓶红酒。
投影仪在播《罪梦者》。林季子握着摄像机，衬衣半开，他对着镜子，冲镜子那头的人微笑：“我的小情人，林本川。”
火锅冒着腾腾热气，陆诀捧着碗很认真地在看。他筷子不停，从清汤锅里夹出来不少肉，放在林开封的碗里：“快点吃，这锅是鸡汤，专门给你做的。”
林开封看着墙壁上的画面：“你很爱看这部剧？”
陆诀这才转头看他一眼，目光也清亮。
“当然，这个故事我看了好几遍。”
“原来你喜欢这种风格？”
陆诀笑了笑，端起红酒杯喝了一口酒，整个人斜坐下去一些，锁骨突兀，承载着屏幕里的暗淡光彩。
“我一直想拍一组像这种主题的照片。”
一周后，林开封被家族带去了公司的最高楼。会议室的门紧闭着，所有人正襟危坐，照片被信封包裹着，甩落在长桌上。
桌上的照片是林开封穿着白色衬衣，红酒淌到锁骨处，他头颅微仰，嘴角微开，神情脆弱。
还有一张是在餐桌上，红蓝灯光一左一右，画面上的氛围有些暧昧。林开封背靠木桌，画面外有人伸出一只手，抵在他的嘴唇上，像是亲昵的触碰，又像是让对方噤声的警告。这只是其中两张照片，信封里整组照片风格都暧昧。
林开封的照片放在网上后，没想到直接爆火，全网都在找他的社交账号。林家的会议还在进行着，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靠坐在椅子上，笑了。
“开开啊，你小时候跟我说你想有个家。可是看看你干的事，出尽了洋相，这还能让你留在我们这种低调的人家吗？”
林开封二十岁的时候，作为模特正式出道了。这天是林开封第一次上舞台走秀，外面的雨很大，车子早就在路边停下，他看着车窗外一个渐渐走近的身影。
陆诀的头发越剪越短，整个人都沉金冷玉的。他一袭长风衣举着伞走过来，替林开封开车门。
“一把伞居然要我一百，太坑了。”
林开封看着他把伞挪到自己这边，另一边的肩暴露在冷雨中。
“我又不是女生，跑几步还是可以的。反正秀场就在对面。”
陆诀掐灭了烟，带着林开封就要往前走。他身上散发着男士香水的味道，有点像佛手柑，还带着些微苦的烟草味。
“那不行，你今天是我这儿的保护动物。”
林开封今天的服装是陆诀定的，里面一件低领内搭，外面是宽松的西装外套。陆诀帮他把领带系在了脖颈上，作为丝巾的另一种设计，很夺人眼球的服装，又没有硬气正派的商务感。
林开封走在雨中，天气微冷，他看到陆诀握伞的手指骨节分明，泛着冷白。
“我有点紧张。”
在秀场门口，陆诀停下脚步。他看着林开封，是很认真的目光：“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别怕，正常发挥，其他的就交给我的相机。”
林开封沉默了一瞬，低声说：“谢谢你陆诀。”然后他转身，往内场走去。
他颠沛流离多年，被药丸和金丝牢笼禁锢着。
可是从陆诀给他拍第一张照片开始，他的人生就悄然被改变。他想要做模特的想法被林家人知道后，全家上下一致决定保留他的户口，但是要送他去国外。可没想到几天后，他的模卡被某奢侈品国内大佬选中，直接敲定了代言，还给了林家一个合作的大单。
模卡上的他站在桥洞的灯光下，火柴划过的瞬间，他的脸庞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的命运就此翻盘。
人生就好比陆诀给他拍照的那个时刻，在灯光下定格，陆诀突然问他：“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林开封抬头，单眼皮掀起，脑海中涌现出十几年如一日独自居住的房子，桌子上的户口文件，还有那些人为他人生计划所制订的联姻名单。看着陆诀沉静的脸庞，他脱口而出：“自由。”
于是林开封的人生首秀完成得非常漂亮，现场来了好几家媒体，聚光灯下，林开封目光遥遥看着台下。
陆诀坐在那儿，抱着一百块钱的塑料伞，嘴角含笑。他的笑很像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林开封毫不犹豫地说他想要自由。陆诀举着单反，镜头里的林开封是那么矜贵且倨傲。
他有一种不肯破碎的倔强美感。
陆诀一向审美好。
于是他点点头，回了林开封一个字。
好。
已经是后半夜了，在新开业的酒吧，经纪人一边喝酒，一边留着半只耳朵，听林开封给才认识不到一晚上的编剧讲故事。
最后，那编剧不负众望地推了推眼镜，总结陈词：“所以就是你自己内心跟现实产生分裂后，你给自己臆想出了一个看不见的朋友，是这样吗？”
陆诀，男，跟林开封同岁，比他高半个头。这是林开封的自我投射。
同时陆诀学艺术，爱好摄影，激发了林开封做模特的天分。这是林开封赋予这个角色来引领自己的作用。
他经纪人也跟着瞎琢磨：“你这有点像第二人格变成了实体的感觉，只不过你们不是敌对关系，他就是来保护你的！”
林开封没再喝酒，馆内放着轻柔的钢琴曲，他只知道后来陆诀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他抽空去做了一次手术，早些年因为没有家人好好照顾的原因，他的肠胃非常脆弱，发生一点情绪波动就会呕吐。手术成功，他现在已经拥有了十七岁梦寐以求的东西：健康的体魄和坚韧的毅力。
尤其是这场模特大赛，奖金六位数，且主办方聘他为艺术系形体老师，不到一周时间，他就要收拾东西去大洋彼岸跟林囍一起生活了。
至于陆诀的事……
当医生拿着诊疗单来找自己谈话时，林开封才知道自己不仅仅有生理上的疾病，他的心理也已经严重到了需要医治的地步。
医生的声音非常温柔：“你这个朋友除了你以外，有没有人见过他呢？”
林开封想了想：“没有。”
“他是不是只有在你心理快出现问题时才突然出现，而且你对他的记忆都是断断续续的，是不是？”
“好像……是。”
女医生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有陆诀的联系方式吗？可以找到给我看一下吗？”
林开封于是寻找起来，电话、短信和其他社交号码，他突然发觉，陆诀在他生命中连一串简单的号码都没留下来。他是个专业摄影师，行内有名，但是林开封搜了很久，都没搜到网上任何关于“陆诀”的消息。
他坐在花丛掩映的室内，感觉到一阵荒芜。他在里面待了很久很久，直到外面走廊的日光变换成黄昏的颜色。林开封望着推门而入的女医生，声音沙哑。
“我该怎么办？”
女人穿着圣洁的白大褂：“接受他消失的事实。”
出发去机场的那天凌晨，经纪人花了半小时才敲开了林开封家的门。林开封摆摆手，说自己先洗个澡。
经纪人取了一罐可乐，歪在沙发上玩手机。他正要跟林家人报备行程，就听到林开封的手机赫然大响。经纪人手一抖，可乐泼了一沙发，那可是瑞典的进口真皮沙发！
他吓得面色惨白，拿纸巾收拾现场，却发现沙发下面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张照片。他瞥了一眼浴室的方向，这才伸手把照片拿了起来。
照片是自拍视角，一个短发男生举着相机，歪头大笑着，眼睛十分明亮。而旁边的林开封则带着“生日快乐”的头冠，鼻尖沾着奶油。
经纪人看了照片很久，风从窗外吹过，带着花圃下浓郁的芬芳。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掏出一个打火机，火苗从林开封的脸开始燃起，紧接着是大笑的陆诀在火光里燃烧。风吹过后，他们都变成了一团小小的灰烬。
经纪人轻轻吹掉手上的灰，林开封刚好从浴室走出来。他擦着头发，从沙发前经过。经纪人观察着浑然不觉的林开封。
他没见过陆诀，只听到过陆诀的声音。
在陆诀跟林家人的谈判现场，他守在门外，整栋楼静悄悄的。林家人想重新培养林开封，好让他有更好的联姻资本。陆诀原本毫不让步：“我只希望他能拥有自己的人生。”
收养林开封的男人说：“开开啊，作为我们继承者培养的话还是太弱了，他一心就想要个家。那这样，他现在的什么模特还是别做了，就回林家来陪陪我，反正他也过过那种日子。”
那种日子，陆诀大概是知道的。
就像那一天在山上采风时，路过一栋气派的别墅，他不小心瞥见十七岁的林开封，在门口的垃圾桶捡起一块蛋糕，然后一个人往日光晦涩的山上走去
夜色分明，陆诀放轻脚步，跟着林开封走了很久很久。直到看着林开封把蛋糕一口一口吞咽下去，再到一口都吃不下以后，看着他坐在椅子上开始发呆。
所以那天林开封说，想要自由。
陆诀看着他碎光涌动的眼说：“好”。那个时候他在心里想，只要是林开封想要的，他陆诀就双手奉上。
那场谈判很久以后才出现陆诀的声音：“你们想怎么做？”
“嗯，别的没想好，反正你先远离开开的世界吧。”
那时候，站在门口的经纪人只能看到陆诀挺拔的背影，一如今日林开封背影的挺拔。
经纪人思及此，一脸轻松地把窗户关上，对林开封说：“开开啊，快收拾，我们要赶去机场了。”
林开封的声音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风声，带着花香。
“嗯，等一下，我的东西有点多，反正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
｜原文载自爱格2022年博闻版1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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