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空城，他们不停行走，只是为了疗伤。
——摘自胤小空的博客《空城》
那还是在春天的时候，樱花开得满地都是，花瓣沿着时光的轨迹荒芜的凋零。初飞在众多报名者之中悄悄走了出来，在新学校的四周走着，试图熟悉这所即将与他相处三年的学校。
初飞走至教学楼背面的时候，迎面便是一排高大粗壮的樱花树，花瓣轻柔地落在他的衣领上，初飞刚想抬手拍掉，却听见从自己右前方传来闪光灯的“喀嚓”声。
是一名身着深蓝色校服的短发少女，举着相机面向樱花树熟练地按着快门。从初飞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能够望见女生坚韧而冷漠的侧脸，屈长的眼帘以及线条干净流畅的下巴，嘴唇紧抿，倔强地绷成一条脆弱的线。
初飞走到距离女生五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女生似浑然不觉地继续从各个角度抓拍相片，初飞仰头望了望漫天飞舞的樱花花瓣，有些突兀地开口。
“很漂亮不是吗？”
女生诧异地回过头来看他，柔软的刘海覆盖齐眉，露出一双漆黑的眼眸，明亮地灿若星子。她上下打量了初飞一阵，抿唇，转身摆好姿势继续照相。
“嗯，是啊。”女生有些心不在焉地答道。
“你很喜欢摄影么。”初飞再次轻笑引出话题，颇有些搭讪的意味。
“……倒也谈不上是喜欢。”女生低头将镜头盖好，食指来回摩擦着相机，然后她突然冲初飞抬起头来，微笑，“我叫胤小空，你叫什么名字？”
“胤？那是什么字？”初飞有些茫然地反问。
“yin第四声，没有后鼻音。”见初飞仍然一脸不解的表情，胤小空耐心地伸出手在对方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一撇，横折两次，一点。一撇，横折，两横。最后竖弯钩。胤。
初飞只恍惚感觉女生的头发凑在自己眼前，鼻息里都是樱花混合着少女体味的甜香，待他回过神来对方却已走到十步开外，大脑未曾思考他便脱口唤出女生的名字。
“胤小空。”
女生奇怪地转过身来，望着神情尴尬的初飞挑挑眉毛。
“嗯，我是想说，”初飞深吸一口气，好不容易才从大脑皮层挤出问题，“为什么会叫这个奇怪的名字？”
十步。初飞与女生之间的距离是十步。樱花花瓣在半空轻盈飞舞，胤小空低头拨弄了一下自己额前的刘海，随即抬起头来冲十步外的林飞轻笑，笑容里却隐隐有悲伤在生长。
“因为，是‘空’。”胤小空望着初飞的眼睛，“——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属于自己的空城。”
初飞从怔忡中回过神来的时候，女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教学楼的尽头。他有些惘然地看着胤小空离去的方向，心底有一点点小小的遗憾。
我还没告诉她我的名字呢。他这样想。
呐，你在不在？不在的话，我也依然在歌唱。只是，那是内心最隐秘的声音。你听不到而已。
——摘自胤小空摄影《时光密语》
其实，倒也谈不上是喜欢。
下午被好友硬拉去参加一个摄影交流会，胤小空坐在有很多人的包厢里，周围是摄影爱好者们热烈进行着的讨论。她忽然就觉得胸口很闷，从包里拿出相机偷偷从会场后门溜出去。
只要触摸到相机就会有心安的感觉。
胤小空在一小片空地中坐下，对着不远处的灌木丛调整焦距，对准滤光镜。
相比于“想要刻下时光的痕迹”这类想法，更多的理由是，相机是自己在独处的时间里，直接而自然地用来凝视自己想看的事物的，唯一道具吧。
胤小空半蹲着自草地上仰躺下来，头顶是湛蓝的澄净天空，大朵大朵悬浮飘散的云彩，让胤小空忍不住再次举起相机。
所以，透过滤光镜所看到事物，在那一瞬间，都是属于自己的吧。
头顶的光线突然被一个巨大的物体所遮掩，自上而下地落下阴影。因为逆光，胤小空无法看清对方的面容，待到强光一寸寸地褪去，少年的轮廓一点点自光影中凸现出来，胤小空不自觉地放下相机，直起身子向后仰头而视。
是眉目英挺的白衣少年，在光线的氤氲中显得格外美好，嘴角吟着淡淡的笑，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我找到你了”的样子。
“你果然在这里。”男生在胤小空身旁坐下，他笑着吹声口哨，“听他们说今天这里会有一场摄影交流会，我就猜你会来。在会场没看到你就在外面一直找，果然就找到你了。”
胤小空听着身侧这名少年这般努力地寻找自己，心头有着些微的暖意。她记起开学那天她曾在学校的樱花树下遇见过他，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在胤小空片刻的怔仲中，男生已经友好地冲她伸出右手。
“你好，我叫初飞。”
所谓理想与梦想的差距，并不是只在于它们开头的第一个字而已。梦想和理想最大的区别就在于，梦想的不可实现。
胤小空的梦想是走很多路，看很多风景，拍很多照片。
可惜独处的安静却已被这贸然闯入的男生打破，胤小空有些困惑地揉揉太阳穴，让她想一想，这个叫初飞的男生究竟是为何出现在自己身边的。
“因为觉得你很有趣啊。”请问我哪里有趣了？
“因为你拍的相片很漂亮。”你好像还没看过我拍的相片吧？
“因为我想你将我拍下来呀。”……原来这才是最终目的么。
明明知道眼前嬉皮笑脸的男生不过是在开玩笑，胤小空的脸色还是忍不住沉了下来。
她从来没有拍过人。总是觉得，如果摄影师与模特之间没有足够强烈的感情，是无法拍出震撼人心的照片。而人际关系疏离的胤小空，对谁都是一副表情淡淡心不在焉的样子，哪里谈得上是“强烈”的感情呢？
“拜托了，试一试吧。”初飞讨好地扬起笑脸，眉间的英俊飞扬飞扬拔扈。
软心肠的胤小空偏了偏脑袋，罢了罢了，大不了最后按快门的时候对准别的吧。
结果初飞偏偏选择和猫咪戏水，铁了心要拍猫咪的胤小空俨然比初飞还认真，跑来跑去地调整光线和焦距，汗水模糊了她的脸颊。
“真是的，怎么这么笨。”不知何时初飞已来到自己身后，伸出手臂一捞就将沉重的相机落入手中，从胤小空脸颊两侧伸出的手，定格成犹如拥抱一般暧昧的姿势，“这种苦力活就是要男生来干才对呀。”
胤小空忍不住地面红耳赤，急急地跳起来抢相机，“还给我啦！你拿着相机我还怎么拍你呀！”
“那就拍猫咪吧，反正你一开始就这么决定了。”初飞一副无所谓的表情，直至胤小空面红地好像要滴出血来，“好了啦不逗你了，开始吧。”
莫名其妙。胤小空嘟囔着，心头却忍不住泛起一阵甜。是吃下糖果在喉咙里泛开的那种清浅甜味，让她忽然有点忍不住想拍和猫咪戏水的初飞。
男生发丝凌乱地转过头来冲胤小空一笑，女生的心跳就少了一拍。
呐呐，这种心情，就叫作喜欢么？
我在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像里寻找我们都曾经过的美好。当初，多么希望会一直走下去。就算不是尽头，也会走很长很长的路。
——摘自胤小空日志《葬在华丽深处的梦境》
梦境是极其绚烂的色彩。
她在笔直的林荫道上走着，身后十步开外跟着一名男生，亦步亦趋。她慌张地走进一条小巷里，对方却穿过小巷出现在她面前。她惊吓地后退，却突然听见一声“小心”，篮球迎面砸过来的时候，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抬起头来，看见一张遥远而模糊的脸。
——那是谁呢？
胤小空猛地张开双眼，目光所及之处是头顶一小块腐朽的天花板。她不自觉地伸手向上空抓去，一紧，掌心只握住一片虚无。
那个奋不顾身保护她的少年，那个总是浅笑着陪伴在她身边的少年，那个给她写长长的故事，里面有漂亮的凤凰花和她的少年。
那，他是谁呢？
甚至于在某天某时某刻，男生局促地把头别向一边，口气有些不耐却羞怯的说，你做我女朋友吧。
胤小空捂着被子吃吃地笑。
哎，那个人，是初飞吧。
成为初飞的女朋友后胤小空的生活并未有太多改变，男生还是一如既往地陪她到处摄影取材，只不过会在路上牵起她的手；还是给她写凤凰花少女的故事，只不过会在信纸末尾添上“给我的亲爱”五个大字。
那样亲昵而随意的称呼，总是让胤小空心底一阵不安。她宁愿初飞像以前那样唤她，小空，小空。
交往两个星期后，初飞开始减少与胤小空见面的次数，问他便说，我有事，我很忙，你一个人去玩吧。
习惯了两个人的随行，一个人的旅程，总是感觉有些寂寞。
尽管如此，胤小空还是顺从而决绝地挂掉电话，她是这样倔强的女子，决不会央求人。
于是胤小空一个人背着相机去游乐场，一个人吃冰，一个人玩旋转木马，一个人坐过山车使劲尖叫。彼时已近五月，空气中已有夏天的味道，阳光火辣辣地射在她的脸上颈上手臂上，晒出可疑的红晕。
胤小空将剩下的钱买了摩天轮的票，在摩天轮缓缓升空中透过窗户拍摄地面的景象，玻璃上有着长年擦出的划痕，导致滤光镜透过玻璃照出去，里面的景色也带着不清不楚的伤痕。
旋转完毕的摩天轮缓缓降落，胤小空仍然着迷地端着相机不肯放手，她就那样透过滤光镜看到摩天轮的大门一下打开，工作人员有礼貌地请她下来让身后的情侣上去，可是胤小空全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那一次，她一面想着透过滤光镜所见到的事物都是属于自己的，冷不防镜头里就出现少年自她头顶投下的巨大阴影。那时她心底虽然惊慌，却忍不住以为，这少年也是属于她自己的。
可是这一刻，她的镜头里仍然存在于少年的身影，只不过这次，他身边多了一位陌生的漂亮女生。
初飞笑着抬起头来，目光与镜头后的胤小空相撞，他脸上的表情也是一怔。
胤小空放下相机，努力吞了口唾沫，她指着初飞身旁小鸟依人的女生，面无表情。“——她是谁？”
两人就这样定定地僵持了两分钟，直到初飞被身侧女伴狠狠踢了一脚，这才清醒过来。
“她是谁应该和你没关系吧。”初飞冷冷地望着眼前面色苍白的胤小空。
“那……”胤小空咬咬唇，“分手吧。”
“……随便你。”初飞把头别向一边，转身携手女伴漠然离去。
只剩下胤小空一人呆呆地愣在原地，全身发冷，全身发抖。
是不是因为太过伤心，所以才会变成自言自语？
——摘自胤小空日志《你在做什么》
她在水房洗头，莲蓬头里的水顺着头发滑落进她的颈项，她闭着眼睛，就那样任由清水冲刷大脑，如同濒临缺氧的鱼，大口大口地呼吸。
从水房出来的时候，胤小空的衣服接近半湿，她坐在宿舍的床上，任由湿漉漉的头发垂在眼前。
“哎小空，我们晚上去咖啡厅联谊，你要不要去？”
“……嗯。”胤小空紧握话筒，指尖泛白，“我去。”
那天夜里，向来不喜喝酒的胤小空破天荒喝了六七瓶啤酒，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里将门反锁，然后趴在马桶上开始吐。
吐到声嘶力竭，吐到肝肠寸断。
咖啡厅里只有这一个卫生间，外面急着上厕所的人来回敲门，叫声骂骂咧咧。
吐到眼睛发涨，胤小空开始低低地哭，嘤嘤地哭，最后干脆号啕大哭。哭到眼睛红肿，让水流把那些污秽冲刷得干干净净。开门后，一群女人翻着白眼瞪胤小空，她把她们当作污秽的东西，自顾自地走开。
那天夜里，胤小空与好友走在回家的路上，风很大，她喝酒后的脸滚烫，风吹起来的感觉像要虚脱。她扶着路边一根电线杆不停地吐，恍惚中看见她吐出的污物中有红色的血丝，胤小空只觉眼前一黑，便已不醒人事。
次日醒来时身在医院病房，消毒水的味道让胤小空有些难受。好友拉着她的手惊魂未定，“你喝酒怎么喝到胃出血啊，吓死我了……”
胃出血。她那样不喜欢喝酒的人。竟然会为了一个初飞，喝到胃出血。
胤小空苦笑了下，床单里的双手指节暗自捏紧，可是双眼却忍不住再次湿润。
初飞，胤小空她，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原来原谅一个人可以很容易。原来一切都会过去。
——摘自胤小空日志《原来一切都会过去》
胤小空在医院待了三天，回学校时一切已经恢复正常。
只是走路回家的时候，仍然时常能感觉到身后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跟着自己，亦步亦趋。
当再一次深夜回家时，胤小空终于再也无法抑止地突然转身，冲空旷的黑暗里怒声喊，“初飞！我拜托你不要再纠缠我了！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为什么还是要一直跟着我？”
从拐角处缓缓走出一名白衣英俊的熟悉身影，初飞走至全身带刺的胤小空面前，自上而下轻柔地望着她。
“我忘不了你。”他这样说。
明明警告了自己那么多次，伪装了那么多次，胤小空全部的怨念却在初飞这一句话中瞬间垮台。她仰起头来看他，眼泪就那样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而初飞，在胤小空默默地安静流泪时，轻轻伸手将女生揽进自己怀里。
“对不起。”他在胤小空耳边喃喃。
胤小空趴在初飞怀里，闻着对方衣服上自己所熟悉的味道，不能自已。
原来在爱情里，如果你把对方看得太过重要，不管你是多么骄傲倔强的女生，都会在对方面前变得软弱，顺从，低声下气，直至妥协。
这一妥协，便是三年。
胤小空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矛盾地原谅初飞一次次所谓的借口，无论怎样，她却总是放不开手。
怎样都放不开，那名白衣少年温暖的手。
有时是一片荒芜空旷，有时是一片流光溢彩，不可改变的是一片寂寞。
——摘自胤小空日志《最后的空城》
以至于到现在，胤小空始终都忘不掉。故事的结局里，属于她与初飞的最后一个下午。
那天天空微微下着小雨，胤小空撑着雨伞去附近的商店里买蛋糕。刚洗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眼前，视野里一片迷茫。
想着待会还要去暗房冲洗照片，胤小空的步调不觉有些凌乱，过马路时险些撞到人，她一面忙不迭地说着“对不起”一面抬头，眨眼便望见马路对面的初飞，牵着另外一个女孩的手，正有说有笑地走着。
先前不是没遇到过这种状况，胤小空只是迅速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用脚尖踢打石子耐心地等待红灯过去，一面忍不住偷偷地拿眼瞄街对面的初飞。
街对面撑伞的女生费力地踮起脚尖把伞举高，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初飞却还不时在旁边逗她，惹得女生翻着白眼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娇俏的小脸上是不同于自己的，可爱。
疼。胤小空捂着自己左胸第二根肋骨下面的地方。皱起眉头。
好疼。
初飞像是没有察觉到对面胤小空的存在，他笑嘻嘻地望着自己怀里的女生，伸手抚去女生脸上的雨水，“你看，脏了吧。”
女生红着脸低下头去，“嗯，是啊。”她轻轻地回答。
初飞恍惚就看见初遇时的胤小空，女生握着相机专注地拍照，漫不经心地回答他，嗯，是啊。
他忽然就忍不住，轻拍女生低垂的脑袋，在少女一脸懵懂地抬起头来的时候，俯身。
那是一个可以拆分为几亿光年的慢镜头。
站在斑马线外撑着雨伞的胤小空，就那样看着初飞一脸温柔地俯下身来，轻轻吻女生仰起的脸。
周围所有的人群都如潮水般迅速褪去，光与影的凸现中，只剩下胤小空的身影，以及隔着一条马路亲吻对方的初飞。
因为长时间地用力抓紧伞柄，胤小空的指节泛白，雨伞忽然毫无预警地自她手中滑落下去。
听到对面发出闷响的初飞下意识地抬起头来。
两人就这样隔着一条马路遥遥相望，之间的距离却长得仿佛有一光年那么远。
总是贪恋男生手心的温度，所以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回到他身边。
可是当男生一次又一次地背叛自己。
可是当男生在自己面前当众亲吻别的女生的脸。
可是当她逐渐发觉，男生从来都不属于她一人。
那样的心痛，到底是什么？
她的心底有一座城，城里装着她与初飞。
而此刻，胤小空清晰地听见，自己心底那座已荒芜的空城，坍塌崩裂的声音。
她在斑马线上慢慢慢慢地蹲下身去，终于还是无法抑制地痛哭出声。
而街对面的初飞，望着眼前那个蹲在斑马线上哭得不能自已的少女，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十步，他与胤小空之间的距离是十步。这个从一开始就注定的距离，直到最后，他也没能够缩短。
那么漫长而遥遥无期的距离啊。
恍惚中，他仿佛听见自己体内有什么东西在逐渐荒芜枯萎，然后慢慢变成，一座空城。
他好像又回到第一次遇见胤小空时的情景，女生在漫天飞舞的樱花中转过身来，低头拨弄了一下自己额前的刘海，随即抬起头来冲十步外的林飞轻笑，笑容里却隐隐有悲伤在生长。
她说。
——因为，是“空”。
——因为，每个人心底都有一座属于他们自己的，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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