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许疏皙跟张廷森装了两个月的恋爱经验者，直到他们差不多算是在一起了，她都没敢，不，她更不敢对他说，其实，她的初吻都还在。
她一直不觉得纯情少女是个好词，打上初中起她就讨厌这个词。但按照怕什么来什么的人生真理——这在她身上已经得到过无数次验证，她必须得接受这个事实。
不过好在，心怀不同的真情假意与她擦身而过的同事亲友，似乎都一致认为她身边不应该缺少恋爱对象。她意外，但又很满意，并且顺着他们的话给自己编了数个前男友，男友一号高中同学，毕业出国了；二号大学同学，自己劈腿了；三号酒吧里认识的，不能认真啦，诸如此类。反正恋爱失败互删联系方式常见不过，死无对证。
许疏皙二十六岁，做编剧做了两年，在组里资历算浅的，但实力却像是天生有。落到她头上的第一个工作是部青春爱情电影，有原作小说，她只需要改编成适合荧幕的形式。制作方想找才从国外回来的偶像明星演男主角，最后因为价格原因没谈成。许疏皙觉得有点遗憾，她挺喜欢那个偶像的，因为他长得好看。
即使在后来，她和张廷森真正确定下关系，她仍旧不否定最初的目的。
因为张廷森长得也好看。
而且，他主动（看似认真地）追求，如果自己拒绝，这会让她看起来像个纯情少女。她不喜欢。
02
偶像明星二十五岁，出道五年，总共出了七张唱片，拍了两部电影。他后来和许疏皙合作一部五十集电视剧，他演一个酒吧歌手，没什么挑战，他倒也不想要挑战。他们第一次见面是两个团队之间的大型会议，张廷森是对面团队里的一员，主要负责谈价码。会议的最后环节，大家各自加了微信准备进一步的交流沟通。电视剧出品人当中有一个是许疏皙的朋友，也是她的老板。他无论如何想要那位偶像明星，便死缠烂打给他发微信。正好那时候他在拍另一部电影，整个剧组在山区里闭关，他等戏也无聊，就和出品人聊天，话题一路扯到《海贼王》时老板接不上话，就把手机塞给坐在一旁同样无聊的许疏皙。
“你不是喜欢他么，来来来，救火。”
许疏皙白他一眼，向上翻了几屏的聊天记录，再拖回来。
她不否认自己喜欢看这位小偶像，尤其喜欢看有他做嘉宾的那几期综艺，他穿荧光色背心，在篮球场上扎起刘海的时候是最好看的。她也不否认，想象他此时在片场与自己发微信的样子会令她的心脏微微一颤，但也仅此而已。她不觉得这是喜欢，也许放在学生时代，她会将这种感情称为暗恋，但现在看来，纯粹只是无所谓的情感罢了。
蓝白校服课间休息篮球场，关于那个时代的暗恋的美好大多只是一种错觉。喜欢着某一个人的自己是特别的，连同包裹着那个自己的空气都变得特别。
而许疏皙没有喜欢的人，没有怀念的时代。
老板在酒桌上曾痛心感叹影视业无望，又妄想如果当下所有编剧都奋起反抗会如何，许疏皙悠悠来一句：“那就会换一批编剧。”
她向来是不谈希望与理想的。这种事说多了烦，听多了也烦，做就对了。把自己的心收起来，这句话对她而言并不是消极的自我封闭，而是她觉得，她的心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它不温柔，也不一定正确，没有必要时时拿出来。
03
偶像明星只管闲扯，不聊实际问题。刷了再多的好感值，谈到能不能接戏时，他就永远一句“这个得跟我团队谈”把张廷森推到台前。这回再见面人就少了，那边是张廷森和他两个同事，这边是许疏皙和她老板。
其实许疏皙是厚着脸皮蹭来的，她想见她的小偶像。
老板叹气说他这回肯定不来了，她不信，想碰运气。结果门一开果然没有小偶像，他在旁边捅她，笑：“看看，没来吧。”
但许疏皙看见张廷森了。盘正，条顺，站在小偶像旁边都不逊色，一个字，帅。五个字：世界第一等。
“爱来不来，不用他来。”
她变心变得利落。
三十一岁的张廷森是天生的公关，一口咬死不降价这么讨厌的事都能让他说得让人讨厌不起来。许疏皙听不懂里面门道，也不关心，只看着张廷森架在桌上的手神游。她出着神听见他说这次的剧本他们这边很喜欢，人物写得有意思，老板一听赶紧搬许疏皙出来，说这是我们的编剧。张廷森看向许疏皙，看她戴一副超大框眼镜，及肩头发一半都染成粉色，神情里有种满不在乎的酷。
“许疏皙。”他念出她的名字，“《孤单的饭》也是你写的。”
“也不是，有原作。”
“比原作好看。”张廷森笑，故意讨好。
“形式不一样。”许疏皙说，“小说有小说的文字表现方式，剧本又是另一个逻辑。”
现在是工作场合，许疏皙执着于专业严谨清晰，她认为这是一位不动声色的成年人的必修课。她喜欢这种感觉，其实她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特别值得一谈的私下场合，张廷森也并不认为她在酒吧中接受他的进一步约会邀请就是代表他进入了她的私人领域，但没有想到，其实她并未过多设防。
归根结底，他们的关系始于两个人各自的心怀鬼胎。许疏皙觉得张廷森帅，而张廷森觉得许疏皙有趣，他的好奇心告诉他，他想要知道她为什么所动心时的样子。
更重要的是，他们都不介意用自己去赌。
04
小偶像接下这部电视剧，得在剧组里待满四个月，张廷森跟着来，一多半为了许疏皙。电视剧进程过大半，人和人之间熟络起来。许疏皙直接坐在地上和小偶像一起打王者荣耀，她的小偶像，长得帅、没架子、可惜游戏打得烂，私服没品位，还有女朋友，两天打一个电话，打电话时那个笑，让人觉得大批网友黑他拍爱情戏和女主角不来电黑得一点不冤枉。不信就来剧组看，看人家真人是怎么谈恋爱的。
打完一局游戏，张廷森带着饮料零食回来，一上来找许疏皙聊工作，跟她说昨天那段台词挺有意思的，想让她再说一遍。
“哪段啊？”
许疏皙拿剧本过来。
“就昨天这二百五对女主角说的那段，喜欢不喜欢的那段。”
“‘不用压力太大’那段嘛。”小偶像插嘴。
“对对。”
“……’不用压力太大，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那也不是你做错了什么’。”许疏皙读了一遍。
“现实里女孩子可不一定吃这套。应该是 ‘如果有一天我不喜欢你了，那一定是我的错’才对。”
“我们的小歌手那么帅，他说什么都是对的。”许疏皙把剧本扔一边，“不接受反驳。”
“哎，”张廷森在旁边蹲下，“你觉得他帅不帅？”
“帅啊。”
“那你觉得我帅不帅？”
“帅。”
许疏皙一视同仁。
“那我们两个谁更帅？”
“他。”
小偶像一口柠檬茶差点喷出来，他一边忍笑一边对许疏皙竖大拇指。许疏皙心领神会地点头，二人一致对外，张廷森自己挖坑自己跳，只能靠抢小偶像手里的凉面撒气。“你别吃了！帅的人都不吃凉面！”小偶像天生笑点低，笑得趴在地上还不忘往回抢自己的凉面，直到导演那边喊他名字才算休战。张廷森从地上爬起来，冲许疏皙伸出手：“求安慰。”许疏皙抓住他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放心，”她说，“我给他写个他最讨厌的虐恋。”
“不是，你到底站在谁那边啊？”
“中间地带。”许疏皙迅速回答，“宇宙人的地带。丢一个线团下来，看南边和北边的地球人为它打架。”
张廷森赶紧把手指抽出来用力甩了甩。“危险人物。”
他对许疏皙告白，也就是这天的晚上。晚上据说有红月亮，不少人跑到外面来看，许疏皙不会错过，张廷森跟了出来，在试着指出月亮的运行轨迹时，他抓住了她的手。
“干什么？”许疏皙明知故问。
“以身犯险。”张廷森说。
05
许疏皙毫不避讳地承认，在张廷森靠近过来的时候，她是觉得心动的，她喜欢他，那是一种纯粹的、愉快的好感，是恋爱之中可以享受的一个环节。她把恋爱关系分成两个部分，愉快的和麻烦的，她想要的和不想要的。在张廷森身上，她探求的只有前者。
张廷森清楚这一点。但是，时间过去，他发现自己并未因为一段工作的告结而疏远她，而是无比强烈地希望见到她时，就有什么不一样了。他并不清楚这是出于好感还是征服欲，这要更进一步才能知道。
他们谈恋爱的时候，小偶像那边暂时没有什么需要闭关修炼的工作，他飞来飞去录综艺，做唱片，跟女朋友约会。但突然一天，他的生活里就只剩录综艺和做唱片了。
女朋友把他给甩了。
张廷森跟许疏皙感叹这孩子多辛苦，心都丢了，还得对着镜头跟女友粉们比心。
“这就是偶像。”许疏皙盯着电视，“放个朋克进来谁敢让他比心。心情不好分分钟怼遍全世界，被怼的人还星星眼夸他酷炫。”
“也对。”张廷森同意，“这就是定位问题。”
“但其实小白兔一摸后腰一把枪的设定也挺带感的啊。只不过不敢尝试。”
“对。”张廷森再同意，“万一玩脱了就是大赔。不如求稳。”
“如果引导一下观众说不定也可以呢。”许疏皙打了个呵欠，“我之前给我老板说了八个题材八种人物设定，老板眯眯眼笑着听，特别和蔼，最后说嗯好，我们还是用这个校园爱情，青梅竹马这个。”
“你等等，”张廷森举手反驳，“这件事我站你们老板。为了世界和平你这个枪和兔子的思路还是算了，不要瞎引导大好青年。”
“你们这些没有冒险精神的资本家啊。”许疏皙一把把张廷森的手按下去，“钱都是你们赚锅都是我们背，这个世界已经不给艺术家活路了。创作就和谈恋爱一样，是突破突破突破，突破懂不懂。”
“那你的恋爱突破成功了吗？”
“暂时找不到突破口。”许疏皙答得利落，“要不你出个车祸，我体会一下我的心情？”
“这种无计可施的极端情节你不要拿出来好吗。”
“这是必要的行吗，多少人物感情都在生离死别里体现。”
“我们从人家失恋开始谈到这个话题你觉得合适吗？”
许疏皙沉思一下。“是不怎么合适。”她说，“反正晚上他过来时我就不说话。”
张廷森其实更早之前就见过一次许疏皙，在一本现在已经停刊的杂志上。那时候她还没开始写剧本，写的是小说，用的大概也不是现在的名字。杂志给她整整十几页版面，放两篇小说，一篇访谈和几张照片。他并没记住她写了些什么，而是记住了照片上一种特别的神采，她的眼神是冷的，其中却像是藏着一片未知。在访谈当中她不谈梦想与自我，而是说小说是一种文字上的游戏，胡说八道的艺术，对未知领域的探索。张廷森觉得有趣，后来见到许疏皙，他几次恍然觉得如果当时照片上的那个人如果就坐在面前，那么应该就是许疏皙的样子了。现在杂志已经找不到，没有办法和记忆里的照片对比，于是他旁敲侧击地向她确认过一次，她点头承认。
“好久之前了。”她说，“我写了什么来着？”
“你自己都忘了这还行不行。”
“我跟你讲，”许疏皙绕到张廷森后面，两只手玩着他的头发和耳朵。“我只负责挖掘未知新领域，不负责保存。”
“那你挖掘完是不是就准备把我甩了？”
“这可说不定。”
06
张廷森得承认许疏皙这片曾经吸引过他的未知的真相太清奇，同时他又必须得承认，他喜欢。
他给失恋的小偶像带回来三个有意向的剧本，校园爱情、都市爱情和都市爱情，小偶像躺在工作室的沙发上翻，翻一半松了手，剧本盖在脸上。
“能不能不谈恋爱。”他有气无力地感叹。
这时候张廷森手机响起来，许疏皙打来的电话。
“老大。”许疏皙那边一样有气无力，“卡文了，求助。”
“怎么助？”张廷森一边打电话一边把小偶像脸上的剧本拎起来重新塞给他，“你在哪儿呢？”
“要写个失恋。写失恋的煎熬痛苦求生不得求死无门。”
“恭喜你。”
“所以你现在要不要把我甩了？”
“行啊。”张廷森把剧本页数翻好，往小偶像眼前怼。“多长时间？一个小时够吗。”
“行了啊！”小偶像从沙发上跳起来，“禁止秀恩爱。”
他们在一起超过半年，如今相处模式和原初的不良目的早已大相径庭。最初虚荣的伪装、探求的欲望、纯粹对审美的忠诚，对个人魅力的无聊确认，都融化在时间里。许疏皙原先想如果这段关系一旦让她觉得糟糕，她便立刻会抽身而出，但却未想到张廷森是个超大宝藏库，他所有的，全是她想要的， 想要的和想要的。
她两根手指敲回车键敲出好几页空白页面，眼下她觉得自己再写不出什么如果有一天不喜欢你了那也不是你的错之类的台词，她只能写出超直白的告白，比如，我想象不出不再喜欢你的样子。
……要命要命。
她在笔记本电脑上撞了几下额头。
但是！恋爱和创作一样，是突破。
既然挖了坑，就得做好自己掉下去的准备。
07
许疏皙抱着笔记本跑到小偶像的工作室，里面有小偶像，张廷森和一只猫。她敲门进去的时候小偶像正对着镜子练台词，将“不希望因为爱失去自我”这句话反复说了七遍。许疏皙从电脑屏幕后面探出头来，问了一句这什么角色设定啊这么憋屈。
“太憋屈了。”张廷森抱着猫，点头同意。“改成爱要随时接受打脸。成年人要勇于接受打脸。”
“那是能瞎改的吗。”许疏皙白他一眼，“一改人设就跑偏了，外行。”
“爱要随时接受打脸这句话我喜欢。”小偶像从镜子前转过身来，“以他为原型写个角色怎么样，我想演这个。这个酷炫。”
“但是你说了不算。”张廷森立马泼冷水。
“就试试，试试行不行？”
爱的形式太多了，有的恋爱甚至不需要经历难耐的磨合，不需要放弃什么，不需要丢失什么。甚至也许，你曾认为是你的自我的东西，只不过是一层噶啦作响的空壳。这种事，不投身其中便不会清晰。我们不能奢求自己对每个人都有意义，只要对特别的那一个人有，就足够了。
哪怕被对方视如珍宝的东西并无任何实际意义，也没有什么关系。
许疏皙最后当真写了这样一个故事设定，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因无聊而开始恋爱，却意外收获毫无阻碍的爱情。她将故事拿到老板的办公室，老板仍旧笑眯眯听完了整个故事，点了点头。
“不错。”老板喝了一口咖啡。“但是呢，最好还是在中间或者结尾出个车祸，或者生离死别一下。”
“拯救影视业的话只在喝醉的时候说，是吧。”许疏皙咬牙拍桌子。
“大姐。”老板不甘示弱也拍一下桌子，“您这个跟拯救影视业无关。谁要花俩小时坐在那儿只看你们谈恋爱啊？”
许疏皙觉得有道理。她拿回装着设定的透明文件夹出了老板办公室，在电梯里给张廷森发微信：人物设定这么来倒是行。不过，你得出个车祸。
没事。张廷森回。他正在开会，用电脑掩着脸偷笑：我家偶像演戏就这三个套路，车祸、失恋、唱歌。
这是个很大，很复杂的世界，而他和她只是不具备多大意义的凡人，他们拯救不了任何东西，除了彼此。
——原文载于爱格时尚·蝉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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