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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将饮茶

他说自己是隐于万千星斗之中的一粒星辰,是藏于蓬草之中细小的野草,可他潜心一志做能做的事。在我眼里,他是盖世的英雄。

蒙了灰尘的栀子花香

这是我第二次打孙夏蕾。

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可我打她没有留半点力气。

护士站旁边的其他小护士似乎被我吓坏了,愣了一会儿才上来扯住我的胳膊,将我拉开。

我一挥手推开她,小护士被我推到地上,脸气得通红:“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啊,一阵风似的冲进来,说打人就打人!”

她还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我刚刚大哭过一场,脑子里间歇性地轰鸣,只看见她的嘴巴一张一合。

我转身看着孙夏蕾道:“孙夏蕾,这件事你趁早改主意,不然我不会放过你的。”

我说罢转身离开,走出去好远还听得见屋子里小护士们叫骂的声音。她们骂我疯子,骂我神经病。

我一步步地走着,拐出去好几条街才敢蹲下来,放心大胆地哭出声来。因为哭得太久,还太用力,嗓子如火燎一般疼。漆黑的夜里,我蹲在街边,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车辆。空气里有一点淡淡的栀子花的香味,可被街道上扬起的厚厚灰尘蒙了一层,淡得若有似无。

脑子里一阵阵地眩晕,我拼命回忆着郑思肖的病房该怎么走。

郑思肖是我的钢琴老师,他就快要死了。

他患上了肝脏衰竭,为了一个合适的肝源,一等许多年,健康在长久的等待中也终于被耗尽。如今好不容易等到了配适的肝源,却被告知病情太严重,移植无望。

错过了这个肝源,他只能再活三个月。

在医院里等待合适肝源的人有许多,郑思肖是其中之一。一旦有了肝脏捐赠者,电脑就会根据捐赠者和患者的配适度、年龄、病情来判断最合适的受赠者是谁。

三个小时前,一个男人因为车祸死亡,他生前自愿签署了器官捐赠志愿书。

原本郑思肖是最合适的捐赠者,他会得到这个新的肝源,健康地活下去。

可是却有一位医生判定他的病情过于严重,就算进行肝脏移植,也没有治愈的希望,而将这个肝源转交给了其他病人。

那位医生就是孙夏蕾。

郑思肖,我要你永远和我在一起

在病房拐角处偷偷擦干净眼泪,我将房门推开一条小小的缝隙,探进去一个头。

病房里很暗,只有床头亮了一盏橙黄色的小灯。郑思肖半倚在床头,他极为机警,听见动静便醒了,望着我的方向露出一个微笑。

他病得厉害,脸色十分苍白。 

“童霜,你都不会累的吗?”他的眼帘掀起,对着我笑了笑。

我看着他的面庞,眼眶酸得厉害,只觉得眼泪又要掉下来。我吸了吸鼻子,作势拍了拍胸口:“郑思肖,我可是童霜,我怎么会累呢?”

努力憋回去的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因为郑思肖伸手抽了张纸巾,他将纸巾覆在我的脸上。我的眼睛紧闭着,能听见他低沉的嗓音:“都多大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我紧紧拽住郑思肖的手,他的手掌被我连绵不绝的眼泪濡湿。他起初没有动,后来只不停地帮我擦眼泪。

“童霜,我有东西要送给你。”郑思肖跟我说话,我看着他艰难地撑起身子,从病床旁边的小柜子里抽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

揭开盒子,里面是一套天青色茶具,色泽均匀,形状质朴。茶具外观赏心悦目,可我看着它们,还是皱起了眉毛。

郑思肖道:“童霜,我知道你一直都不爱喝茶,但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我原本打算掐断电话的,可手机显示来电人是康奈。

康奈是我的同事,他对搜集各类消息格外在手,常常替报社拿到头条。

接通电话后,康奈的声音传过来:“童霜,第一手消息。有人曝出陈氏地产的三子连夜从邻市赶到A市的医院接受肝源移植,这个三公子被发现肝脏衰竭已经两年,一直没有得到合适的肝源。巧得是,陈氏不久前给医院捐了不少钱,你说这件事巧不巧?”

我捏紧手机,转身看着郑思肖:“郑思肖,我不会让你死的。”说完迈开脚步就往外走。

“童霜。”郑思肖开口叫住我,他捧着茶具,欲言又止。我扶着门框,冲口而出:“郑思肖你不能死,你还要和我一辈子在一起的!”

我在报社连夜赶稿,第二天占据头版头条的消息便是A市第一医院徇私枉法,擅自夺取普通人接受肝源的机会。

一时间,消息在A市掀起风浪,民众纷纷谴责第一医院,要求院长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个小时后,我和康奈受到院长的邀请,前往他的家中,做一个关于此事的采访。

院长是一位老者,全程语气平静:“我可以对一切做出解释,陈氏的捐款确有其事,陈氏的公子也的确会得到这个肝源,但不是因为那些捐款,只因为他是电脑经过各方面计算出的最合适的人选,他移植肝源后得到治愈的机会也最大。”

我冷笑一声:“把我们当猴耍吗?最合适的受赠者明明另有其人。”

我十分清楚,郑思肖是最合适的受赠者。最初结果出来时,我们不知道有多开心,以为有了希望。可不久后,郑思肖的受赠资格便被取消了。

“你说的是那位姓肖的患者,他的情况我们也感到很抱歉。”院长顿了顿,“但是为了保证一切公平,你们可以请另外的医生来判断他们两人谁才是最合适的受赠者。”

回程的路上,我跟康奈坐在车里,我隔着车窗看着路边没有尽头的绿色行道树。

康奈看出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

“我只是觉得,很多事情我都不理解。”

“院长态度恳切,或许他说的是真的。”康奈顿了顿,又道,“你的那个朋友……”

我打断他:“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我才觉得奇怪,这里面还有一件事,否决郑思肖受赠资格的那位主治医生是孙夏蕾。”我转过头,看着康奈的眼睛道,“孙夏蕾她……爱着郑思肖。”

我弄不懂这一切迷雾疑团下的真相,弄不懂院长是否在说谎。可最让我不理解的是孙夏蕾。没人比我更清楚她对郑思肖的感情,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否决郑思肖作为受赠者的资格。


十七岁的夏天

我遇见郑思肖,是在十七岁的夏天。

夏天的午后,我跟着妈妈一起走进一家小小的钢琴培训班,宽大的落地窗的那边,站着微笑的郑思肖。

他的头发有点长,白色衬衫也不那么落拓,皱皱地扎进裤子里。

我全程冷着脸,不愿意看这个陈旧的小培训班一眼。母亲经过一阵寒暄后,临走前将我拉至一旁道:“蒋老师突然出了国,你的比赛又临近,不能出差错。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个地方虽然小,但教你的老师是A市音乐学院毕业的。”

母亲走后,只剩下我和郑思肖面面相觑。

“同学你好,我叫郑思肖。”他笑着跟我打招呼,阳光好像金色的沙砾,劈头盖脸地洒下来,让我险些睁不开眼睛。

我没有跟他说“老师好”。

我一屁股坐下来,从大大的背包里掏出琴谱,摆好后,一股脑将一整首曲子弹奏完毕。这些曲子我早已练习过千万遍,行云流水地演奏出曲子对我来说根本算不上难事。

一曲完毕,我将琴谱装回书包里。

“我弹得怎么样?”我背好书包站在郑思肖面前问他。

他点点头,微微笑着:“很棒。”

我露出得意的笑容,转身出门,被郑思肖叫停:“同学,你要做什么?”

“我妈妈之所以让我上这个培训班,是因为想让我好好练习参赛曲目,既然你觉得我弹得很棒,那还有练习的必要吗?”

我说完拔腿就走,日光充沛的午后,宽阔的柏油马路上冒着热气,两旁连绵的绿色行道树被风吹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我一边走一边哼着歌,为摆脱了那个又破又小的培训班而沾沾自喜。当我走过第三棵行道树时,听到郑思肖叫了我的名字。

他说:“同学,你知道,如果你这样弹,是不可能得奖的吗?”

我停下脚步,眉头紧皱着,转身朝他瞪大眼睛,喊道:“你凭什么这么说?”


有呼吸的音乐

“少了呼吸。”郑思肖解释道,“你弹奏的音乐就像是机器演奏出来的,每个音符都准确无误。音乐这东西,有了因为感情颤抖而生出的错误,才更加动人,这种失误我就称它为呼吸。”

我对郑思肖的言论不屑一顾,嘟嘟囔囔说他什么也不懂,不过是个破培训班的老师。

他性格温和,也不生气,只说要跟我来一场比赛。

拖着钢琴在广场演奏这种事情,我猜想这个世上除了郑思肖,没人能做出来,而一群跳着广场舞的爷爷奶奶则成了我们的评委。

那是我第一次听郑思肖弹钢琴,温柔的、轻软的,像是一场好雨时节的淅沥的春雨,雨里掺杂着清淡的花香。

可令人无奈的是,曲子中间的瑕疵太多,郑思肖弹错的频率似乎高了些。

可跳广场舞的爷爷奶奶才不管曲子的节奏快慢,是否出错,他们一致认为郑思肖的水平更佳。

“说好了的,你赢了,我就不管你上不上课。现在你输了,就得按照我的模式来练琴。”郑思肖笑着说,“现在高下立见,你可要愿赌服输。”

我成了郑思肖的手下败将,输掉了接下来所有钢琴课的自由。郑思肖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教我如何利用技巧,如何把一首曲子弹到完美。他告诉我,音乐的最高境界,是会让人想要落泪,却又哭不出来。

他把课堂时间压缩到一半,带我去听这座城市的声音。

就这样,我们录下来夏天落日时万丈红霞的声音,蓬勃的、绚丽的,像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我们也听见了冬夜中月光的曲调,温柔的、缱绻的,如同母亲哼唱的一首摇篮曲。

那一年的隆冬时节,下了很大的雪。

郑思肖带我去听雪,我们蹲在小巷子里。

屋檐上的积雪连成一串落到地上,会溅起细细的雪沫。雪粒拍打在地上,也像是拍在我的心上。我看着郑思肖的侧脸,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砰!砰!砰!一下一下,让我透不过气来。

我被自己这振聋发聩的心跳声淹没,没注意到迎面走来的孙夏蕾。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和她分享了很多秘密,一起看演唱会,我把她当成自己最铁的闺密看待。

孙夏蕾走到我们面前来跟我打招呼,我跳上前去搂住她,笑嘻嘻地问她怎么会在这里。

“上补习班刚刚回来,滨江路正在修路,就绕到这条路,没想到会遇见你们。”她说着转向郑思肖,我看见她的脸有一点红,看着郑思肖道:“思肖哥,好久不见。”

这个世界真是小得可怜,孙夏蕾和郑思肖一起长大,他是长她五岁的邻家哥哥。

从孙夏蕾那里,我知道了更多关于郑思肖的事情。

从小就是“别人家孩子的典范”,认真努力,聪明灵敏,还锦上添花有一副好皮囊。小时候弹钢琴拿奖杯拿到手软,平步青云地考入A市音乐学院。

“他大四那年,因为救一个孩子出了意外,那个孩子免于车祸,可他的手却再也不能弹琴了。”孙夏蕾叹了口气,接着道,“所有人都替他不值,倒是他自己……”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A市音乐学院毕业的高才生会在一个小小的培训班做钢琴老师,为什么他跟我比赛弹钢琴时会出那么多错。

我坐在孙夏蕾的对面,像灌下一大口烈性酒一样灌下健怡可乐,然后我将可乐罐放在桌子上,深呼吸一口气后看着孙夏蕾道:“孙夏蕾,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个秘密非常重要。我决定了,我以后要嫁给郑思肖。”

孙夏蕾先是愣了愣,然后垂下眼睑,沉默一番后我听见她的声音:“为什么?”

“我觉得他是那种英雄般的人物。遇到什么事情都微笑着面对,认清生活本质还能愉快地拥抱生活。”我顿了顿,又道,“待在他的身边,我觉得整个世界似乎都变得开阔了。”

我沉浸在自己兴奋的情绪里,没有注意到孙夏蕾沉默的表情。

“好久之后,我才意识到孙夏蕾那时候问的为什么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喜欢郑思肖,她的意思是,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我偏偏要喜欢郑思肖。”我看着康奈的眼睛道。


童霜,我要结婚了

按照院长的建议,我们找来另一位医生帮郑思肖做身体测评。

等待结果时,我推着郑思肖的轮椅站在走廊上。走廊窗外就是一个小花园,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小小的花蕾在春风里招摇,美不胜收。

我的手心出了好多汗,有风吹过来,我替郑思肖将外套披上。一抬头,就看见人来人往的走廊中间站着孙夏蕾。

她死死地咬着嘴唇,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郑思肖。

“童霜,我有件事要告诉你。”郑思肖拉住我的手。

可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那位请来的医生给打断了。他得到了结果,一个公平的,重新测量得出的结果。

我站在原地,被路过的病人撞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医生的嘴巴开开合合,声音传到我的耳边:“对不起,郑先生的病情过于严重,移植后治愈的希望太小,我希望你们能让出这次机会……”

我试了几次始终没有成功地站起来,脚打了几次滑,然后手臂被郑思肖攥住。他用力拉住我,我抬起头,看见他黑色的眼睛,他在叫我的名字。

我的眼泪顺着面颊留下来,觉得没有办法呼吸了。可我不知道的是,下一秒才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因为郑思肖对我说:“童霜,我要结婚了,跟孙夏蕾。”

我不知道自己是靠着什么才从那个残酷的瞬间活下来的,我一个人在医院门前的马路边坐了一下午,看着来往的车辆飞驰而过,说不出话,也流不出泪。

我的心里除了悲痛,还有愤怒。

这个世上我最爱的人,掏出一整颗心去爱的人,现在竟然告诉我,他要娶别的人。

他说:“我生病这四年多时间,她一直都陪在我身边。我最艰难痛苦的时光,都是她陪着我走过来的。”

他说:“因为她出现了,我才会觉得命运对我不是太苛责。”

他说:“好歹对她也算个交代,我要跟她结婚了。”

郑思肖说的这些话在我脑海里一遍遍地重放,我坐在路边,全身的力气都像被什么吸走了,连思考都无能为力。


和你有关的生日愿望

我爱着郑思肖,也相信他爱着我,可我却从未问过他的想法。

五年前,他还是我的钢琴老师,我经过他的指导,在比赛时势如破竹,取得了不错的名次。可钢琴比赛似乎永远没有尽头,市级、省级、国家级,好像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母亲起初还很开心,说我总算是开了窍,可后来对我的要求却越来越严格。母亲一个人抚养我长大,我小时候总会问自己的父亲是谁,人在哪里,但每次得到的都是母亲的一顿批评,之后我便再也不问了。

母亲努力赚着钱,帮我支付学习钢琴的昂贵费用,也因为工作力度太大,她的身体总是不太好。

我虽然一路过关斩将,却渐渐感到力不从心,比赛级别上升一层,遇到的对手也越来越强劲。我不是天才,对钢琴也没有太大的兴趣,能够小有成就靠的只是勤勉练习。

在最后一场比赛里,我遗憾落选了,看着入选的选手站在舞台上怀抱着奖杯,我急忙转过头去,看见母亲的表情十分冷漠,转身离开。

那一天是我的生日,可母亲却不愿跟我说一句话。我一个人走在街上,路过蛋糕店,会停下来呆呆地望着橱窗里展出的蛋糕。

鲜亮的奶油上缀满了色泽饱满的各式水果,绚丽夺目,映着我惨淡晦暗的模样更像是一个笑话。

我正出神,感觉肩膀被人拍了拍,回头就看见郑思肖的脸,他一笑就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他指了指蛋糕问我:“生日还是吃个蛋糕比较好吧?”

那个春末时节的黄昏里,我和郑思肖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

他认真地数着蜡烛的支数,笑着说:“十九岁的生日,所以要数十九支蜡烛。”他点燃蜡烛,又让我许愿。

烛光跃动,他的脸映在一片暖色里。我看着他,鼻头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对他说:“郑思肖,我已经尽力了,可我拿不到奖。”

郑思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我的额头道:“为什么要那么自责,你已经很厉害了。”他顿了顿,又接着说,“童霜,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弹钢琴,但肖邦只有一个。有很多很多人都不能成为肖邦,但生活照样会继续,普通人的人生也不一定不精彩。”

“童霜,要经常问问自己的内心,你喜欢钢琴吗,愿意一辈子和它相伴吗?”

我抬起头,神情迷茫。母亲让我弹钢琴,可她从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我跟随那么多的老师练习过钢琴,他们中间也没有任何一个人问过我的喜好。

可是,我喜欢钢琴吗?

我讷讷地开口:“我应该喜欢吗?”

郑思肖被我的模样逗乐了,笑着回答我:“这应该问你自己。”他伸手帮我擦掉眼泪,指着长椅中间的蛋糕说,“快点许愿吧。”

我闭上眼睛,吹灭蜡烛,许了一个愿,希望每年过生日的时候郑思肖都能在我身边。

蜡烛熄灭,落在郑思肖脸庞上的只剩路灯和清冷的月光。我盯着郑思肖看,察觉到自己的心跳得飞快。

“郑思肖,”我向着他伸出手来,“我的生日礼物呢?”

郑思肖顿了顿,似乎准备说些什么。可我没等他说话,就起身按住了他的肩膀,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轻轻地吻了他。

银色的月光照在大地上,也照进郑思肖的眼底。我们离得这样近,连彼此的心跳和呼吸都听得清晰极了。我的睫毛颤了颤,然后郑思肖伸手,悄悄地覆上了我的眼睛。

我听见他如擂鼓般的心跳,还有一声轻微的叹息。


世界好大,大到我总是找不到你

在我比赛失利后不久,母亲便病倒了。常年高强度的工作已经让她的身体过度透支。

起初我以为只是一般的小毛病,后来母亲的病似乎一天比一天严重,身体一天天坏下去。母亲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她在去世前告诉了我我的父亲是谁,他如今在哪里。

“我走以后,你爸爸会来找你的。他这些年在美国过得很好,你跟着他,能够有一个更好的生活。”母亲顿了顿,说,“我们年轻时都太过好强,对不起,让你这些年一直都没有爸爸。”

我哭着抱住母亲,拼命摇头,求她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可我的挽留没有丝毫效果,母亲还是永远地离开了我。

这些年来,母亲和我相依为命。失去了母亲,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的精神几近崩溃,睡不了觉,说不出话,只能一个人坐着发许久的呆。

医生判断我因为刺激而患上了抑郁症,继而引发了失语症。

母亲没有骗我,那个没有半点印象的父亲真的回来找我了,还义正词严地要带我离开,开始新的生活。我说不了话,只能摇头表示拒绝。

对我来说,他只是一个陌生人,我不愿意跟他一起离开。我的想法非常坚决,直到郑思肖劝我同我的父亲一起离开。

夏末的夜晚,我和郑思肖坐在家门前的台阶上,脚边的冰镇饮料瓶外凝结出一串串水珠,落到地上成为一摊无人问津的水渍。

我们并肩坐着,有习习晚风带来浅浅的花香,远一点的地方似乎有人为了庆祝什么而放起了烟花,我能闻见郑思肖身上略带苦涩香气的肥皂的味道。

他猛地转过头来,对上了我的眼睛,然后低下头,吻了我。

像蜻蜓落在水面,只泛起点点波纹。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听见他的声音:“童霜,跟你的父亲去吧,你现在受了很重的伤,需要治疗。你父亲能为你提供一个好的医疗条件,等到一切都恢复正常了,你可以说话了,也不那么伤心的时候再回来。”他说着停下来,然后补充道,“那个时候你回来,我还在这里等着你。”

因为郑思肖,我同意和父亲回美国接受治疗。

因为我不愿意自己以这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和他在一起,这对他不公平。

可一年后我恢复健康回国时,却再也找不到郑思肖了。我找遍了所有地方,郑思肖就像是从这个世界蒸发了一样。

我找到孙夏蕾,询问她知不知道郑思肖的消息,可她拒不开口。

我没有办法,只能每天去她的学校找她,求她告诉我郑思肖的下落。

“我出国之前,郑思肖告诉我,他会一直等我的。现在他不见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我十分笃定。

她冷笑着看我,过了许久才说:“童霜,你知道自己有多可笑吗?每天堵着我,我就一定会告诉你吗?我当然知道郑思肖在哪儿,可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既然那么笃定他对你的感情,又为什么找不到他呢?”

我踉跄着后退几步:“为什么?”

“因为我爱着郑思肖,我爱他,所以不想让你这种人去打扰他。他既然离开了就说明他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便是我第一次打孙夏蕾,我恼怒并且羞愧。我一直没有察觉到孙夏蕾对郑思肖的感情,造成今天这个局面,我明白自己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可我太想见到郑思肖了,我恨孙夏蕾对我隐瞒郑思肖的消息,因为她是唯一知情的人。

从那之后,我一直在寻找郑思肖。直到四年后,我在A市第一医院找到了郑思肖。他被肝脏衰竭折磨了许久,模样消瘦得我几乎认不出来。


将饮茶

郑思肖告诉我他要跟孙夏蕾结婚后,我常常会想,郑思肖不久于人世和郑思肖爱上了别人,哪一个会更令我痛苦,可想来想去都没有结果。就好像心脏已经麻木,大脑也无法思考了。

一直到孙夏蕾上门找到我,将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告知于我,我才停止思考那个愚蠢的问题。

“童霜,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郑思肖倾注在你身上的感情,我终其一生也无法得到。”

郑思肖送给我的那套茶具,是他亲手制作的。

“他生病后学会了烤制瓷器,送你的那套茶具,他做了几千个成品不止。”

郑思肖会跟孙夏蕾结婚是因为顾忌到我。

“阿姨去世后,你的精神崩溃,甚至患上失语症。他怕他不久后也去世,你会重蹈覆辙,他不愿意让你徒增痛苦。”

郑思肖对我太过了解,知道我难以承受失去至亲至爱的苦痛,只好早早地将我推开。四年前,我四处寻他不见,也是因为他有心躲藏。

我捂着脸痛哭不止。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世界上会有人这样替我思虑,这样爱护我,珍重我。

当晚,我按照孙夏蕾的指示去了当年那个小小的钢琴培训班,重新见到了郑思肖。他见到我,眉心紧紧蹙起。当我告诉他,我什么都知道了以后,他只是叹了口气。

小城的时光过得飞快,我学会了煲各种各样的汤。郑思肖因为胃口不好,总是吃得很少。他将那套茶具再次送给我,希望我能好好保管。

从夏末到初冬,我和郑思肖一起做了许多事情,他精神好一点的时候,会起来弹钢琴。黑色的钢琴摆在二楼的阳台旁,我站在庭院里,踮起脚就能看到坐在钢琴后面的郑思肖。他弹的是一首很老的曲子,我站在庭院中间,跟着他曲子的节奏轻轻地哼唱起来——

“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错,你的好。忘不了,忘不了。忘不了你的泪,你的笑。”

郑思肖的钢琴声没有断,我也就一直跟着唱,眼泪流了满脸。我悄悄踮起脚,看见郑思肖的眼睛通红,他的眼泪尽数滴落在钢琴的琴键上。

冬天最冷的时候,郑思肖去世了。

他的追悼会来了好多人。有这些年指导过的学生,也有那个他牺牲自己的右手救回来的小男孩。十多岁的小男孩,表情懵懵懂懂,跑到我身边对我说节哀顺变。

大家哭得伤心,哭诉着上天的不公平,这样年轻善良的生命,为什么那么早就要离开人世。我坐在角落里,告诉自己不准掉眼泪。

郑思肖的话在我的耳畔回响,他说:童霜,李白写诗,说人生在世应当“将进酒”。可人生如同百丈瀚海,不是每个人都能潇洒肆意,事事顺心的。酒水劲烈,茶水清苦,很多人不能“将进酒”,却只有一杯苦涩的清茶等着自己,这样的话,“将饮茶”也值得考虑不是吗?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为什么是郑思肖,为什么是他要离开人世。他被疾病折磨多年,一等再等终于等来肝源,却被告知病情太过严重不适合移植。可后来同郑思肖日日相处,我才终于明白,郑思肖没有恨这颠沛的命运和人世。他抗争过,痛苦过,直到最后也没有妥协。

我握紧拳头,灵台清明。

将饮茶,将饮茶,哪怕再多挫折和苦难在前头等着我,我也不会退缩妥协。我会一直记住郑思肖告诉我的,步履不停,坚定地走这条道路。

我想,我十九岁那年吹灭蜡烛许下的愿望以另一种方式实现了。我许愿能永远跟郑思肖在一起,如今,我活成了郑思肖希望的模样,是活在这渺渺人世的另一个郑思肖。

——原文载于爱格时刻·不擅长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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