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
文/风为裳
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那么，还让我们做母女吧，永远这样相依相偎在一起。
A
十岁那年春天，乍暖还寒，母亲被确诊为子宫颈癌。我不确切知道那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的我，被母亲惯得只知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一个黄昏，我打开家门时看到她，她坐在沙发上，有些怯生生的。父亲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做饭。见了我，她站起来叫我小云，父亲擦了擦手说：这是小姨。我低声唤她，然后坐到她怀里。她长得真像妈妈。
小姨从另一座城市来照看我和爸爸的生活。因为有了小姨的照顾，除了偶尔去医院看看日渐消瘦的母亲，我的生活没有太大的改变。
我每天早上起床时，早饭已经摆在了饭桌上。小姨则在厨房里给妈妈熬粥。我和小姨一同走出家门，我去学校，她去医院。中午回来时，桌上的饭菜还有温度，桌上小姨留言说去医院了。妈妈不让我总往医院跑。我只能在睡觉前，问小姨妈妈怎么样了。小姨总是摸着我的脸说：好多了！她的怀抱跟妈妈一样温暖，那些日子依然是无忧无虑。只是，小姨圆圆的脸蛋变成了瓜子脸，胖墩墩的身材也苗条了好些。左右邻居都说妈妈有个好妹妹。
我依然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小姨说：再有一个春天，丁香再开一次花时，你妈妈就会出院陪你玩了。我就相信了。我信她说的每一句话，看着小姨好看的眼睛，我很认真地盼着春天到来。
可是，春天再次到来时，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我哭倒在小姨的怀抱里，那是唯一能给我安慰的地方。小姨的怀抱像妈妈，温暖而有力量。
B
妈妈不在了，小姨并没有走。有小姨陪伴的日子，想妈妈的痛苦似乎变得不那么重。我哭，有小姨哄；想妈妈，有小姨搂着我。有时，梦里会把身边的小姨当成妈妈，醒来，以为妈妈从来就没离开我。我丝毫没注意到家里的变化，直到有一天，爸爸问我：小云，你喜欢小姨吗？我点点头。爸爸说：如果小姨做你的妈妈，你愿意吗？小姨就是小姨，怎么能是妈妈呢？我大声质地问爸爸。爸爸说：咱们这个家需要个女人。你小姨她那么喜欢你……
我本能地认为一定是他们背叛了妈妈，泪止也止不住留了下来。没人能替代妈妈，即使是小姨也不行。我哭着关上自己的房门，一整天不吃不喝。小姨把我抱在怀里，流着泪喂我白粥，我实在抵不住肚子打鼓，不争气地喝了粥，那一仗我败下阵来。没人在意11岁女孩的意见，事情无可逆转，小姨成了我的继母。他们以为哄好了我，小孩子脾气，几天就好了。
家里贴上大红喜字那一天，我被众人怂恿着，让我管小姨叫妈。因为有了那一碗粥的糖衣炮弹，我突然觉得这个穿一身红衣的女人是有阴谋的，她来了，妈妈走了。她来了，爸爸便不再是我和妈妈两个人的了，是她抢了我妈的位置。我哭着骂她，踢她，让她滚。爸爸气急了，上来给了我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我。我想起邻居说的那些话：有后妈就有后爹。心里冰一样冷。
小姨把我拉开，跟爸爸大吵了一架，她哑着嗓子说：小云没妈了，再不许你打她。我大喊：用不着你猫哭老鼠假慈悲，你当你是谁啊？我并不领她的情，就算是我爸打我，也轮不到她说话。更何况，这也只是她在外人面前做的秀而已。我不需要同情。
爸爸在外人面前说我不懂事，我自然地认为这是她背后挑拨的。我不理她，不叫她妈也不叫她小姨。家里被我弄得凄云惨雾的。
无论我怎样无理，无论我怎样和她闹，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她从不理我。吃的穿的买来，我不吃不穿，她也不会劝我。但下一次，她仍会固执地买给我。而她自己，则一年四季穿她那件退了色的红衣服。我以为她这是跟我示威，那是她嫁给爸爸时穿的衣服。我跟她吵架时，大声喊：穿上红衣服，你就以为是新娘子吗？你不配。我看到小姨全身发抖。她的泪不停在往下流，她说：小云，我答应你妈妈好好照顾你的……她没说出后面的话，我想：她是厌倦和伤心了吧？想到这，心里有隐隐的报复的快感。
随后的日子我安生了一些，不怎么搭理当了叛徒的爸爸，也对居心叵测的小姨不理不睬，但我不再寻衅生事。日子总得过下去。我变成了个沉默寡言的小女孩。不爱哭，却常常发呆。
小姨开始给我写小字条，天冷了，她在字条上写：小云，加衣。周末，她写：想吃什么，告诉我。我从不给她回话，却把那些小字条一张张收起来，放在抽屉的最深处。
有好几次，我看到她越来越消瘦，越来越不开心的样子，我差点就想向她投降。我害怕她像妈妈一样，有一天也会离开我。
我开始跟小姨说话了。不再抵抗她给我的一切。穿她买的衣服，同学会说：林云，你妈妈的品味不错呀。我的心里热乎乎的。我开始学会遗忘。家里开始有了笑声。她终于可以不用看我的脸色说话，不用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了。偶尔，我们会一起剥松子。小姨总是把松子咬烂，没办法给我吃。看着她气恼的样子，我会故意说：谁稀罕吃你弄的东西。心里却是淡淡地喜欢。她那么疼我，由她代替妈妈也还真不错。可是，没想到很快我心里美好的感觉就被打破了。
C
那天夜里，我起床上厕所。路过他们的房间时，听到爸爸说：你若是生个儿子就好了，将来咱们老了，一儿一女，多有福气！
我的头嗡了一下子炸开了。我没听到她小声说的是什么。我只知道他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原来这些日子他们在我面前所有的好都是在演戏，她还是想要自己的孩子，那个孩子有亲爸亲妈，在这个家里，我彻底地要成为一个外人了。我不停在打着哆嗦，没想到她那么可恶，她占了我妈妈的位置，还要抢走我爸爸。我咚地撞开他们卧室的门，打开灯，大声说：我早知道你是巫婆，我早知道有一天，你会送我一个毒苹果吃的。
我把自己当成了白雪公主。她愣在那里。
我穿着睡衣跑了出去。外面下着小雨，很凉很冷。我不知往哪跑，路边的路灯很凄惨地亮着，我站在一盏灯下，哭着喊妈妈。哭得天晕地暗时，一个人把我抱进怀里，她说：小云，这辈子我只有你一个孩子，我答应过你妈的。
那是妈妈去逝后，我第一次抱住她。那晚，我睡得很安稳，恨一个人，是件太难太苦的事了。而我的心，太累太累了。
那一个拥抱，并不能融化我心里的坚冰。我们之间又回到了最初。
第二天，我放学回家时，看到她躺在床上，爸爸给她做了麦片粥。看到我，爸爸的脸色很不好看，半晌叹了口气说：小云，你也该懂事了，你小姨为了咱们这个家付出了很多，她今天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
我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关上门，很大声地哭了起来。她是个狠心的女人，她这样做，不过是想我欠她的。
我不理她，不吃她做的饭。没办法，爸爸走进了厨房。她坐在房间里不出来。我恨恨地想：她倒会享轻闲。无论她做什么，我都觉得是不对的。
爸爸做的饭竟意外地好吃。我故意吃得很多，她的脸色苍白，吃得很少。家里的气氛很沉闷。
我的衣服总会洗得干干净净叠好放在我的柜子里，我的房间总是一尘不染，凭心而论，就算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可谁叫她是后妈，谁叫她放着我好好的小姨不当，要进我的家门呢？
D
整个青春期，我都在想法设法地跟她闹腾。我管她要钱，找各种各样很笨拙的借口。她不吭声，把钱递给我。我拿出去，请同学吃饭，或者买各种没用的东西。我几乎成了问题少女，不爱回家，在街上闲逛。甚至穿了三个耳洞，甚至学坏男孩抽烟。
我的抽屉里放着她写的纸条：小云，无论你怎么恨我，都别拿自己开玩笑。纸条的旁边是一本《少女必读》。
那天，爸爸看到我染的红头发，一下子发起火来。他冲上来拉我走到镜子面前，他说：小云，你看看你成了什么样子？我嘴里嚼着清嘴口香糖说：什么样子还不是拜你们所赐？我什么样子也不用你们管！
爸爸一巴掌打下来：我答应过你小姨不打你的。可是，你越来越不像话了。就是你妈活着，看到你这样，也会煽你的。
小姨脸色苍白站在了门口，她说：小云还小，早晚她会懂的……
“你闭嘴”三个字我还没说完，小姨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爸爸把小姨抱到床上，给她掐人中，小姨醒了过来。爸爸给她弄了糖水，她喝了，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我突然变得很害怕，她会像妈妈一样离开我们吗？我小声问爸爸。
爸爸擦了擦眼睛，他说：她贫血很严重。又不舍得花钱看病……小云，这么长时间，很多时，爸都没跟你说。你小姨嫁给爸爸，委屈她了。你妈有病那段时间，你小姨就要结婚了。她有个读研究生的男朋友，比爸爸出色多了。你妈妈走时，把你托付给了她，你妈妈害怕后妈会对你不好，所以你小姨才决定留到咱们家的。小云，你长大就会知道，放弃自己的生活，做继母，那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啊！
我早已泪流满面。想起这段日子我对她的所作所为，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打开抽屉，拿出那些纸条，我看到一张上面写着：小云，无论你怎么想我，我都会用母爱的翅膀包容你！
我拿着那些纸条，站在了小姨的床前，我拉住她的手，轻轻叫了声“小姨”！小姨没睁眼，但我看到，泪一点一点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又是一个春天了，外面的丁香花打起了花苞。我轻声对小姨说：我要你快点好起来。你答应过我妈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你不能赖。还有，我享了你的福，我也要你享到我的福。
小姨睁开眼，泪不停地流，不停地流。我哭着对她说：你看，又是春天了，丁香花都开了。你答应过春暖花开的季节还我个妈妈的，你不能赖……
小姨使劲地点点头。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其实，我一直知道，有她，便有春暖花开。
E
二十五岁，我遇到了人生中的他。我带着他回去给小姨看。小姨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然后祖宗八辈地盘问。她进屋给我拿她留给我的松子，我的他说：你妈长得挺年轻的，跟你真像。
是的，出门，人家都会一眼就看出我们是母女。看着她略有点笨拙地打开糖盒，倒出满满的松子仁，我的泪止也止不住。我说：谁让你这么不知道心疼你自己的？你的牙总疼，怎么能磕松子？
她笑，揉了揉眼睛，说：用钳子夹的，我的技术还挺高的。
我紧紧地抱着她的胳膊，悄悄问她：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一次，你还会选择留下来，做我妈吗？
小姨轻轻地笑了，她说：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再选一次，我依然会像现在这样爱你。
我的眼睛有些模糊了，我说：妈，还好，我们还有那么长那么长的时间可以在一起……
其实，我想说的是，如果下辈子我还记得你，那么，还让我们做母女吧，永远这样相依相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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