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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图片提供 晚安大黄

李园非复旧亭台

“好啦,念祖,我们到了,这就是李园。

不是你印象里的模样了是不是?1942年,日本人来了以后,把这里占了,改成了他们的军部指挥所。日本人走后,你们李家也没人了,这里就被政府作为逆产接收了,现在是一个华侨的私宅。我求了人家好久,人家才同意咱们参观的。

不记得了没关系,我给你做一盘娘惹糕,吃了你就记得了。

你还记得吗?1935年,咱们俩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厨房。”

1935年,她经人介绍,进了李园做厨娘。

李园规矩多,用人们各司其职,各自待在自己职责所在的小天地里。客厅仆人就只管客厅,书房仆人就只管书房,厨娘就只待在厨房。进了李园整整三个月,她所能见到的,也只有厨房天井小小的四方天空。

但李园是新加坡当地华人富商的家,仅仅是厨房便已经气派非常。

李园是中国式庭院建筑,后院有角门专供仆人们往来。每天她从角门进李园,走小径到厨房,洁净的厨房里有十数口大灶,以备宴请宾客的不时之需。厨娘也有好多个,有做中餐的,有做西餐的……她就只管做娘惹菜。

南洋人管华人和当地土人的后代叫娘惹,她就是一个娘惹。南洋娘惹众多,形成了自成一派的饮食,不止娘惹们喜欢,连华人和洋人也都爱。

和李念祖初见,就是因为一盘娘惹糕。

那是一个春日,李老爷大宴宾客,李园众人齐上阵。她做了椰浆饭、娘惹鸡、娘惹糕、番薯焖猪肉……前厅宾主尽欢,后厨忙得脚不沾地,直到日头西斜,客人们散了,厨娘们才终于能歇一口气。

李老爷待下人仁慈,为表彰厨娘们的表现,特赐假期半天。其他厨娘都相约去逛街了,厨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慢吞吞地研磨着香料,享受难得的寂静。

李念祖的出现打破了这份寂静。

他那年十六岁,还在读中学,是个圆脸上有一双笑眼的少年。他穿着洁白的衬衫,下摆扎进裤子里,少年细腰,配上一口洁白的牙齿和小手臂上的青筋,笑容灿烂得压过夕阳。

他脚步轻快地跑进厨房,四下张望,问她:“还有没有娘惹糕剩下?”

她很讶异这个年轻人的突然出现,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但她很好地维持了李园厨娘的端庄和宠辱不惊:“蒸好的都吃完了,但还剩下一些原材料,如果您想要,我可以现蒸给您。”

少年爽快地回答:“好啊。”

娘惹糕是用椰浆、砂糖、薯粉、巴兰叶做的糕点,青白层叠,美味可爱。她撸起袖子,麻利地开工,那少年就坐在一旁的空灶台上,晃着腿看她做糕。

他问她:“你是娘惹吗?”

“是的。”

他眼睛一亮:“那你知道娘惹的历史吗?其实娘惹是华人的后代哦,相传明朝时郑和下西洋,经过马六甲时,船队的一些人留在了当地,后来他们和马六甲的土人通婚,生下的孩子就是娘惹……”

这少年可真爱卖弄。

她冷冷地回答:“我们娘惹从不忘本的,自己的历史自己记得牢靠。我家现在逢年过节还要拜永乐皇帝和三保太监呢。”

少年“扑哧”笑了:“原来你也会顶嘴,我还以为你没脾气呢。”

她问:“我怎么没脾气了?”

“我闯进厨房里,冒冒失失地问你还有没有娘惹糕,你也不问我是谁,就立刻现给我蒸糕。”

“这不叫没脾气,这是礼貌。何况,你总归是李园的客人。”

少年愣了一下,咧开嘴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她犹豫了一下,声如蚊蚋地回答:“陈细妹。”

她家都是穷人,父亲拉车,母亲给人做用人。这样的人家养孩子不像大富之家那样精细,给孩子取名也随意。她是小女儿,就叫细妹。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名字。

少年重复了一遍:“陈细妹。嗯,那你记住了,陈细妹,我叫李念祖。”

李念祖?她傻了,李念祖,不就是李老爷那个独生子?

所谓伊人,宛在水中央

“这里从前有一丛竹子,你还记得吧,念祖?当初你在这里教我写字,老惦记着,等竹子长得够粗了,就砍一枝下来,做一枝新毛笔。五十年啦,那丛竹子都不在了,你的毛笔还没做成呢……”

托李念祖的福,陈细妹终于走出厨房,走到了李园别的地方——李念祖的书房。

有一天,李念祖的跟班突然跑到厨房来找她,说少爷找她有事,在书房等她。

她忐忑不安地跟在跟班后面,走出厨房天井,穿过通幽曲径,穿花度柳,走了足有十分钟,才终于到了李念祖的书房。

见她来,李念祖眉开眼笑,单手一撑,从书桌后跳过来,跳到她面前问:“细妹,我周末要和同学去郊游,要各自带吃的到时好交换。你能帮我做几样娘惹菜吗?娘惹糕是一定要有的。”

这也值得专门把她叫到书房来?陈细妹点点头:“好的,少爷。”

她转身要走,李念祖却又叫住她:“细妹,先别走,帮我磨个墨吧。我昨天打多了网球,手腕疼,手没劲儿。”

陈细妹只好留下来,帮他磨墨。

李家虽在南洋已久,李念祖也是生在南洋。但华人多难忘本,李老爷从不放松对儿子的华文教育。虽然李念祖读的是洋文学校,但每天都要写一篇毛笔大字给父亲看。

陈细妹按着李念祖的指挥,往砚台里倒一点水,拿起长条形压金花纹的“胡开文”墨锭,悬着腕子,一点一点地帮他研墨。

李念祖手托着腮看她研墨,问:“细妹,你会写毛笔字吗?”

陈细妹摇头。

李念祖嘲笑她:“还说你们娘惹不忘历史呢,连毛笔字都不会写。”

陈细妹停下手上的活儿,看着李念祖,认真地说:“少爷,我不会写毛笔字不是因为我们娘惹忘本,是因为穷。”

李念祖收敛了笑容,乖巧地道歉:“对不起。”

闭上嘴安分了没两分钟,他又说:“这样吧,为了向你表示歉意,我教你写毛笔字怎么样?”

陈细妹心念一动,她没有读过书,小时候也是想进学堂的,但父母没有钱,这一直是她的遗憾。

从那天起,李念祖便开始教她写字、读书。

他从《三字经》教起,教完了《三字经》教《千字文》……下一个春天到来的时候,他已经教到了唐诗宋词。

他教她用毛笔在宣纸上写诗,曹子建的《白马篇》——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也教她柔婉清丽的诗,《诗经》里的名篇《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看她认真地抿着嘴写字,他突然开口问:“细妹,你不喜欢你的名字对不对?”

她难为情地点点头。

他高兴起来:“那我给你取个新名字吧,就叫宛宛,'宛在水中央’的宛宛。”

宛宛。

她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字。

从那天起,她就叫陈宛宛了。

万爱千恩百苦,疼我孰知父母

“这间书院,你读中学的地方,那个时候你带我来,我还笑你呢,说:'你那么不忘本,怎么不读华文学校,反而读个洋文学校呢?’你不知道,你走后,这间学校也遭了难。日本人来了以后,把这里强征成了军营,那时我每次路过,心里都刀割般难受……”

李念祖在莱佛士书院读书,那是一间洋文中学,所以李念祖说得一口好洋文,每天大清早,他会坐在书房里,捧着书念洋文课文。

他在学校里有很多好朋友,都是富有的华人子弟,少年们三不五时地聚会野餐,总也吃不厌陈宛宛做的娘惹糕。

那一年夏天,学校剧团排演话剧,主演是李念祖和他的几个朋友。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请陈宛宛来学校看戏,以报答她这一年的美味供养。

陈宛宛没看懂那出话剧,却也看得津津有味。

看完话剧后,李念祖带着她参观学校。

莱佛士书院整体是白色建筑群,白墙红顶,十分可爱。徜徉在这红白的世界里,李念祖又犯了爱卖弄的毛病,他对陈宛宛讲起莱佛士书院的历史——

“宛宛,这是斯坦福·莱佛士爵士创办的书院,已经有一百多年历史了。莱佛士爵士是新加坡的第一任英总督。

“很好笑的是,莱佛士爵士认为是自己发现了新加坡,就像哥伦布发现了美洲。但是在他来之前,新加坡和美洲就是有土人在的呀。土地就在那里,人也就在那里,算什么发现呢?你看,白人多傲慢,以为世界就是他们目光所触及之处,很好笑是不是?

“我父亲是四十年前来的新加坡。我们老家在福建,福建八分山水一分田,自古就养活不了所有的福建人,所以我们福建人只好全世界去谋生,有的去美洲,有的下南洋。我父亲初来南洋时一穷二白,口袋里干净得像你洗过后的盘子。但他硬是在南洋扎根下来,有了自己的橡胶园……他很厉害是不是?”

一字一句间都能听出他对父亲的崇拜。

那时,她和他都没有想到,未来,他会为了她,而和父亲断绝父子关系。

父子反成陌路人,从此不回李园门

“这个戏台,你记得吧,那时候你家老是请人来唱戏,我跟着蹭听过好多回。我最喜欢《三击掌》,听的时候没想到,未来你会为了我跟李老爷三击掌呢……”

《三击掌》,是京剧《红鬃烈马》里的一折。丞相王允家千金王宝钏彩楼抛绣球招婿,绣球砸中贫寒男子薛平贵。王允见薛平贵贫贱,意欲悔婚,王宝钏却信守承诺要嫁给薛平贵。父女反目,王宝钏脱下身上的裙袄簪环还给父亲,与父亲三击掌,约定从此断绝父女关系。

在李园唱过的所有戏里,陈宛宛最喜欢这一折。

但她没想到,1936年,就在戏台前,她成了这出戏的主角。但她不是王宝钏,而是薛平贵。

李念祖向父亲提出来,他要娶娘惹小厨娘陈宛宛,李老爷勃然大怒。

他早为儿子规划好了前途,从莱佛士书院毕业后便去英国留学,读牛津,回国后和跟李家交好的华人糖王沈千金结婚。到时候沈李联姻,强强联合,两家便可把生意拓展到锡矿业……

沈家小姐知书达理,落落大方,也是华人圈子里出了名的美人,哪点不比这个小娘惹强?

李念祖固执地拉着陈宛宛的手:“我不管,今生今世我就认准宛宛了,非她不娶。”

李老爷气得要中风,颤抖着手指着李念祖,要他滚出家门。

李念祖就真的牵着陈宛宛的手“滚”出了李园。

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双手空无一物,只有陈宛宛并不算柔软的厨娘小手。

携着手走出李园,他哼唱起《三击掌》来:“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解山河地理裙。两件宝衣齐脱定,交与了嫌贫爱富的人……从今后不回李园门。”

那时他哪里想得到呢,今日离开的,是后来永远回不去的。

若容相访饮牛津,相对忘贫

“这里就要拆啦,拆了后盖新商场。我跟孩子们说舍不得这里,他们都笑话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过时的东西总是要被淘汰的。他们哪里知道,我整个年轻时候,都在这里呢……记得咱们俩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扇窗户破了,但总没有钱买新玻璃装上,穿堂风吹了整整一年……”

离开李园后,李念祖迫不及待地拉着陈宛宛去登记结婚。

十七岁的李念祖和十九岁的陈宛宛,从1936年秋天起,就正式是夫妻了。结婚照很朴素,却极尽各自所能地隆重——李念祖穿着白衬衫,把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很庄重,陈宛宛穿了娘惹的珠鞋。

他们在牛车水附近租了间房子,不大,只够住三个人——除了小夫妻俩,还有陈宛宛的母亲。

房子很旧,墙面乌糟糟的,家具也都是过时的深木色。年光久了,包上一层黑垢,榫卯连接处还发了霉……但是没关系,李念祖想办法弄了一桶白石灰来,把墙重新粉刷过,屋子就变得亮堂起来。他又把木头家具都深入地擦洗过,刨掉腐坏的表面和霉菌,然后用天蓝色的油漆粉刷了一遍。

他们的家,就变成了一个粉蓝色的小而可爱的安乐窝。

“念祖,你想不到吧,你父亲还在这里住过一段时间呢。日本人来了以后,看上了你父亲的产业,找了个罪名把他抓了起来。最后他献出了所有的产业,包括李园和你家的橡胶园,才保住一条性命。没了李园,仆人们也都跑光了,你父亲还在牢里受了罪,坏了双腿,这下可是孤家寡人啦。我看不过去,就把他接到了这里。你不知道,他和我娘两位老人家撞在一起,那可真叫鸡飞狗跳啦……”

陈宛宛的母亲是个泼辣的女人,听说李老爷为了李念祖娶陈宛宛而把儿子赶出家门,她气得七窍生烟,直接跑去橡胶园堵住李老爷,当着他生意合伙人的面把他好一顿数落,气得李老爷面色青白、嘴唇颤抖,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没想到到最后,这两个互相看不顺眼的人,却不得不生活在同一屋檐下。

那时李念祖已经走了,家里只剩下陈宛宛和母亲、还有李老爷。

陈宛宛要支撑这个家,每天披星戴月地出去工作。她母亲只好留在家照顾瘫痪的李老爷。

一开始,李老爷总是不改老爷派头,对陈宛宛的母亲颐指气使。但母亲泼辣了半辈子,岂是好欺负的?李老爷嘴上欺负她,她就用实际行动报复回去,晾李老爷大半天不给他水喝,自己去邻居家找邻居阿妈侃大山。陈宛宛晚上回来时,就看见李老爷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冲着陈宛宛得意洋洋地一抬下巴。

可是越到后来,两个人的关系反而越好。李老爷学会了说“请”,陈母也不再刻薄他。

天气好的时候,陈母会推着李老爷出门转转,但从不经过李园,怕李老爷看到有日本人站岗的李园心里难受。

有时候陈母打毛衣,李老爷就给她做毛线架子,双手帮她撑着毛线。两个人晒着太阳,边打毛衣边聊天,聊祖上。

“你是福建人啊?我阿妈的爷爷是福建人。你福建哪里的?漳州?我阿妈的爷爷是三明的……”

李老爷去世的时候,手里还撑着毛线。陈母絮絮叨叨地和他聊着天,半晌没有回应,走过去用手探到他鼻子底下,已经没了气息。

最后到底是陈宛宛这个曾经不被承认的儿媳妇,帮他发丧送终。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你还记得这里吗?这里总该记得吧。当年,就是因为陈先生在这里的一场演讲,咱们才分开的。没想到,一分开就是五十年……”

仪和轩,是新加坡华人的俱乐部,“南侨总会”的所在地。

作为娘惹,陈宛宛只去过一次仪和轩,那是在1939年。

是李念祖带她去的。

那两年,李念祖总是蹙着眉头,很不快活。她隐约知道,这些年中国时局不好,日本人占了北平、上海、南京、广州……1939年的大年三十,陈宛宛正在剪窗花——李念祖教她的。

李念祖在屋檐下踮着脚挂红灯笼,突然对她说:“宛宛,明天仪和轩有一场演讲,是陈嘉庚先生的,你陪我去听好不好?”

陈嘉庚的大名陈宛宛也是知道的,他是新加坡华人富商里的佼佼者。

陈宛宛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不知道,那不只是一场演讲,而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中国战事吃紧,大半国土沦于敌手,政府被迫迁移到西南。偌大个中国,北方尽失,沿海港口被敌寇控制,与外界沟通的渠道竟然只剩下西南,于是便加紧在西南修建出一条滇缅公路来。公路虽然修好了,却缺乏可以熟练驾驶的司机。

中国积贫积弱近百年,汽车是稀罕物,司机又岂是那么好找的?

没办法,只好向海外华人求助。陈嘉庚先生承接了这个任务,向南洋华侨青年发出倡议,回祖国去,做司机,为祖国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李念祖报了名,被选中了。司机要求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他刚满二十岁,正好够资格。

大年三十这一天,陈先生在仪和轩送别这群年轻人,陈宛宛依依不舍地送别了自己的丈夫。

她能阻止他吗?她想起很久以前,在李园他的书房里,他教她读中国的诗,曹子建的《白马篇》——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让他去吧,一个渴望为祖国献出一切的年轻人不该被阻拦。无论是以什么名义,哪怕是爱情。

只是,她哪里想得到,这一别,就是五十年呢。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念祖,你看,多好的一对年轻人啊,女孩真漂亮……上次咱们一起在这儿看人结婚,还是五十一年前呢。新郎当初和你一起去了中国,便再也没回来。比起他的新娘来,我已经很幸运了是不是?等了五十年,到底还是和你再见面了……这个教堂,我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那时候,我每天都跟圣母娘娘祈祷,祈祷你平安无事,早点回来……”

圣安德烈教堂,是新加坡最大的教堂,它通体洁白,圣洁无瑕,好像天使降落人间。陈宛宛信的是佛教,但她也喜欢这座教堂,漂亮的东西谁不爱呢?

经常有人在这里举行婚礼,陈宛宛第一次来观礼,也是因为李念祖。

他有一个莱佛士学院的同学,是基督徒,结婚时就在圣安德烈教堂举行婚礼的。李念祖带陈宛宛参加了这场婚礼。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别人结婚,洁白的婚纱、可爱的花童、美丽的玫瑰,听着那庄严的音乐,陈宛宛突然热泪盈眶。

她感觉自己的手指被人捏了捏,扭头一看,是李念祖。他满脸愧疚:“我对不起你,没能给你一个像样的婚礼。”

陈宛宛莞尔一笑:“说什么呢?重要的不是婚礼,是家。”

那个粉蓝色的小家,世界上又有哪里能找到第二个比它更可爱的地方?连那扇破了的玻璃窗,在她心里都觉得可爱亲切。

1939年,那个新郎也和李念祖一起,去了中国做司机。

两个男人走后,陈宛宛反倒和新娘爱月的关系一天比一天亲近。爱月没事时总喜欢往陈家跑,和陈宛宛聊天,聊天的内容总绕不过两个在中国的男人:他们怎么样了,太平吗,安全吗,有没有被日本人轰炸,吃得饱、穿得暖吗?

爱月是学医的,在医院做护士。后来,日本人开始进攻新加坡,新加坡也打起仗来,前方打仗,后方就急需医疗,缺医药也缺医生护士。爱月就问陈宛宛,可不可以去医院帮忙。

战争期间,人比神更重要。圣安德烈教堂也被改建成了临时医院,陈宛宛就在那里做护士。

每天,她要照顾病人,还要帮助医生做手术,听受伤的战士们倾诉……忙得脚不沾地,但能挤出来的忙碌间隙,她仍不忘向圣母祈祷,祈祷丈夫在中国平安,祈祷中国的战争能快点结束,祈祷新加坡不要沦陷……

有一回她祈祷时,被一个医生瞧见了。

医生姓许,是个温和而英俊的三十岁男人,一个基督徒。

许医生坐到她旁边,问:“陈护士,你信基督?”

陈宛宛抿了抿嘴唇:“我不信,我信的是佛。”

许医生笑了:“你一个佛教徒向圣母许愿,也不怕圣母怪罪于你。”

陈宛宛认真地回答:“如果圣母是一个好神,那她就会有博大的胸怀,无论是不是她的信徒,她都应该会爱。”

许医生一愣,半晌,缓缓笑了。

第二天,他送给陈宛宛一个银十字架挂坠:“无论你内心祈祷的是什么,都祝愿你能梦想成真。”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念祖,真巧不是,今天是你父亲的祭日,我买了一束花。前面就是你父亲埋葬的墓园,我们去给你父亲献一束花吧……也给我母亲和我们家老许献一束……这个墓园地势有点低洼,上次下大雨积了水,孩子们心疼爸爸,跟我说要找个新墓园迁坟呢。我还想着要把你父亲的坟一起迁走,没想到你就回来了。”

陈宛宛和许医生结婚,是1942年的事情。

1942年,新加坡到底还是被日本人占了。

日本人一占领新加坡,就开始了大清洗。他们到处搜捕义勇军和之前支持过抗战的华人,所有十八到五十岁的华裔男人都被严格审查,有的被直接抓走,当成反日分子杀掉;有的被勒索一番,交出所有家财才幸免于难……

李老爷就是那个时候被日本人抓进大牢的。

幸运的是,李念祖当初报名机工时,为防意外,用的是假名。所以李老爷侥幸捡回一条命,没有被当成反日分子的家眷枪杀,只是丢了万贯家财,沦落到被陈宛宛收留的地步。

但这份幸运并没有维持太久。

后来,日本人开始对女人下手。所有没有丈夫的女人都被当成是反日分子的家眷,她们举步维艰,或者选择坐牢,或者选择被日本人强行婚配。

不知道是谁,跑去向日本人告密,说陈宛宛的丈夫就是个反日分子。

陈宛宛早就忍痛烧掉了和李念祖的结婚证书,却没想到还是要遭此一劫。关键时刻,是许医生救了她——许医生挺身而出,说陈宛宛是自己的未婚妻。

后来,他们在圣安德烈教堂,在圣母的见证下,举办了一个小小的婚礼。

婚礼上,想起曾经和李念祖并肩坐在这里见证别人的婚姻,陈宛宛泪如泉涌。

一开始,这场婚姻只是为了救命的权宜之计。

后来,李老爷和陈宛宛的母亲都死了,许医生又是孤儿,陈宛宛和许医生两个人相濡以沫,倒生出了一点亲情。

再后来,许医生突然生了一场重病,病好后瘸了一条腿,而李念祖再也没有传来消息……陈宛宛就再也没有离开许医生。

他和她,把假婚姻过成了真日子,后来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再后来,儿子和女儿都结了婚,生下孙子孙女……一晃眼就是四十年,许医生去世,下葬的时候,墓园里乌泱泱站满了人,英俊的、漂亮的,都是他和她的后代。

看着许医生的棺材被落进墓穴里,陈宛宛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诗——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是那年在书房里,李念祖教她的,杜甫的诗《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曾经那么不顾一切地要和他在一起,好像不和他在一起天就会塌下来似的。

现在她儿女成行了,却不是和他。

怎么会这样呢?那些年少时的执着,怎么那么轻易就打破了?是因为世事残酷远超少年所想呢,还是因为少年终会懂得,爱情之外,人生还有其他的责任需要担当?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深闺梦里人

“念祖,今天码头的风真好,我们就在这里吹吹风吧。五十年前,就是在这里,我跟你告别。那时还有很多人都在这里送别他们的儿子、父亲、丈夫……那边那个人你还记得吗?她的丈夫和你一起走的,再没回来过,她在这里等了五十年啦……”

红灯码头,当年,陈宛宛在这里送别李念祖。

上船前,李念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顶多三五年,仗肯定就打完了。那个时候,我回来,还从这里上岸,你一定要来接我。”

说是三五年,却是大半生。

走的时候是个眉目俊朗、眉黑牙白、皮肤光洁的青年,回来时却是个鸡皮鹤发、满脸斑点的老头子。

走的时候他清楚地记得生活的一切细节,叮嘱她:“家里的玻璃还是换一块吧,灶台那里有块砖头松动了,我找了人修,可能明天到。娘的关节痛又犯了,别忘了盯着她吃药。你昨天夜里咳嗽了两声,怕不是染了风寒,记得去抓一副药吃吃,中医不行的话就换西医,找爱月。以后我们不在家,你和爱月要互相扶持……”

可是回来的时候,他的记忆却只剩下了片段。

送他回来的,是他的小孙子,那个叫思星的年轻人。

思星说,他爷爷是年初患上阿尔茨海默症的,生病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什么人也都不认识了,相濡以沫的妻子、无限宠爱的儿孙……每天,他坐在轮椅上,反反复复说的话只有一句“我要回星洲”。

新加坡,别称星洲,他最爱的小孙子名叫思星。

他想了新加坡五十年,可是他为什么从来没回来过呢?

思星是通过登报找到陈宛宛的,他在新加坡最大的华文报纸上登了一则寻人启事:南侨机工李一水,急寻家人,看到请电联。

李一水,是李念祖当年报名机工时的化名,叫一水,是因为——宛在水中央。

陈宛宛通过这则寻人启事,终于知道了李念祖的下落。他没有死,他还活着。在见到李念祖前,她先见到了李思星,李思星同她说起爷爷的这五十年。

他的爷爷李一水,是在1942年5月,同他的奶奶结婚的——同一年,陈宛宛也在新加坡同许医生结了婚。

奶奶是在山里捡到的李一水,捡到他时,这英俊青年的面色被硝烟熏得黧黑,昏倒在草丛里。他一看就不是当地人长相,奶奶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个滇缅公路上的司机。

那一年,云南的战争很激烈,日本人不断西进,中日军队在怒江对峙。为防止日军继续西进,中国守军无奈炸毁了惠通桥。一声巨响,这座滇缅公路上的咽喉应声沉入怒江,也伴随着无数难民的坠落……

奶奶把青年捡回了家,悉心照料,救回他一条性命。

但醒过来的青年已经成了个瘸子,而且忘了自己是谁。

青年醒过来不久,日本人就来了。他们在搜捕反日分子,一经抓到,立刻枪毙。

在照顾青年的几个月里,还是少女的奶奶已经深深爱上了这个英俊的青年。更何况,就算没有爱情,他也是千里迢迢赴国难而来的同胞,她怎么能眼睁睁看他死在日本人的枪下?

她和他结了婚,跟全村的人串通好,在日本人到来时,坚称这是她的丈夫,两个人已经结婚两年了。

失去记忆的青年,就这样留在了这个云南怒江边的小村子里。

直到三年后,战争结束,日本人滚回了老家,而青年也终于想起了忘记的事情。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远在新加坡的妻子……战争胜利了,当年从南洋回来的司机们也到了做选择的时候,是留在中国,还是回南洋?

李念祖原是打算回南洋的,他一边托人打听父亲和陈宛宛的情况,一边打点着行囊准备启程。

在他收拾行李的全程,“妻子”都默不作声,只有时会背着他偷偷落泪。他硬下一颗心,假装没有看到,就着油灯给新加坡的妻子写信:吾妻宛宛,见字如面……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瓷碗落地的响声。他扭过头去看,“妻子”委顿在地。后来在医院查出来,他的“妻子”得了软骨病,这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了。

李念祖默默烧了那封写给“吾妻宛宛”的信,也埋葬了“李念祖”这个名字。从那之后的五十年,他都是李一水,只有一个妻子,是云南姑娘。

就在他决定留下来的第二天,他得知了陈宛宛的近况——三年前她就和别人结婚了,对方是个医生。

他长舒一口气,从此安心做他的李一水。

但是,他怎能不念星洲,又怎能不念陈宛宛?

压抑了五十年的想念,终于在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喷薄而出。他不再伪装,在混沌的世界里,他回到了最好的年华。他粉蓝色可爱的小家,妻子宛宛在油灯昏黄的光里补着衣服,偏过头,对他莞尔一笑。

五十年了,终于回来了。

“念祖,自从得到你的消息,我就老在想一个问题。那年,你听说我和老许结婚后,心里有没有怪过我呢?这五十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耐不住寂寞的负心人吗?我想了又想,后来终于想明白了。你肯定能懂我,就算不知道内情,你也会明白我有苦衷,对不对?

“念祖,欢迎回家。”

尾声

抗日战争时期,华北全境沦于敌手,中国与外界沟通渠道仅剩一条滇缅公路。三千名南洋华侨青年响应号召,回国支援抗战。滇缅公路通车三年间,为抗战运送大量物资。

战争结束后,一千多人回到居住国,一千多人留在中国,而其余的人,因战火、车祸和疾病为国捐躯,再也未能回到南洋与亲人相见。

|原文载自爱格2021年青春版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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