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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天上地下,再也遇不到一个人让他那样爱过了。


摄影 MOON摄影工作室  模特 泡芙

01


是1948年的春天,六点钟刚吃过晚饭,天还没有暗,软软抱着一盏水晶灯,小心翼翼地从王太太家出来。灯座胖大,她捧着看不清路,一阵风似的白影从前面刮过来,重重地撞了她的肩。

软软一痛,几乎要把灯摔到地上,她扭头轻轻啐了那人一口:“小赤佬!”

那人在弄堂里转过身,是个没见过的年轻人,高高瘦瘦,穿白色亚麻西装,手里松松地转着一顶凉帽。他看了看软软,露出一个带酒窝的笑脸:“小丫头,尖牙利嘴可嫁不出去。”

“要你管!”她横了一眼,气冲冲地走开了。

都是隔壁王太太多事,王先生做外贸公司经理,时常带回一些新潮又漂亮的玩意儿。今次打麻将时,一帮太太不住地夸赞王家新到的水晶装饰灯,惹得钱太太非要借来看一看。这么枝枝蔓蔓的一座胖灯,拎不能拎,扛不好扛的,把人的手都捧酸了。

“好看的咧,下次叫王先生帮我也带一盏。”钱太太摸了摸一圈水晶流苏坠子,满眼歆羨。

“就可惜在这一点,现下到处买不到,是美利坚那边的舶来货。”

“什么时候能有?”

“难说。”

“软软啊,煮莲子银耳甜汤出来大家喝。”钱太太发话。

“晓得了。”洗完碗筷坐下不到一秒钟,软软又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等她把四份银耳莲子汤用托盘端出来时,这才发现房里多了一个人。

是刚刚在弄堂里撞她的那个年轻人,此刻正站在王太太的背后看抹牌。他笔挺的西装已经换下了,穿着一件宽松的白衬衫,袖子挽得老高,双手插在裤兜里,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他也看见了她,笑意浮上来,伸手接过她的托盘,一碗一碗双手端到太太们跟前。

“王家外甥好礼性,”钱太太笑得一张胖胖的脸涟漪般扩出好几圈双下巴,“软软啊,怎么搞的,让客人替你端盘子噢!”

女孩嘟着嘴进厨房去再给他添一碗,这个人真讨厌,弄堂里撞的那一下,害得她肩膀到现在还隐隐作疼。盛好汤,她想了想,促狭地往里面加了几勺盐。

所以在看到他挤眉弄眼地喝汤时,软软忍不住抿嘴笑了。隔着一屋子人,年轻人目光闪烁地看过来,那边厢钱太太问他合不合口味,他还不住地微笑点头。末了火急火燎地下楼到厨房找水喝,把软软堵在窄窄的炉灶间里,女孩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他两只手撑在她的肩两边,她贴着墙无处逃去,只听到他手腕上的表指针走动的声音,嘀嘀答答的,她觉得自己的耳膜都要被震破了。他抬起一只手,她赶紧闭眼,他一定是要打她了——

但手落下来,只捏了捏她的鼻梁。“小淘气。”他说。

他喝了水,又漫不经心地晃荡出去了。软软紧贴在厨房板壁上,隔着布帘能听到楼上嚯嚯洗牌的声音,太太们闲谈说笑的声音,她只觉得那些声音都化为“怦怦”的心跳声,化为“嘀嘀嗒嗒”的指针走动的声音。在这微风拂动的初春夜,似乎那声音一直若有似无地停留在她的脑海里。

02


王家少爷此后常常过来,有时在旁边看她们抹牌,有时也替王太太玩两把。软软进进出出在旁边侍奉得多了,知道他的名字叫王立桢,过了年就满二十一岁,是在新加坡长大的上海人。

“啊呀,难为他国语还讲得这样好。”钱太太道。

“可不是,他家老爷子老派,一定要他回来找个上海媳妇,嫌南洋女孩黑,性格也太开放,不好管教。”王太太眨了眨眼,“你们家芝生快毕业了吧?”

钱太太微笑着看牌,不说话。

王太太一早想把立桢和芝生凑一对子,钱先生在外贸局做事,是个不可小看的官。王家在南洋那些生意,来来往往都要从他手底下过,日后若是做了儿女亲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什么说不过去?第二天,王太太就让立桢拎着一个木箱子送到钱太太的府上,正是昨下午看过的那盏水晶灯。

“舅母说,小玩意儿值不得什么,钱太太不嫌弃就好。”立桢今天像换了个人一样,温文尔雅,神色庄重,说话时只顾看着地板,一点也不像他平日吊儿郎当的样子。软软上了茶,从客厅退出去后方才想到,这一天是星期六。

芝生在长宁的天主教女子中学念书,修女嬷嬷平日管得紧,只每个星期六准许放假回来看望母亲。芝生一早出门去会朋友,快午饭点了还没有回来。

钱太太陪着立桢坐,说了一上午话。直到旁人家炉灶里烧菜的香气从窗口涌进来,仿似无声息的催客令。软软上到第四壶茶时立桢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告辞。

立桢走的时候脸色不算好看,钱太太的脸也因此一阵红一阵白的。夜里软软在厨房里打地铺,被子还未捂热,就听见门钥匙转动,客厅“咯噔”两声,是芝生甩掉脚上高跟鞋的声音。软软坐起来,她知道免不了有一场吵。

“你还晓得回来呀,死在外面算了,女孩家家的,成日在外面混,钱家的脸面都被你丢光了!”钱太太压低声音骂。

“脸面,呵,咱们家还有什么脸面?”芝生懒懒地回应,她今夜喝了许多酒,在舞厅跳得腿都快酸掉,一歪身躺在床上。

“作孽哟,等你爹知道你才会怕。”说到钱先生,钱太太不禁鼻酸。“你爹爹不顾家便算了,你也这么气我,我的命怎么这么苦!”钱太太嘴一撇,用手绢捂住了眼睛。

芝生不耐烦,将母亲推出了卧室。软软听得声音平息下来了,赶紧起床从暖壶里倒水,拎着毛巾、香皂端到楼上芝生的房间让她洗漱。钱先生在这个家毫无威严,芝生之所以不惧怕他的缘故,在于他整年整年不踏入这个家一步。

钱太太头脑笨拙,生得又不太漂亮,本就是旧时父母媒妁定下的姻缘,钱先生几乎对她没有一点感情。他在福煦路另设了小公馆,长年同姨太太住在那边。拿软软来说,她上一回见到钱先生还是四年前。

芝生卸了妆,穿着一件鹅黄蕾丝边的睡衣,一枚一枚地往脚趾上补蔻丹。她有些醉了,深红色总涂到脚趾甲外面,索性翘着脚让软软过来替自己涂。

“楼上姓王的那小子今天来了?”

软软低头“嗯”了一声,没来由红了脸。

“你是不是喜欢他?”芝生突然问,蕾丝的袖子盖住鹅蛋脸,从孔隙里偷看软软。

软软的脸更红了,心里登时不知说什么好。

“羞什么,不过开个玩笑罢了。”芝生一笑,伸手拍拍小女佣的脸。她凑近软软的时候,软软闻到一阵酒气,幸好小姐醉了,软软心想,醉人的话当不得真,等她醒来,就什么都忘掉了。

03


此后立桢来找过芝生许多次,芝生却寻种种理由避着他,立桢也就不大来了。他正值青春年华,又生得倜傥模样,年轻男孩自然有许多寻乐的地方。左右不过是一件门当户对的亲事,没有钱芝生,还会有李芝生、赵芝生。

倒是钱太太着急了起来,她先前总在牌桌上对王太太摆架子,一来仗着自己丈夫的地位,官大于商;二来女孩家总归要矜持些,方才显得金贵。如今自己女儿竟这样不争气,王家到底是有名有姓数得上来的人家。

但她哪里知道,芝生之所以冷淡的缘故,是心里早已有了喜欢的人。

芝生的学校早先同旁的教会中学联谊,一同烤圣诞糕点做慈善义卖活动,那时候芝生还是个羞怯怯的十七岁的姑娘,梳两条细长的辫子,穿黑裙子白袜子,一双平底鞋擦得纤尘不染。她抱着一盘姜饼躲在角落里不晓得怎样开口叫卖,倒是路过的男生拯危救难,帮芝生推销出了所有的饼干。

他们彼此留了联系方式,后来每逢放假时男生就会约芝生出来轧马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双手便牵到了一起。男孩叫郑元亨,比芝生小一岁,深眼窝里凹进去一对凤眼,格外有种京剧里小生英秀的气韵。

芝生自小在这样一个守活寡的家庭里长大,家规严谨而刻板,从不许有任何消遣。唯一年龄相仿的软软,又是个唯唯诺诺提不起劲来的丫头。有时候想同母亲说些体己话,但钱太太一开口总是哭哭啼啼地抱怨。

死水般的环境令芝生觉得自己像还没有开放就枯萎了的花朵,吃穿用度都暮气沉沉,加上一副冷淡的面孔,女校里其他人都对她敬而远之。

直到她同元亨在一起。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来的那么多新奇的花样,他带芝生去舞厅跳舞,又带她去美发厅做卷发。芝生过寿辰时,他提前预备了玫瑰花和香水,最新式的玛丽珍鞋子和衣裙他总是大方地带她去订做。

芝生变漂亮了,又或许是她本来底子就不错,少了先前那种刻板,她在学校的人缘也意外地好起来。芝生更加得意,觉得元亨给予自己的都是好的,渐渐把母亲的教诲一概抛到脑后,只管同元亨一块抽烟喝酒跳舞。她甚至庆幸父亲整年整年不回来,好让她比任何同学都提早享受生活。

她原以为日子可以一直这样逍遥下去,钱太太管不了丈夫自然也管不了她,但没想到一个母亲要整治自己的女儿,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逼她早早地面对婚嫁。

芝生从没有见过立桢,但她认识王太太,依着王太太那副总是爱谄媚巴结的嘴脸,她对立桢的评分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

钱太太绝没猜到女儿早已心有所属,她以为芝生躲着立桢是因为怕羞,不好意思在家长面前谈恋爱。

“那么出去玩玩也好,去杭州好伐?西湖上荡一荡,听听评弹,夏天的夜晚赏月最好的了。”钱太太自作主张替女儿安排。

“孤男寡女,讲出去听不得。”

“哪能啊,阿娘都考虑好了呀,软软同你一起去!”

“好吧。”芝生松了口,钱太太眉飞色舞地去客厅打电话约王太太打麻将。芝生躺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只脚上的绣花拖鞋滑掉了,雪白的脚背上露出斑斑点点的血色,是软软夜里替她补过的蔻丹。

软软。芝生不禁微笑起来。

04


去杭州的行程定下来时,已经是夏天的尾巴了。也是钱太太做事不爽利,担心这担心那的,想好的主意睡一觉起来又要变一变。好像她笨拙了一辈子,忽地得了这么个妙计,心里不自信得很。

芝生倒是淡淡的,到日子拿了几件衣裳就带着软软出了门。弄堂口钱家的车子在等着,芝生打电话告诉王太太,不如她们先走一步,到杭州再会合。钱太太在一旁听了没反应过来,虽觉得心里不安生,又怕说出来女儿会看低自己,也就惶惑地点了头。

直到第二天,软软独自坐车回来,车上却并不见芝生。一问才晓得,刚到杭州芝生就不见了。

“不见了?好好一个大活人丢了,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告诉我?”钱太太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

“是小姐,小姐说她有个女同学住在杭州,要寻过来一处玩。后来小姐打电话到旅馆,说是在同学家歇夜不过来了,让我第二天早上自己回上海。”软软紧紧攥着皮箱,后背上冒出薄薄的一层汗。

“你是个猪脑子啊,她叫你回来你就回来,你应该等着的嘛!”钱太太气不过被女儿耍了一通,几巴掌扇在软软脸上,就赶她到厨房里去了。

夜里,软软打水洗漱时,望见自己倒映在水缸里的脸,红得很。她原先以为是太太那几巴掌打得狠了,可掌印早就消退下去了呀。软软洗了好几把脸,仍旧是烫,后来醒悟过来,自己也觉得羞死了。

在杭州的情形,软软只说了一半。

那王家少爷立桢也是个脾气大的人,左等右等芝生不来,干脆直接带软软游西湖去了,连先前好不容易订下位子的眉园酒楼也一并带了软软去吃。嫌她穿用人的衣裳不好看,又替她在百货公司买了一套月白色连衣裙,是沪上小姐们最时兴的式样。

在眉园吃饭时,立桢拉开椅子要服侍软软坐下。

“少、少爷,软软还是走吧。”她心里怕得紧,从小到大,还轮不到一个少爷为她拉椅子入座。

“我王立桢的字典里没有'怠慢女人’几个字。”立桢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反倒宽慰地按了按软软的肩,“尤其是这么漂亮的你。”

是从那时候起脸上就红了吧?软软不敢想了,酒楼里坐着个弹琵琶的歌女,细声用吴侬软语唱着旧时故事。

立桢不懂典故,问软软:“她唱的是什么?”

“是《阮郎归》,说从前有个姓阮的采药人,误入深山遇见女仙,宴饮歌舞欢好了半年,再下山时发现世道已经更迭了十代。”软软从小在乡间听过许多这样相仿的传说,自然不觉得什么。但古典中国的余韵,就像精美玉器上折射的晕光,令从小长在国外的立桢一时目眩神迷。

“那后来呢?”

“后来那采药人看破红尘,觉得人世无常,便又返回深山做道士去了。”

“他怎的不去寻那女仙呀?”立桢有些着急。

“寻不到的,女仙可是天上的人,怎是可以随便想见就见的。”

软软心里觉得好笑,第一次发现这个纨绔公子也有其天真可爱的一面。后来夜里游湖时,立桢央求软软给他讲了许多湖光山色间迷离的传奇。他听了“白蛇传”,听了“董永和七仙女”,听过了云隙里缥缈的桃源宝境。两个人渐渐有些倦了,九月夜里清凉的风从湖上吹过来,一轮皎洁的明月低低地坠在湖面,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似的。

“若这只小船一直荡啊荡,会不会荡进那月亮里去?”立桢双手枕着头,闭着眼躺在船里。软软吃晚饭时被劝了好些酒,也有些困意。她想着少爷真是听魔怔了,若这船真的荡到月亮里去,那可怎么了得?迷迷糊糊中,恍惚有微凉柔软的一痕落花拂过她的唇。

嗯,哪里来的落花,分明是她醉了。

不知今夕何夕。

05


过了中秋节,王家始终不曾送节礼来钱家,钱太太知道这门亲事算是没指望了。沪上开始传言说仗要打到上海来,又有人说不会有事,总统已经明令要保住上海,连北平清宫里的藏品都运到上海保存了。

钱太太听着这些亦真亦假的消息,一会儿喜一会儿忧的。她心里清楚得很,若是国民党打输了,她丈夫的职位自然算是没了,那时候芝生怎么办?她必须要趁着乱起来之前,把宝贝女儿的终身大事给定下来。到时即便要跑,芝生也好有个男人照应。

王家这头算是冷了下来,她小心翼翼地问芝生外面可有相处得来的男朋友,若有,可以带回来看一看。

母亲这样通融开明,倒是令芝生吓了一跳。不过元亨长得俊秀,花钱又大方,也算是有家底的富家子弟,芝生便将钱太太想要见面的意思告知了元亨。

元亨先前一直知道芝生家里有些反对,现在突然开了赦,高兴得手舞足蹈,也不怕指点,当着满大街人的面抱起芝生就转了几圈。之后又陪她一起去珠宝行看钻戒,挑婚纱,两家长辈还没有见过,一对年轻人已经急得连未来小孩的名字都想好了。

临到会面的日子,元亨转达了他母亲的意思,说家父正在北平开会,要过些时日回来一同登门拜访,以示郑重。虽不曾见,却送了钱太太金手镯、金项链,送了芝生金耳环同宝石戒指,欢喜得钱太太嘴都合不拢。芝生先前拿过元亨的照片给母亲看,钱太太瞧了觉得很满意。她又听说男方家里也是仕宦门第,遂将王家那门黄了的亲事不放在心上,出去打牌时,按捺不住地将未来女婿的照片揣在手袋里与一众太太看过,说芝生就要订婚了,以此来表示自己女儿抢手,是王家配不上钱家。

过了年就是元宵,郑家却始终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没来钱府。芝生是何等聪明的人,几次三番请不来,心里忽地惊觉起来。

从前是钱太太不同意,硬要将她同立桢凑在一起,那时候她一门心思瞒着这桩私情,也就不显得元亨行事怪异。如今家里已经同意,元亨却还是借故推拖,她便疑心他另有人了。

芝生不像母亲,她遗传了父亲的圆滑和精明,怀疑的事情一点口风也没有露,只私底下偷偷雇了侦探跟了几个礼拜,拿回来的报告都是元亨没有任何同其他女人交往的迹象。

但报告里不经意的一笔,令芝生产生了好奇。元亨常常往福煦路的一处别墅去,可那里并不是元亨先前告知她的住址。

那处别墅里住着的人像是不太爱交际,唯一常出来买菜的老妈子又聋又哑。据侦探说,跟了好几天,没有别的异常,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家的宅子。

手上的报告没有问题,但压不住芝生心里越来越深的直觉。她开始热烈地同元亨讨论尽快结婚的事宜,但元亨一听就很不耐烦。最后一次,他们在电影院门口吵起来,他竟将她从车上赶了下来。那时天下着大雨,四处拦不到黄包车,芝生在冷雨里浇得浑身透湿。

她是一路走一路哭回来的,当夜便发起了烧,病了足有半个月起不来床,可这期间元亨没来一个电话。

芝生疯狂了,她像没头苍蝇似的在上海转悠,每天雇了黄包车停在元亨常去的地方,尤其是那处古怪的宅子。她令车夫拉严了遮阳篷,如屏气静声的猫,等着将那只钻得她人生七孔八落的老鼠逮个正着。

但老鼠没等来,却等来了她绝对意想不到的人。

06


芝生从外面回来的那个傍晚,钱太太正气哼哼地坐在客厅里训软软。看见女儿走进来,她一心想着要给芝生树立一个女主人该如何把持家规清白的榜样,遂将骂了软软一下午的话又重头絮叨了一遍。

软软跪在地上,两眼哭得通红,额头磕破了,肿着老大一个紫红的包。

“我们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人家,竟然养出这样一个不干不净败坏门风的东西!”钱太太狠狠地一拍桌子。

芝生只觉得头疼,心想世间怎会有如此的母亲,竟看不出来自己已经憔悴苍白到了极点。

“囡囡啊,你猜王家那小子怎么不过来了?好嘛,被小贱人勾搭上了呢!”钱太太像邀功似的报告这一大发现,“若不是我今天打麻将提早回来,还不晓得伊两个要在厨房里做些什么勾当,伐要面孔!”

芝生一愣,地下的软软随即痛哭起来:“太太我错了!小姐,相信我,我和他真的没什么,是王家少爷带来一些糕点,我让他进来坐了一坐……'

软软说的是实情。自打从杭州回来以后,立桢再也不从钱家正门进,回回绕道后门小厨房,说是软软已经从西湖游进他心底去了,把个小女仆羞得不知怎样才好。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事,生怕太太知道责罚。直到今日王家少爷说是自己生辰,软软才放他进门。谁知道两个人刚坐在一处,太太就进来轰人了。

芝生清醒过来,像是从未认识软软似的,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她死死地钉在那处小别墅好几天,终于在今天下午看见从雕花大铁门里驶出来一辆黑色的车子。车子刚开出大门便停了下来,从后座上下来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皮肤生得雪白,身上穿着缀满水钻的黑丝绒旗袍。她像是忘了拿什么东西,还没走进门,芝生便看见元亨赶着出来,笑吟吟地递给女人一副黑色的蕾丝手套。

两人像是很亲昵的样子,元亨转回去时女人还特地抱了抱他。芝生恨得一口银牙都要咬碎,若他郑元亨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她倒还咽得下这口气,被一个四十岁徐娘半老的女人夺走所爱,简直是拿她钱芝生的脸往地上摔!

她只想走过去狠狠地甩那女人一巴掌,走近了,却偏过头匆匆过去了。

车后座上还坐着一个人,芝生觉得眼熟,随即想起来,那人正是钱先生。

回家的路上,芝生使劲回想,依稀记得那女人的眉眼,深眼窝里镶着一对凤目,眼尾微微上翘着,有种京剧脸谱似的俏媚。

京剧……福煦路……芝生想起元亨,心里蓦地滚过一道惊雷。

她明白了,全明白了,这场她自以为痴绝的恋爱,竟不过从头到尾是元亨报复的一个把戏罢了。剧烈的冲击令芝生忍不住大笑起来,她笑自己,也笑元亨。他成功了,在她向所有人宣布订婚消息的时刻,他的的确确将他母亲从前受过的屈辱一点不少地还回来了。

第二天,芝生告诉钱太太,她同郑元亨“吹了”。什么原因她不肯说,只是叮嘱家里的仆佣,郑家的电话一概不准接。

然而芝生实在是多虑了,彻彻底底打掉她所有傲气的,是元亨不仅再也没有来过电话,就连同他整个人都仿佛从上海消失了。

内战真的要打到上海来了。

07


钱太太再不出门打牌,每日都守着女儿,芝生瘦脱了一层皮,她整日里不苟言笑神神叨叨念着什么的样子,有时令钱太太觉着胆战心惊的。

但钱太太不出门的缘故,并非因为对女儿的关心,即使是从前,她也不算是一个称职的母亲。她只是听不得其他太太明里暗里的揶揄——

“有人说钱局长私吞了公款,带着福煦路那位姓郑的姨太太跑路到香港去了。”

“哪能啊,他这边厢太太和女儿不要了啊?”

“人家姨太太生的是儿子呀!早先钱太太厉害得很,死活不许人家进门,叫骂得整个上海都知道。好了嘛,到头来连老公也赔出去了。”

“也是惨的唻,跑了也不让她娘两个晓得。”

钱太太听不得这些话,她是最要强要面子的人,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一再告诉别人钱先生还打过电话来家里。其实真正有没有打过,其他人也不计较,只是彼此暧昧地对视一笑,算是心里清楚的意思。

芝生疯了,钱太太觉得自己也要疯了。这个家里唯一还剩下有些活人气息的,就是软软了。

上次被钱太太打过以后,软软反倒真正同立桢亲近起来。左右这个世界上,她从生出来就只有他对她这么疼惜过。他们不敢再在小厨房里会面,王太太又是个多嘴多舌的人,立桢便带着她去公园里走。初夏傍晚的风卷过来一阵幽香的味道,是软软别在鬓角边的茉莉。立桢觉得自己一生也没有闻过这么好闻的花香味。

他谈过许许多多女朋友,却是在遇到软软以后,才发觉自己从来不晓得什么叫恋爱。

从前只觉得女朋友漂亮就够了,他说许许多多奉承的话,逗得那些女孩笑得花枝乱颤。但和软软在一起,他更享受听她说话,干干净净的话,没有什么目的,也从不带些巴结和势力。

她同他讲小时候在乡下养过一只小狗,那小狗死的时候,她哭得比爷爷去世还伤心。

她告诉他自己的寂寞,十岁里到钱家,头一回在黑黝黝的厨房入睡。太太小姐参加舞会去了,她怕得不得了,起来开衣箱抱着母亲纳的新鞋底才能安心入睡。

这些平凡日子里平凡的话,从她的口里说出来,便在他心里格外有意义。

来上海前,他刚刚被大学开除,因为夜里在宿舍醉酒斗殴。父亲以为将他送回上海来,结了婚后有人管教,自然就不会再惹事生非。他起初还笑父亲幼稚,如今才知是自己幼稚。

他心甘情愿被软软管教,心甘情愿像叶芝的诗里一样同她共坐在炉火旁,直到她白发如雪也爱她纯洁的灵魂和苍老的皱纹。

“软软我们一起走吧。你跟我回南洋,我给你一个开满茉莉花的园子。”

“才不要呢。”软软笑,眉眼里是羞涩的神情。

等着,我会安排好的,我会给你一个开满茉莉花的园子,立桢心想。下午父亲还来过电话,告诉他覆巢之下安得完卵,上海开战在即,若同钱家姑娘聊得来,南洋那边即时就将女孩的船票也一并订了来。

立桢当初巧妙地用钱家姑娘这个词替换了软软的女佣身份,他同舅舅一家先走,再让软软随后跟上——也免得舅母认出她来。左右到了南洋生米煮成了熟饭,若是父母不承认,他为了软软是可以连所有一切都抛掉的。

他不在乎战争,也不在乎上海,就算这个世界要坍塌他也不在乎。他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女子,天底下还没有他王立桢办不到的事情。

08


整个夏天,上海过得兵荒马乱,似乎从前夜里的衣香鬓影都如同一个迷梦。梦醒了,音乐淡了,只留下满地残花还宣告着舞会的盛大。弄堂里能走的都走了,偶尔经过从前的巷口,深处传来钢琴声,在寂寞的夜里更显得弘大。那是那些走不了的人在琴键上麻醉自己,带着末世狂欢的味道。

人人脸上是惨白的,钱太太慌了神,家里的钱完全不够两个人花用。她想尽一切办法找出路,却又没头苍蝇似的不知该找谁去。倒是芝生清醒过来,命令她母亲先将乡下的田租地契尽数兑卖出去。

“房子和地契全都卖了,换成黄金,有了黄金就可以买船票。”她紧紧摇着钱太太的肩,尽力要使她的母亲振作起来。

“世道这样吃紧,地契根本值不了几个钱。”钱太太几乎要哭出来。

“那就卖人!”

她们还有软软。

仆佣不过是家里的物件,去旧换新,钱太太自认为同软软并没有什么情深意重如戏文里一般的交情,谁料小姑娘抵死不肯离开。打得乏了,她才吐露出王家少爷说定要带她去南洋:“太太和小姐放我一条生路吧,软软今生若能跟王家少爷在一处,来世当做牛做马报答!”雪白的额头磕得血肉模糊。

钱太太气不过,还要打,倒是芝生拉住了母亲,说成就一桩姻缘也是积功德的事。她自己的婚事虽告吹了,钱家到底还能嫁出去一个。她母亲直骂她蠢。

王家司机来接软软的那天夜里下着大雨,她换了立桢从前在杭州替自己买的一身月白色连衣裙,在太太房里磕了头又去小姐房里磕头,芝生说没什么好送她的,便将软软领到梳妆台前,替她抹粉打扮,将元亨从前送她的那对金耳环亲自给软软戴上。

“出了这道门就不再是钱家的人了,到了那边好生顾看自己。”芝生拍了拍小女佣的脸颊,一如从前那样。

“小姐……”软软只觉得感激涕零,才站起来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倒了下去。

09


芝生从不觉得自己绝情,她从前也是在爱里单纯过,是信赖对方至死的小女孩。

只是深深地受过一场欺骗,玩弄她的人如今已无处寻迹,她总要将自己身上的伤也匀给他人尝一尝,自己才不会显得那么痛。

雨夜里,她穿着软软平时穿过的衣服,用一块手帕蒙了脸,说自己感染了伤风,顺顺利利地被王家司机送上了去往南洋的轮船。

母亲的钱应该够她好好地存活下来,且软软还能变卖。至于软软以后会怎么样,芝生不愿去想。

轮船还在不断地上人装货,芝生似乎觉得这船已经不是船,而是旧上海的一块浮木,承载着许许多多人,和她自己一点关于未来的幻想。就算到了南洋他们发现她不是软软那又怎样,她终究是踏上了那片土地,终究可以靠着自己的手段活下来……

风雨更大了,轮船在海上剧烈地颠簸,阴暗的舱房里,一些人开始呕吐。芝生觉得心里堵得很,她在给软软扑的粉里放了药,此刻指甲里还剩下一点,芝生努力嗅着这点残粉,好好睡一觉就能到南洋了。

朦胧中,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叫喊。甲板上“咚咚”跑步的声音,海上风雷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大片大片地碎裂,有冰冷的液体漫上来,芝生只觉自己做的这个梦太逼真了。

不怕的,很快,很快就要到南洋了。

10


20世纪末的时候,立桢回过一趟上海。他一生只来过上海两次,这应该是最后一次。

从前的霞飞路已经变为淮海中路,旧上海早已不是那年记忆里的模样。出租车司机热情地给他介绍上海的东方明珠、豫园同南京路,立桢听了只觉陌生。铁灰色玻璃墙折射的光令他目痛,这里不是他同她的上海。

他还去了杭州,西湖依旧在,只是朱颜改。眉园里仍旧有弹琵琶的小娘,穿着改良旗袍,鬓发低垂,声声如诉地唱着。

他入了座,点了一曲《阮郎归》,要了一壶茉莉香片。他笑着问同行的小护士可听得懂,女孩摇了摇头,说自己只听过夏奇拉和碧昂斯。

“那位阮先生为何要做道士,不去寻那女仙呢?”小护士歪着头问,一如他当年的青春。

立桢张了张嘴,不知从何答起。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五十年前那个困扰自己的答案。同软软相识相爱的短短一年里,他何尝不是那个突然闯入仙山的采药人?只是从前在爱情里沉迷得那样紧,恍然不知世道更迭,醒过来才发现是南柯一梦,所爱的人连同那座旧城都已经永远逝去。

“因为天上地下,再也遇不到一个人让他那样爱过了。”

立桢的声音有些激动,邻座的人听了,不禁转目过来。那是一位白眉白发瘦弱的老太太。两个人互相点点头致意,立桢仿佛觉得她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一曲毕了,小护士过来掺着他离座。从那老太太身边经过时,他依稀见她鬓角边插着一朵茉莉花。

他那在五十年前的海难里逝世的未婚妻,从前也喜欢在鬓角边别这么一朵茉莉花。

2000年,立桢亡故。终身未娶。他死后被葬在一片茉莉园里,嘱咐亲属将他的墓碑朝向北方,那是南中国海的方向,他深信她终会回到自己的怀抱。

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

|原文载自爱格2017年04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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