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阿玲 模特 龙龙
不知道你们是否会注意到，人的声音也是会变老的。
就好像十五岁的时候听到陈奕迅的《你的背包》，那个时候觉得他的声音好年轻，像是站在阳光下，风把树叶吹得沙沙响，歌声就从那树叶间穿透过来，飘进耳朵里。
而隔了十年，陈奕迅的声音明显苍老了许多，时间打磨过的痕迹从歌里散发出来，一首《稳稳的幸福》竟也让顾潇潇在雨后的街角听出一丝无奈。
谁不想要稳稳的幸福啊，那些年，顾潇潇拼命想要抓住的那个人，却在命运的斗转星移后，成了最不想触碰的故人。
不过十年，他们的人生轨迹就被划分得泾渭分明，是想要走近却都无能为力的绝望。
而故事的最开始，不过是一个背包，但它不是陈奕迅歌里唱的那个载满纪念品和磨难的背包，它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帆布包。包是顾潇潇闺密的，却在借来用的时候，肩带断掉了，自己又不会针线活，于是去了市场的裁缝店。
当时孟胜荣正在店里找他妈要钱，最后被他妈妈用尺子追着暴打了一顿，然后落荒而逃。顾潇潇记之所以得这么清楚，是因为后来他妈妈被气到高血压发作，被送进了医院。她的双肩包暂时处理不了了，她是带着怨气离开的。
经过路口的游戏厅，她又见到了孟胜荣。他坐在门口的游戏机前面，跷着二郎腿，嘴里叼着烟，一副小痞子模样。从游戏机机身的反光里，她看到孟胜荣打了个很长的呵欠，然后她就撞到了一棵树上，鼻子被撞出了鼻血。她捂着鼻子赶紧溜走，太丢人了。
漫长而无聊的暑假之后，顾潇潇去了省城上大学。
闺密早就忘了那个双肩包，也是，对于一个家境优渥的女生来说，一个普通的双肩包又怎能长时间存在于记忆中呢？但顾潇潇不一样，从小到大，她都是捡表姐的衣服穿，那个崭新的双肩包对于她来说就显得弥足珍贵。所以，她背着它一起进入了大学校园。
学校有两个食堂，东区食堂离宿舍近，但是味道很一般，西区食堂远，菜品却很多，且味道好。所以，顾潇潇总是往西区食堂跑，哪怕正午的太阳毒辣，她也会撑着一把伞，满头大汗地去往西区食堂。
顾潇潇是在大二的时候碰到孟胜荣的，他穿着白大褂，戴着厨师帽混迹于一群食堂大妈中间格外显眼。虽然衣服有些不合身，但他脸上的轮廓还是格外清秀，所以不出几天，好多女生都专程跑到西区食堂的二号窗口来看这个传闻中的帅哥。
她站在清一色的女生队伍中，轮到她时，他们四目相对，各自都愣怔了一下，随即又转开了眼神。
她点了一份冬菇肉酱饭，他往盛好米饭的碗里舀着肉酱。不知为何，那天他给她的肉酱格外多，递给她的时候，他问：“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啊？”
这么土的开场白，顾潇潇看都没多看他一眼。
后来的几次，他把饭递给她的时候都会加一句：“我觉得你有点面熟呢！”
她也总是笑一笑，不予回答。
直到有一次在回宿舍的路上，他将她拦下来：“你好，我肯定见过你。”
此时的他没有穿工作服，简单的T恤和仔裤，却显得格外精神。
“我每天都去食堂两次，没见过才有鬼呢！”
“不是，我记得你的那个双肩包，很好看。”孟胜荣解释道。
“我不认识你。”顾潇潇说。
“那不好意思，可能是我认错人了。”他有些尴尬地离开。
顾潇潇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一路小跑着绕过操场，然后跳上台阶，去了图书馆。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图书馆，兴许是此时图书馆里的空调很足，人又很少，适合趴着睡个午觉？
管他呢！她忽然笑起来，他竟然还记得那个包，太不可思议了。可她为什么要否认他们见过呢？大概只是她受不了每次在食堂看到他对着每个女生都一副讨好的样子吧，那样子的他市侩极了，同时也恶心极了！
而后来两人是怎么再次交谈上的呢？
顾潇潇记得不太清楚了，依稀能够想起的是一群人在西区食堂的二楼聚餐。都是高中校友，孟胜荣听到他们聊天，就凑过来说：“我就说我们见过嘛，你是三中的，我也是，我叫孟胜荣。”
顾潇潇当然知道他，三中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成绩不好，成天逃课，还在学校里打架，然后被请家长。最后他妈没办法，跟班主任说：“我管不了他，要是不行的话，你们就把他开除算了！”
学校也没有真的把他开除，他就那么吊儿郎当地混到了毕业，高考自然会落榜。
那个暑假，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去游戏厅玩老虎机，没钱了就找他妈要。直到那次他妈被气得高血压发作，还好送医及时，他妈保住了一条命。
那晚他是在医院的病床前暗自决定要改变，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混日子了。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在顾潇潇所在的大学承包了食堂，他不会炒菜，但打饭还是会的。虽然工资不高，但好歹管吃管住，而且在学校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
顾潇潇离开的时候，孟胜荣叫住了她：“那个，我想求你帮个忙，行吗？”
“什么事？”
“听说你英语好，我想学英语，不懂的可以去找你请教吗？”
“没时间。”她打断他的话，简直不敢相信，曾经全校最差的人，现在竟然主动要学英语，这是要闹哪出？难怪他会去图书馆，可是这些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再说话，脸上有着当年被他妈妈追着打时窘迫难堪的表情。
毕业之后，顾潇潇顺利进了一家研究所，一年中有一大半的时间和同事们都在山里考察某些濒危的昆虫。
远离城市的喧嚣，他们的生活极其平淡，除了每天和那些昆虫做伴，她几乎都不怎么用手机。她有时候会觉得外面的世界与她无关。
工作的第五年，顾潇潇认识了小武。
他喜欢搜集昆虫，然后将它们做成标本，封存进木质相框里。他租了一间带院子的老房子，开了一家植物和昆虫标本店。闲暇的时候，他会亲自下厨邀请顾潇潇去店里吃饭，而那些食材都是他亲手在院子里种出来的，他简直就是一个疯狂的原始人嘛。
夏天的时候，店外的院子里会有很多蝴蝶。有时候，她会看着那些成双成对的蝴蝶发呆。出于工作本能，她知道蝴蝶是昆虫界的忠贞代表之一，因为它们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她在很多年前也曾想拥有这样的爱情。
只可惜那个时候，她喜欢的人是一个令周遭所有人都觉得讨厌的人。她每天路过游戏厅，看到坐在门口的孟胜荣，他的侧脸那么好看，下巴上冒出来的胡楂已经标志着他即将成年。可一个一事无成的成年人，是不能被自己认可和接受的。
她想到了他的爸爸，他也是这样的人。他不去工作，成天酗酒闹事，后来因为酒精中毒而永远离开了她。
他们身上都有着那种腐朽堕落的气息，他们都是令她又爱又恨的人。
休年假的时候，顾潇潇跟着小武回老家南宁玩，那是一座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城市。
他带她去吃了当地有名的老友粉，他还像模像样地告诉她，老友粉的前身其实是叫老友面。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一位老翁每天都光临一家茶馆喝茶，有几天因感冒没有去，茶馆老板十分挂念，便将精制面条佐以爆香的蒜末、豆豉、辣椒、酸笋、牛肉末、胡椒粉等煮成热面条一碗，送与这位老友吃。热辣酸香的面顿时使老翁食欲大增，他发了一身大汗，感冒也好了。事后老翁感激不尽，书“老友常临”的牌匾送给老板，“老友面”由此得名。
故事虽然令她动容，但她真的吃不惯，却又怕扫他的兴，强撑着吃了几口，最后竟然吐了。
他带她去见他的朋友们，并且乐此不疲地将她吃老友粉吃吐了这件事当成笑料讲给所有人听。
那一刻，顾潇潇脸上的难堪和窘迫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她忽然想起好多年都没联系过的孟胜荣，其实找她请教英语只是个幌子，他后来又找过她几次，并且对她表白说：“我喜欢你，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你疯了吧？做你女朋友，我宁愿去死！”她被吓傻了，此时的她像一只被激怒的母狮子。
他再一次落荒而逃，并且再也没有找过她。
但顾潇潇内心明明不是这么想的，当年那个肩带断了的包，是她故意弄坏的。她只是想去裁缝店和他偶遇，却没承想看到了他最为狼狈的一面。
那时的她觉得他有点可怜，又有点可恨，恨铁不成钢的那种恨。
她挣扎了好久，她告诉自己，他不会变成她爸爸那样的人。
如今，他也在努力地一点点变好，哪怕这改变看起来还微乎其微。而她才是那个胆小怯懦，不敢面对自己和未来的人不是吗？
等到她再去西区食堂的时候，孟胜荣已经不在那里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命运仿佛跟她开了一个玩笑，她根本就来不及跟他好好解释和告别。
顾潇潇搭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家，此时的小武应该还在沉睡，要再等几个小时，他才会发现她的不辞而别。但她也不准备消失，他们的故事本就还没开始。
那个背包虽已与那个人无关，却还是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
｜原文载自爱格2022年博闻版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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