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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年 | 美文 NO.26
夕年
文/微之


他们曾经擦肩,但幸好,又能重新遇上。


1


宋杳知道她长得不好看。在早晨出门时她还听到邻家婶婶在议论说,宋杳长得一点也不像她那个妖精似的妈,十足是那个酒鬼老爸的翻版。也多亏这样,众人才确信了她的确是姓宋,而不是她妈在外乱搞留下的种。

多讽刺。宋杳冷淡地撇撇嘴。

在这个女孩子们都开始略略懂得美丑,开始偷偷穿高跟鞋抹廉价化妆品的年纪,她却依旧安之若素。

她是不屑那些肤浅的女生,却做了一件和那些人同样肤浅的蠢事——她居然不自量力地喜欢上年纪里最好看的男生,顾灏寒。

可不是不自量力!宋杳站在一班门前,眼角瞥见附近的女生在冲她指指点点。

“怎么又是那个女的!顾灏寒明摆着对她没有意思,偏偏死皮赖脸缠上来!知不知道廉耻!”

“丑人多作怪!”

宋杳眼光凛冽看回一眼,那些女生慑于她的神情片刻作鸟兽散。

她不禁冷笑。那些长相好看的女生追这种年纪的男孩,众人乐见其成称其为“艳福”。而换做她这样的,便是谩骂与诋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念转及此,见到顾灏寒时,还是有淡淡的苦涩漫上来。

“你又来干吗?”顾灏寒本是笑容满面的脸在见到她时,迅速转换成如数十载不曾融化的冰川般冷冽。

“我想借英语书,忘带了。”她已经习惯了这样僵硬着笑脸去讨好,日日费尽心力找不同的理由接近他。而他由开始的敷衍,到现在终于再懒得假装。

“没有。还有别的事情吗?以后不要随便找我。”他不耐烦道,漂亮的面孔上全是恼怒。说罢转身进了教室。

宋杳的视力很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顾灏寒课桌上半摊开的英文课本,还有他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嬉笑。

她不是没心没肺,遭到这样的羞辱仍不当一回事。只不过性情比常人冷淡了些,不怎么爱说话,但心一样是温热的:也会跳动,也有痛觉,当然也会流血。

然而宋杳却从没有想过退却。很贱不是?正如她那个死鬼老爸说的,人至贱则无敌。

在他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曾说过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骄傲的事情就是讨到一个漂亮老婆。当年相貌平平的黑小子追校花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更令人跌破眼镜的是在黑小子居然成功抱得美人归。后来老爸传授她四字秘诀:围追堵截。一言蔽之,就是贱。

“那你老婆最后还不是跟人跑了。”

他愣了下摆摆手打哈哈:“只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可那一刻他眼角分明有透明的液体。

宋杳假装没有看到,转身眼神却黯淡下来。她远没有老爸那样好的运气。她的好运气在遇到他的那一刻,就到此为止了。

2


宋杳想,不论再过多少年,她也忘不掉第一次见到顾灏寒的情形。

那天是在医院。

宋杳被喝醉酒的父亲推向桌角,磕破额头,心情很坏独自来医院包扎。她在科室外等候时,看到一个男生歪在躺椅上,手上打着吊针,睡得很沉。宋杳看着他的侧脸不自觉有些发怔,不小心碰到男生的手臂。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睡意朦胧:“几点了?”

宋杳蓦地失音。她莫名想起母亲还在的时候的片段。她半夜热醒时迷迷糊糊问,几点啦?

那时母亲脸上的笑容她敢笃定任何一个人都没有看到过。她轻轻拍拍宋杳说:“睡吧。”

“同学你是Z中的吧?”他指指宋杳胸前,将别针松开以及快掉下来的校牌扶正,笑道:“学校那个科比有名地难缠呢,没了校牌进校门会很麻烦。”

“科比是谁?”

“看门老头。”

“他好像不姓科吧……”

“缩写,可SB,所以大家都叫他科比。”男生忽而露出个狡黠的笑,那瞬间她看到了他的名字,顾灏寒,也烙印在心上。年少时期的怦然心动,往往没有缘故。大概情不知所起,故一往而深。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顾灏寒也曾对她笑过。

宋杳模糊地想。

晚自习下课后宋杳被留下来打扫教室。

路过昏暗的走廊,宋杳撞见一对抱在一起难分难舍的小情侣。她只一眼后,便目不转睛了。男主角正是顾灏寒。他穿了件灰色棉夹克,套头毛衫,一手揽着女主角的腰,明灭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黯淡光影,更显的他轮廓深邃,英俊异常。

很快两人便注意到这边明目张胆的注视。女的大约以为是老师,一扭身就跑下楼梯。顾灏寒看到宋杳走近,脸色重新变得难看起来。

“怎么是你?”

宋杳没有应声,突然踮起脚尖扳着顾灏寒的头吻上去。

他怔了下,错愕地看着眼前的宋杳,很快挣开怒气冲冲道:“你疯了?”宋杳没有答话,站在原地胸前剧烈起伏定定看着他,大约人绝望到了极致,就会什么也不在乎。

“疯不疯又有什么关系?你会记得今晚这个吻吧?”

“我会忘得干干净净。”顾灏寒脸色沉的像要滴出水,袖口狠狠地往唇上胡乱抹几下,硬质的卡其布很快将嘴唇蹭破,苍白又嫣红的唇色看在宋杳眼里像欲熄灭的火焰。

他咬牙切齿狠狠道:“不要以为你是女的,我就不敢拿你怎么样。宋杳,下贱到你这份上Z中再找不出第二个来。你最好有自知之明……”他的威胁欲言又止,见走廊那边又过来什么人,才悻悻转头离去。

宋杳只愣愣站着,心像烈火滚过又被重新冻结。转而化成一片飞灰,黑压压地盘旋经久不散。

她的嘴唇动了动,眼泪突然滚下来,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该怎么哭。

许久后,低低的呜咽终于从喉咙里涌出。

3


那三年她几乎拼尽了所有的力气仰望和追逐。顾灏寒由开始的愤怒,漠然,到听之任之。她觉得绝望,却不忍放弃——否则她连一点印记都留不下。

高三沉重的尾声在一个炎热的夏天来到。

她是最后一个交上的志愿表——和顾灏寒的一模一样。

从办公室出来后宋杳梦游似地走在被太阳晒的明晃晃的大街上,她也不晓得自己最后的一次任性,会不会是一场空。

宋杳是在暑假收到录取书的。自那一刻起,她就知道与年少投身金融行业的梦想终于渐行渐远。而新学期军训里看到久未见面的那张熟悉面孔,她的心才重重落下,虽然她没有忽略顾灏寒那一怔后眼中升起的厌恶。

至少她还有另一个重要许多的梦——尽管她觉得,那个更难……更难。


A大盛产帅哥美女业内闻名,尤其是顾灏寒念的表演专业。而他因暑假期间接了几个平面广告,在新生里也小有名气。

所以当顾灏寒出现在编剧系教室旁的时候,便格外引人注目。

“你到底要阴魂不散地跟多久?”顾灏寒皱着眉头,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比他矮许多的宋杳。

“A大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我就非得跟着你!”宋杳冷冷地针锋相对,大约是渐渐麻木,她也学会夹枪带棒应对顾灏寒的咄咄逼人。

“宋杳,你最好记住你说过的话。”他的警告声被程绻打断——是他高中时的那个小女朋友,同他一道考上这间大学。“顾灏寒,我借到学姐的书了,走吧。”

她忽地灰心,怎么会还抱有那样的幻想:顾灏寒是专程来找她的。

对他而言,宋杳是路人甲乙丙。任他对她笑或冷淡,都只是一念之间。

而顾灏寒是她如荒原般生命的唯一旅客,她便错当了他是归人。由此一路磕磕绊绊追上来,早忘记怎样停下来。

“诶?你不是那个临班的……宋杳?你也念这间学校啊?”

宋杳冷淡地点点头。

“恭喜啊,什么时候一起出来聚聚?难得大家都来了B市。”程绻脸上笑容甜美,妆容无懈可击。……这才是顾灏寒适合的女生。

宋杳觉得荒诞,高中时候她追顾灏寒曾搞得满城风雨,没道理她会不知道。这个程绻不是没大脑,就是在假天真。

看着顾灏寒瞪到快脱窗的眼睛,宋杳撂下一句“没时间”转头便走了。

他的声音从身后遥遥递来“她就是那种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非赶上去让人家挤兑。”是陌生的温和语气。

宋杳眼神更加黯然推门进了教室。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4


军训完她和顾灏寒的交集更近乎为零。

他们表演系在学校是最张扬耀眼的一群人,出入皆是鲜衣怒马。顾灏寒和程绻更是极出色的一对,而他们每每出现在人前总是十指相扣言笑宴宴,看的宋杳终于死心,她开始明白一个事实:无论她等多久,那个人永远不会来。

宋杳在喷泉下坐了许久,被蚊子咬的浑身都是包,这才恍然惊觉,她竟是等在了顾灏寒回寝室的必经之途上。

时间过的真快。眨眼间,这已是她在A大的第二个秋天了。

她起身苦笑,准备回寝室:习惯总是难以改变——但也总要开始改变。

路过喷泉时她惯性往男生宿舍方向看了一眼,却在看到一个身影后定定站住——是顾灏寒。他坐在池沿上,脸隐在阴影里。隐约有猩红的光点明灭,飘来浓重的烟味。

她知道顾灏寒素来厌恶这个,不知出了什么事情竟吹着冷风独自抽烟。心里明明在劝诫,脚步还是不听使唤地移向那个方向。

“是你?”顾灏寒抬头,弹弹烟灰意外道。

宋杳看他没有不快,便移步在他身边坐下来。

顾灏寒看身旁的宋杳。她在他的世界出没已有好几年,只是留给他的印象始终是一抹灰色。他厌恶她的自作主张,但此刻居然庆幸身边有了这么一个可以让他好好说话的人。

“我和程绻分手了。”

他看宋杳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莫名觉得不满:“你不是应该高兴吗?终于盼到这么一天了。”

宋杳阖上眼睛片刻睁开,嘴里气苦面上却平静无波:“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有什么关系。”

顾灏寒一哽,嘴角突然掠开一丝笑容。

“对,我活该。可是我没想到,她竟是那样的人。”

他记得程绻眼神凄苦地对他说:“为了各自的前程,长痛不如短痛。”她接下片约要到新西兰拍戏,顾灏寒也早有制片人力邀加盟。娱乐圈本就诱惑力大,他亦明白异地恋只是神话,不如早早收场。

谁知茶余饭后才从室友躲闪的闲谈中得知,程绻那个女一号,其实是从旁人手中夺来的。看着她春风满面地走在赞助商张总的公子旁出席新闻发布会时,他才明白她没有说谎,竟真是为了各自前程。

“你说,钱真的……那样重要?”

“也许吧。”宋杳听的怔怔。她忽然想起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家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奔驰。母亲从屋子里出来拎了个箱子,对在门口低头闷声抽烟的父亲说:“我走了。”

她扑上去抱了母亲的腿,低声抽噎。母亲满脸是泪,但还是掰开她的手坐上大奔绝尘而去。

5


宋杳回过神来,耳畔的蛐蛐鸣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早知如此,我就该……”顾灏寒笑的奇怪,转头看身旁的宋杳。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虚空处,嘴唇咬的发白。直到今日他才坐下来细细地看清了宋杳的模样,倒也不像记忆中那样不入人眼,眉毛很淡,眼睛冷下来极有威慑。许是进了这间潮流先锋人士云集的地方,她看起来也不若高中时土气,伶仃的锁骨将衣衫撑起,居然有些柔弱的动人。

“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他又点起一支烟,像询问又像在自语。

烟味将宋杳呛醒,她淡淡道:“还能有什么,当一个二三流的小编剧,混生活吧。我不是什么胸有大志的人。”

“哦?我怎么在高中时听说三班的宋杳生平唯一志向是做无良商人?”他无意间说出来,两人都是一怔。

“外面瞎传的,你太看得起我了。”宋杳轻描淡写。

“对不起。”他讷讷道。看着宋杳黯淡下去的脸色,他顿时察觉到什么,破天荒地生出一丝愧疚。许是近段的遭遇,他心竟也开始软弱。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宋杳心里默默接上一句,只是我对不起自己。

“我先走了,你自便。”

她迟疑着往前走出一段,心下发觉自己竟然还在等着后面那个人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一句“再见”。还在幻想什么呢,梦早就该醒了。


顾灏寒眯着眼睛看宋杳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后越走越远。他本想叫宋杳一声,话到嘴边却不知还能说什么。看着她瘦弱的身影被夜色盖住,他才知道,纵然看一个人不相干的人离开,滋味也委实不太好受。更遑论这几年,他留给她无数次的背影。

深秋的夜里起风了,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抱着双臂仍感到冷。站起身学着宋杳刚才的模样跺了跺脚,才一步三晃地回了寝室。

6

自程绻走后,恰好顾灏寒事业不如意,因而喝酒喝的很凶。坊间传言他是情伤,他倒未曾辩解。刚分开的确有些不自在,久了后发现日子也就那样过。毕竟谈了这么些年恋爱他和程绻也彼此看透,有些东西早冷却下来——不是每个人都够资格当情圣。

那晚他又路过喷泉时喝的醉醺醺,朦胧间眼前突然闪出一个人。他辨出那是宋杳。冷哼一声,正准备绕道时,宋杳冷冰冰出声:“顾灏寒,程绻真的让你难过至此?你的前程梦想要一同拿来为你的感情陪葬吗?”她面色无恙,却感到自己的心脏一阵阵缩成一团。她还是那样没出息,看不得他过得不好。

顾灏寒张张嘴,他想将自己连日来的苦闷一股脑倒出来。同学们眼看都有了不错的着落,个他却没收到满意的邀请,只有导演来找他演一些二三流的小角色——他自认相貌演技是不差的,不过少了些运气。

话到嘴边却是:“关你什么事!”

“是不干我的事,我又不是你的那些女朋友。只是拜托你,摆不上台面的勾当请别处做,不要污了A大的名头。”宋杳心下难受,竟也口不择言。

“A大的名头早没那么干净!”顾灏寒冷笑,“是还对我拒绝你的事情耿耿于怀吧!反正我女朋友不少,也不多你这一个!早说大家皆大欢喜么,我答应你了。”

他那样轻佻的语气听的宋杳浑身发冷,想也没想一个巴掌就挥过去。宋杳气极,脸涨得通红:“我没想到竟喜欢过你这么个混蛋!”

顾灏寒抓着她扬起的手臂,突然想到几年前那个冬天的晚上。那夜他之所以那么愤怒,原因羞于启齿:那是他的初吻。

兜兜转转,悉数过去历历在目,他才发觉关于她的一切竟如同刻在脑海里。

她眼睛中喷薄的怒火他无暇理会,只是抱住她用力吻下去。她一怔,而后更加愤怒起来。她将他嘴唇咬出血来,大力挣扎,终从他禁锢的双臂中挣脱。

“几年前你欠我一次,现在还清了。”他看着她恼怒时格外生动的面容,不知何故心情格外畅快。

“无耻!”他猝不及防间,竟被她推进喷水池里。只是当他从一人高的池底站起时,听见她说的话时忽然觉得格外冷:“顾灏寒你听着,从此我们两不相欠。”

宋杳几乎是浑浑噩噩走回寝室,不知何时脸上满是泪。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一次次送上去任顾灏寒作践,大约最初动心又得不到,反而永远是最好的。

顾灏寒沉默良久跃上池边,浑身还在往下淌水。他回想起方才的一刹那,也不知是如何就做出那样出乎意料的举动。只是被她那样盯着撂出狠话,心里竟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从高中到大学,他以前虽不喜她但长久下来竟有种道不明的安心。艺校女生大把的聪明漂亮,却不安定——只有她,他笃定她会一直在原地。

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不喜欢她,但不想让她离开。

是这样吗?


近几日顾灏寒在寝室里昏天黑地打了许久的游戏。直到公寓突然莫名停电,他才在极度的疲惫中睡去。

他是被一股热浪逼醒的,四周的火已熊熊烧起来。他的床靠着窗子,外面是嘈杂的人声,大约这边的浓烟已然引起注意。他看看火势,咬牙推开窗子跳了下去。所幸这是二楼,然而落地时他仍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小腿升上来——估计骨折了。四面人群一下子围拢过来,他看到宋杳,表情一如既往地木然。

只是,她看他的眼神都在发抖。

“顾灏寒,你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梦呓般道,眼泪像突然开了闸。

他从来没看到宋杳哭,心脏像忽地被重重敲打,鬼使神差下竟好言安慰:“我没事。”话音未落便眼前一黑——这些天粒米未进,他实在太虚弱了。


醒来时顾灏寒已被转到医院。

后来调查原因是他室友擅自用了热得快,歉也道了款也罚了,幸亏没有人员伤亡。思绪才转回来宋杳就推门而入。这些天她忙进忙出,推他去散步送一日三餐甚至做定期护理。他觉得欠了她太多,无论是好言劝说还是恶言相向,她始终不为所动。

昨日十二点时他心情忽然焦躁,知道一小时候宋杳气喘吁吁出现时他才恍觉——原来他是在等她。

“堵车。”

她放下饭煲,简单解释道。他点点头:“宋杳,以后你不要来送饭了。我腿上的石膏该拆了。”——他不想她太辛苦。宋杳身形一僵,片刻道:“嗯,好。”顾灏寒明白她误解了,掀了掀嘴唇,却不知该说什么。

没过多久居然有不速之客登门——程绻。

看到宋杳,她先也是一愣。随即笑的别有深意边拿眼睛瞟宋杳:“灏寒,班里同学都说你和宋杳在一起了,我还不信。”

顾灏寒觉得那笑容碍眼至极,随手将宋杳的手握住:“嗯。小道消息偶尔也有靠谱的。”他感到宋杳的手挣了挣,但后来终是垂下。

程绻走后宋杳几乎同时挣开:“怎样,给你赢回面子了?”

“我说,我们在一起吧。”他几乎是不假思索说出这句话。

宋杳背对着他肩膀颤了颤,情绪又恢复成漠然:“你不用可怜我。这是我心甘情愿,没打算换取你的施舍,我不稀罕。”她顿了顿又道:“既然你快出院,那我就走了。”

而后几天他坐在床上望着太阳落下又升起,她却好像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他觉得很失落,但也隐约明白,她或许不会再回来了。


转眼间大学四年很快过去。这期间宋杳每每躲着顾灏寒,其实也很容易——因为他突然间名声大噪,实在太忙。

他有打过电话,只是她从来没有接。

再往后顾灏寒的惊人家世被意外抖出也只是后话。

高中时他的意见与家里相左,负气之下跑到宋杳所在的小城——他家原在B城,与宋杳所在的S城相隔不只十万八千里。

所以他们的遇见相识,竟是那样不易。

而得知这一消息时,她脑海中冒出的念头竟然是:不知程绻知道真相又如何了。她傍上的那个男人与顾家相差何止天渊。

但这一切毕竟与她无关。

7


宋杳毕业后在B城找了家小公司做文员,边写些剧本赚外快。

下了班后她习惯性到楼下的报刊亭拿都市周刊,随便翻一翻便是关于顾灏寒与前女友程绻层出不穷的花边新闻。

在染缸似的娱乐圈,除却顾灏寒家世的庇佑,他本人也性格纯良,相较同期演员私生活的报道竟单调到不可思议。宋杳翘起嘴角,他其实也不算太坏。

因此当这个前女友从国外拍外景回来时,自然成了当前最热的话题。炒作之流她多少明白,只是看得台上活的耀眼的他们,她心里总会有些怅惘。

无意查了查备忘录,她才发现今天居然是婚介所给她安排的相亲日子。于是便匆忙打车赶往那间预订好的法国餐厅。

她是很讨厌吃法国菜的——又贵又难吃,可是也没有办法。

此刻对面衣冠楚楚的男人喋喋不休地在讲他巴黎的生活如何如何优雅尊贵,她始终微笑的时候忽地惊觉:以往碰到这种情况自己早不耐地甩脸走人,现在则更像一个正常人——被社会磨平棱角,庸庸碌碌,圆滑世俗。

这也未尝不好。


“先生,您这边请。”她抬眼望向门口,这会儿唯有来往客人能令她从偷着打量中获得些乐趣。

这一看却愣住,下意识地将视线努力转回来。所谓冤家路窄大概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顾灏寒和程绻一前一后走进,均是衣冠楚楚,连袋巾胸针的细微之处也打理得一丝不苟,明星派头十足。

宋杳不知顾灏寒是否有注意到他,努力敛了神色作低眉顺眼状。只是对面那个白痴仍滔滔不绝地高谈阔论,早引来不少人侧目。一顿晚餐吃了近两个小时,她在忐忑中食不知味。

好容易接近尾声,宋杳悄悄松一口气。待那记不住名字的男伴给她拿了大衣两人一同走出去时,她看见顾灏寒站在门旁,冲她的男伴笑:“你好。”

那人不明状况,视线在宋杳和他之间来回逡巡迟疑道:“这位是……?”

“我太太不懂事和我闹脾气,给您添麻烦了。”他依旧笑着。

“宋小姐,你怎么能这样?”那人脸色立即一变,声音也提高了许多:“原来你结婚了?”。

宋杳发现时至今,也唯有顾灏寒能够轻易激起她的怒气。

她冷眼看着一切,终于在被顾灏寒攥住手腕拉向车子之时悉数爆发:“顾灏寒,你到底想怎么样?”

“就是你看到的那样。”他打开车门将钥匙扔在坐垫上,将宋杳拿在手中的手机夺过来边输入道:“这是我电话。”

宋杳看程绻远远站着,怒极反笑:“哦,是想玩欲擒故纵还是声势更大的炒作?不好意思我没可空陪你玩这种把戏。”

“要炒作你还不够分量!”顾灏寒顿时无名火起,烦躁地将她不由分说推入车门。之后将中控锁牢牢摁下。

绕到另一边发动车子时,程绻自远处款款走近。她低头探向车内时一缕鬈发垂下来,隐有幽香扑鼻:“灏寒,出了什么事情?”

“程绻我有事先走了,等下我会叫公司派辆车子过来,抱歉。”他语速极快地说完拧动钥匙。程绻咬着下唇,脸色变了变勉强一笑:“那也好。”

“还有,下部戏的女一号导演已经拍板,你的要求我大概无能为力。下一段我会很忙,没有别的事情近段时间不要联系我了。再见。”说罢不顾程绻反应发动车子。

他当然明白程绻回国后对他突然热络的因由。

前些天公司酒会,程绻借喝醉拜托顾灏寒送她回家,在楼下时程绻那样明确发出邀请的暗示,他只装作不知。待她下了车,他就毫无留恋地驱车离去。虽然才过几年,但他早并非当年那个毛头小子——程绻看中的无非是顾灏寒目前正盛的名头,或者只是单单看中顾这个姓氏。

对程绻,他清醒得连自己都诧异。

8


恍惚间旁边的宋杳手已放到门把手上,双眼直视前方语气平板:“我要下车!”

“这是单行道,你想找死吗?”

“我要下车。”她加重语气。

顾灏寒知道她说的出便做的出,盯着她眼睛快冒出火来却也无计可施。只得想了法儿停车,临了她打开车门背着他站道:“你乐意和旧情人卿卿我我随你便,只是不要拉我来做炮灰——就算我求你。”

“我没有。”他顿了顿,“宋杳,你躲够了吗?我说过我的感情还没有廉价到可以随意施舍。这些年我没有找你,想拿出些成绩给你看,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总见不得你好。”

“大概,我爱上你了,在很久之前。”顾灏寒鼓足勇气缓缓道。

宋杳身形怔住,之后更加快步向前走。她没有回头。

顾灏寒手握在方向盘上,却不知该往哪里开。因为他想到的地方,永远不能抵达。

她不信他。

她再也不会不信他。


宋杳失魂落魄地走回宿舍。

当顾灏寒说出那句话时,她只觉得万籁俱寂,耳边嘈杂的鸣笛瞬时通通隐匿,唯独那几个字在反复重放——

“我想,大概我爱上你了。在很久之前。”

然而此刻的她不是十六岁,而是二十六岁。

她还可以再相信一次吗?相信她在剧本中写到厌倦不屑一顾的——爱情?


噩耗是在深夜传来。

她是流着泪入睡,被吵醒时只觉得头痛欲裂:“喂,谁啊?”

“请问是宋杳小姐吗?”

“嗯,我是。”

“您的父亲酒后驾车,当场死亡。能不能请您来认领一下遗体?喂喂?”

她的手无力垂下,她以为她不会再为那个人哭。无数次被酒后神志不清的父亲重手打伤后她也曾赌咒:“你怎么不去死!”他那样嗜酒如命,飞来横祸也在意料之中。此时过去狠毒的话生生应验,她以为她会高兴得三呼万岁,可谁来告诉她,此刻手臂上灼烫的液体是什么?

从此以后,她就是一个人了。

再也回不去家。那个她从未怀念,也并不想念的家。

电话簿翻了一遍又一遍,她方察觉到自己做人的失败——居然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在此刻毫无顾忌地哭。迟疑着,她拨通今天新存的那个号码。

在那之前她犹豫了很久,却总也舍不得删。


被电话震醒时顾灏寒的心情糟糕透顶。他翻来覆去才刚入睡,就被这个不识相的电话吵到,本想直接扔到床下,鬼使神差竟碰了接听键。

他一副火大又不耐烦的语气:“你谁?”

“宋杳。”

他一激灵突然坐起来,试探地喊了句:“杳杳?”

“顾灏寒,我爸去世了。”宋杳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那样毫无波澜。可他听的心里阵阵发冷,“你家在哪?我马上过去。”


宋杳给他开门时依旧没什么表情,可面色在灯光下分明白的可怖。

“你去简单收拾一下行李,我刚定了回S城的机票。医院那里也安排好了,你不要着急,人……人死不能复生。”

他说完,宋杳只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他倒了杯茶水准备端起递给宋杳时,才发觉她满脸泪痕。她哑着嗓子慢慢地说:“顾灏寒,我以为我恨他恨的要命。可为什么我会哭?”

9

飞机上顾灏寒握着宋杳的手沉沉睡着。

宋杳醒来时窗外是大片的云海,她已毫无睡意,看他沉睡的脸庞。

十年来他似乎并没有老。

十六岁时她爱上他,二十六岁时她还没有学会放下。那么她,还可以再重来一次吗?

下了飞机,两人便匆匆赶往医院。整个过程宋杳始终沉默地站在顾灏寒身后,看他与医院领导寒暄,看他招呼葬礼面面俱到。

她这才发觉,这个曾经倔强凶狠的男孩,此刻已然长成一个可以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足够为她撑起一方荫蔽。

英语中alone和lonely有着相似的释义,内涵却截然不同。是的,她从此将独自生活,但却不再孤独。

其实本来每个人都不该孤独,只是因为他们无意间错过那半个契合的圆。

他们也曾经擦肩,但幸好,又能重新遇上。


站在父亲的墓碑前,宋杳脸上的阴翳已全然不见。许是泪将所有都倾释,她心中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清明。

“爸爸,再见。”她轻声道。握着她的手温暖有力,宋杳觉得落下的尾音忽然有了重量。

顾灏寒站在她身侧,随即沉声道:“伯父,我会好好照顾她。我知道您在天堂,一定会看到吧。”


因为顾灏寒着急赶通告,他们将一切安顿好后急匆匆回了B城。八卦报纸上关于顾灏寒的消息铺天盖地,配有狗仔拍的高清照片。两人都带着墨镜,因此面容并不十分清楚,只是他们相扣的双手被圈出来,打了重重的惊叹号。

顾灏寒先送她回家,途中接了个电话后他脸色微沉,边向她言简意赅解释道:“我爸要见你。”

他安慰她说没事,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

她心下惴惴,怕给他多添烦闷,也只是绝口不提。


两人十指相握回到顾宅。

宋杳拘谨地坐在大厅里,听楼上隐约传来激烈的争吵,夹杂着杯子落地的声响。

“我顾家家训就是门当户对,谁也不能破了这个规矩!任你说破天也不成!……早说那个娱乐圈不能进,知道那在古代叫什么吗?戏子!看看如今你成什么样子!顾家门风被你早毁的一干二净!……哼,要独立是吗?我这个老头子再不通世事,也知道你如今的绯闻是闹翻了天。你说以后哪个公司敢要你?你又拿什么来生存?!”

中间时有顾灏寒愤怒的辩解,片刻后他怒气冲冲下来。

“跟我走,跟他讲多少道理都是白讲。”看宋杳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又放缓语气好言劝慰:“没关系,我已经说服若姨帮我——她是我继母。若姨最疼我,我爸又最听她话。”

两人刚要离去时楼梯那边传来一个中年女声:“慢着。”

顾灏寒心下一喜,笑意盈盈地转头:“若姨……怎样?老头子怎么说?”

宋杳转身刚想打招呼,却瞬间愣住,那女人的表情也瞬间僵住。

“杳杳?”

宋杳一脸笑容僵住,她看着眼前这个打扮雍容的中年女人,这样气质的女人她不可能认得,而那样的容貌她却绝不会错。她扭身跑出去,眼泪夺眶而出。那居然是她十余年未曾谋面的母亲!

真荒谬。

沿着马路吹着冷风,她发木的脑袋开始清醒。当年母亲丢下她一走了之,说没有一点怨恨是不可能的。只是她心里也明白,如果母亲当初不离开最后也许真的可能被父亲打死。她父亲没本事偏有一副过剩的自尊心。整日疑神疑鬼,担心老婆太漂亮,在外面爱上别人,于是醉后便顺理成章为压力找到宣泄口。

她看着父亲整日被自尊和自卑快折磨的体无完肤。虽然母亲走后他经常抱着相片一个人沉默,但事实上宋杳的心里是松了一口气。

电话一直在包里狂震不停,宋杳看到提示“第十个未接来电”,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拨回去:“顾灏寒,我在文明路口,你来接我吧。”

10

宋杳约了母亲静谈。

隔了十来年,相处起来总还有些别扭,不过临近尾声两人都露了笑容。

不管怎么说,这毕竟是一个好的开始。

“小灏他爸爸那边,你不用担心。由我负责搞定。”最后娴静端庄的母亲竟调皮地眨了眼睛,拍拍她的手狡黠道,“老头子知道你的身份后,口头上已松动不少。”

宋杳轻轻叹了口气。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宋杳又重新回公司上班。顾灏寒近几日又忙的不见踪影。那天宋杳问他二十一号晚上回不回家吃饭,他语焉不详地说有演唱会要忙。

他还是忘了她的生日。

宋杳没有多说。有点失望……真的只有一点。

晚上做饭时她接到程绻电话,挂后心里却愈发不是滋味。她说,宋杳,我嫉妒你,但我也可怜你。你看顾灏寒的事业现在如日中天,你就应该了解他当初付出过多少努力,他有多爱他的事业。

他是偶像派入行的,他的致命伤在哪里你不会不清楚。他想要光明正大跟你在一起,就得舍了所有。

他甘心吗。退一步说,即使他甘心,你忍心吗?


突然间宋杳好像闻到一股糊味,糟糕,粥还在锅里煮。

她手忙脚乱跑去将锅端下,门铃又响了——打开门,是送快递的小弟。她签完单,将快递拆开,里面静静躺着一张演唱会门票。

她打了车匆匆奔向会场,已经开始了。整整一个半小时,她静静坐在台下看他那样投入地在燃烧他的演艺生命,像一团火,一道光。他曾让她的世界亮若白昼,但她却不能用自私地将他挽留。

她定定望着他,眼睛里有水雾升起。

突然间,一道聚光灯打在她身上,周遭却陷入一片黑暗。顾灏寒在台上挥手示意,几万人的会场瞬时鸦雀无声。

“今天是我们认识的第十一年。你曾经说过不要让梦想给感情陪葬,我终于能够做出些成绩让你看。今天也是你二十七岁生日。我还欠你一个梦想。送你一个愿望,还有一句话。”他忽地顿住。片刻后会场里升起无数枚气球,上面用荧光粉写满了字。

我爱你,你爱我吗?

她看着台上的顾灏寒,忽然哭的不能自己。

她在泪光中微笑,冲他一个字一个字比口型:我的梦想,从来都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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