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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哀牢


我将永不被爱,永不爱人,孑然一身,漂泊至死。


“阿罗,你为什么用这小小的哭声款待我?”

“我做了一个噩梦。”

“怎样的梦?”

“日光倾城,森林葱郁,风从海上来。我出门远行,路口有人等我。”

“这是美梦呢。”

“这不是。因为在梦里,他不喜欢我。”


01


她由兽一般的眼睛、尖尖的牙齿、圆雀斑和一些别的什么东西组成,眼中总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惶。

一天前,一支登山队从唐古拉山口的雪地里将她挖出来。被发现的时候,她仰面躺在地上,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她醒过来的时候是晚上,帐篷外烧了火堆,一群人凑在一起喝酒聊天。队长见她醒来,端来一碗热酒给她喝。她仰头,一口就喝完了。

队长挑了挑眉,问:“叫什么名字?”

“百里罗。”

“一个人跑这儿来干吗?”

“看雪。”

队长以为自己听错了, 又问了一遍:“来干吗?”

阿罗抬头望向远处的雪山,答得笃定:“来看雪。”

夜里很静,整个世界仿佛只有风声。

阿罗从包里拿出来一个黑乎乎的金属物体,小心翼翼地放在掌心。那是个铃铛,球形的,颜色难辨。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铃铛内部的金属丸时不时闪过暗蓝色的光,快得让人觉得有种诡异的错觉。

为了这个铃铛,她差点死掉。

她为什么会昏倒在雪地里?因为被人抢了包。她一路追着抢包的人到了那儿,跟那人打了一架。包是不能丢的,因为铃铛在包里——这是穆行止留给她的唯一的东西了。她受了伤,躺在雪地里爬不起来,天地一片苍茫,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那时候她想,要是天上能有只鸟飞过也是好的,可是没有。

昏迷后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哀牢山。在他们少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她和穆行止并肩走在一场大雾中。忽然,穆行止消失不见了。她大声喊“阿止”,回答她的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铃铛声。

她绝望地站在大雾中,然后穆行止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你有罪。”他说。他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像一道枷锁,牢牢地套住她。

“我有罪。”她披枷而行,哽咽不已,“请你审判我。”


阿罗撩开帐篷往外看了一眼,远处唐古拉山脉巍峨延绵,天空寂静而壮阔,星辰如灯,雪山如幻梦,五彩的风马旗在高原的风中猎猎作响,人在这天地间只剩渺小的一点。

此地已远去哀牢山遥遥几千里。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放在一旁的铃铛被灌进来的疾风吹得翻滚了一圈,阿罗盯着它看,梦中穆行止的声音又从脑海中钻了出来。

“你有罪。”他说。

她忽地就想起来自己为何会身处此处。

是她自己曾立下誓言——

我将永不被爱,永不爱人,孑然一身,漂泊至死。



02


第二天,阿罗跟登山队告别。

队长一再跟她确认——

“身体已经没问题了吗?”

“真的不需要联系家人吗?”

“要去哪里我们送你一段吧?”

她均回答——“没问题了”“不需要”“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队长不好再说什么,看着她孤零零远去的身影摇头,嘟哝了句“怪人”。

怪人,奇葩,特立独行——从前在哀牢山,大家一直都是这么形容她的。有的生下来就讨人喜欢,有的人拼尽全力也得不到他人的青睐。她是第二种人,她一直都是知道的。

在哀牢山度过的岁月并不美好,但因为那当中有穆行止,所以想忘也忘不掉。

阿罗还记得因为地势的气候的原因,她住的那个镇子总是大雾弥漫。许多大人带年幼的孩子出门,会习惯性地交待一句:雾大,不要走散了。

她第一次见到穆行止,就是在这个镇子弥漫的雾气之中。

那是2004年,爷爷百里脩是那几年声名大噪的数学家,为了躲避外界的打扰,带着她隐居于哀牢山下专心做学术研究。

那年冬天,爷爷的好友送两个孙子来拜师。她和爷爷一起去路口接人。

清晨五点多,天蒙蒙亮,她精神萎靡,埋头将一颗小石子踢来踢去。爷爷嘱咐她:“阿罗,待会儿见到了人,要主动打招呼。客人远道而来,不能像以前那样使小性子。”

她“哦”了一声,忽然脚下用力,将那颗石子踢出去老远。她的视线随着石子落进清晨浓浓的雾中,忽地有两束昏黄的光穿破迷雾,直直地向她照过来。

没过多久,有车子停在身边。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人,然后又下来一个。

阿罗听见有铃铛发出叮当的声音。这时没来由地吹起一阵大风,雾散去,一对漂亮的男孩站在她面前。

一个似烈日,一个如冷月。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穆行远和穆行止。此后每年的假期,他们都会来哀牢山。

阿罗从小就是不受他人喜爱的女孩。她长相普通,因父母早逝而性情古怪,常年穿一身黑裙,肌肤白得近乎透明,总给人一股阴森森的感觉。有些小孩怕她,有些小孩为了显示自己不怕她而欺负她。

穆行远对她却似乎有着无限的善意,待她温柔而亲切,会留意她的喜好,跟着爷爷叫她阿罗。

穆行止却从不这样叫她,从不和她亲近,也从不和她单独相处。他们之间极少有对话,他也总是对她直呼其名。

十五岁的冬天,她上完钢琴课回家,被同去的男孩推倒在路边的水洼里。身后的男孩大笑着对她喊:“哀罗哀罗哀罗。”

这是他们惯常嘲笑她的外号。在哀牢山的传说里,有一种叫哦罗表的鸟。它曾经是哀牢山的守护神,哀牢山的山名就是为了纪念它而来的。那些不喜欢她的人说:阿罗,你的名字多像它啊,但你却像个衰神。

那时是深冬,她湿漉漉地坐在水中央,冷得浑身发抖。黑夜里,突然有铃铛的声音响起。她抬起头,看见两个影子渐渐变得清晰。

穆行远走近,朝她伸出手,问她:“阿罗,你有没有事?”

穆行止只是远远地站着。穿着黑色高领毛衣的少年斜斜地靠着电线杆玩魔方,洁白修长的手指在夜色里翻飞,带得背包上挂着的铃铛在叮当响。

她狼狈地爬起来,经过他身边时,听见他嘴里发出一声嗤笑,声音轻得像梦呓。

他说:“百里罗,你怎么这么蠢啊。”

十六岁的夏天,她在商店买汽水喝。迎面走来一个女生,看到她手中的汽水时眉头一皱,露出厌恶的表情,随即走到门口将刚买的汽水“砰”一声丢进垃圾桶。

玻璃瓶应声而碎,彩色的液体从垃圾桶里渗出来,在地上形成一小块不合时宜的水渍。她盯着那些水渍看了一会儿, 忽然被人从背后拍了拍肩膀。

扭过头,是穆行远站在身后。他伸手拿过她手里的汽水,对着她笑了笑:“阿罗,我帮你一起付。”

她下意识地寻找另一个身影,果然看见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打游戏的穆行止。

他朝他们看了一眼,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已经长得很高了,甚至比哥哥穆行远还要高一些,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耳机挂在脖子上,喉结突出,还是习惯在包上挂一串小铃铛。

她和穆行远一起走出商店,发现穆行止没有跟上来,忍不住回头去看。

长手长脚的男孩堵在商店的门口,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包括刚刚扔掉汽水还未走远的女生。她屏住呼吸,看见穆行止面无表情地抬起脚,一脚踢翻了门口的垃圾桶。

“哼,白痴。”

她听见他说。



03


阿罗在唐古拉山口的火车站搭车去西宁,到了西宁,第一件事就是去买手机——旧手机在雪地里那天就丢了。

她登录许久未上的微博账号,发现有许多人@自己,点进去一看,是一条关于大本钟的新闻——工作一百五十七年后,伦敦大本钟接受大修,将静音四年。

阿罗的手颤了颤,按了几次退出键才退出账号。

她的微博账号始于2012年,因为每天中午十二点和晚上六点准时发布一条拟钟声的文字微博,曾一度吸引了很多粉丝围观。

钟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自己有特殊意义的呢?阿罗想,大概是十六岁的冬天,她意识到自己喜欢上穆行止的那一刻。

那一年的穆行止是什么样的呢?阿罗闭上眼睛,将他的样子慢慢地在脑海中描绘——

眉目狭长,神情冷淡,眼睛尤其漂亮,高兴的时候像黑夜里举起了火把,不高兴的时候像利刃划破冰层。他有很好看的嘴唇,不常笑。他很高很高,跨一步她要走两三步才能跟上。他非常聪明,爷爷留给他的题,她尚且看不懂,但他就能很快写出答案。可他常常不开心,因为穆行远总是能比他更快得到答案。

爷爷说,他们俩是不一样的。

到底是怎样的不一样,爷爷没有说,但阿罗却慢慢发现了。穆行远对数学有着与生俱来的强烈兴趣与天赋,爷爷留下的题他会钻研到废寝忘食,会费尽心思给出更多的解法,会以无比巨大的热情阐述自己的思维方式——一个温柔的人会因喜爱的事物而变成狂人。而穆行止从不会这样,他平静、冷淡,解答的时候偶尔露出一丝挑衅的神情,仿佛只是为了证明——没什么了不起,你会的我也可以。

他真正的才华不在于此,心之所向亦不在此。

起初阿罗不明白,为什么会有穆行止这样矛盾的人存在,不喜欢的他偏偏去追逐,不擅长的他偏偏要证明。直到某天她听到他和穆行远的谈话。

穆行远问他:“阿止,你和阿罗为什么就不能做朋友呢?”

“很简单啊,”他说,“因为我要的,从来都是最好的。”

——他要成为兄弟之中最好的那个;他交朋友要选择人群中最优秀的那个;他喜欢的人必须聪明、漂亮、足以与自己匹配。

阿罗决定讨厌他。

他狂妄、自大,否定一切不好、不优秀的存在。难道不美丽、不优秀、不讨人喜欢是一种错吗?难道平凡、渺小、不出众的人就连成为别人朋友的资格都没有吗?

那一年,穆家兄弟要离开哀牢山的前几天,镇子上钟楼的钟忽然之间不准了。

起初是晚了几秒钟,然后是十几秒,二十几秒,三十几秒。

阿罗很好奇,跑去钟楼想看个究竟。钟楼很高,沿着盘旋的楼梯一层层往上走,越走近钟走动的声音就越清晰。走到时钟齿轮的部位,阿罗发现数个正在运转的齿轮之间堆叠着一小叠硬币。

恶作剧吗?她伸手,想把那些硬币拿走。突然,从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阿罗吓得尖叫,那只手又伸过来捂住她的嘴,把她一把带进了怀里。身后的人很高,她和他一前一后站着,头顶刚好抵着他的下巴。有铃铛的叮当声在响。

阿罗仰头便看见穆行止带着笑意的眼睛。

“百里罗,你可真蠢。”他松开她,将手掌略带嫌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听说英国的大本钟就是用硬币来校准的,我不过是想试试这个方法罢了。”

他说完,便转身下了楼。阿罗站在原地望着他,心跳如雷。

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阿罗又在钟楼上见到了穆行止。这是2006年的深冬,再过几天就是农历新年了。

穆行止弯着腰将一枚枚硬币塞进齿轮中,夕阳映在他的脸上,投射出一半明一半暗的光影,看起来矛盾却又和谐。阿罗屏住呼吸看着他,忽然意识到,她下过的讨厌他的决定不过是一个笑话——她分明被他深深地吸引。

多可悲,她第一次喜欢一个人,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喜欢是一种多么不自量力的愚蠢。

阿罗想,如果时间能停止就好了,就停在他们并肩而立的这一刻。

下一秒,穆行止用一根棍子抵住了时钟的齿轮,时间停止在下午五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

他似乎厌倦了用硬币一点一点把时间变慢的把戏,就像猫厌倦了慢悠悠地逗老鼠,突然之间露出了猎食者的本性。

阿罗永远记得那一刻他掩藏在阴影中的脸、似笑非笑的神情和那种势在必得的自信。

她的心跳得飞快。

她走过去跟他说话:“今年哀牢山没有下雪。”

“所以呢?”穆行止偏着头,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看着她。

阿罗继续说:“明年来哀牢山,我们一起去看雪吧。”

时钟的齿轮被木棍卡得咯吱作响,她鼓起勇气走过去,握住他的手,一把抽掉了那根棍子。时针终于摆脱了阻碍,往前跨了一格,“咚”的一声,迟到的六点的钟声轰然敲响。

穆行止忽地就笑了,伸手捂住她的耳朵,说:“好啊。”

从那一刻起,在阿罗的心里,钟声不息。

然而第二年哀牢山大雪,他没有来。

所以,在阿罗十八岁生日前夕,爷爷问她想要什么时,她指着桌子上的一张合影对爷爷说:“我要他。”



04


阿罗是在十八岁那年的夏天到达海市的。

穆家两兄弟来接她,穆行远一贯温柔周到,帮她拎行李,一一问过学校和专业的事宜。而穆行止对她还是爱答不理,只是在穆行远去叫出租车时伸手拉了拉她,硬邦邦地说了一句:“人多,不要走散了。”

即使是这样,阿罗亦觉得很欢喜。

离开学还有一个多月,阿罗便暂住在穆家。这一年穆行远和穆行止已念完大一的课程,两人在海市的同一所学校念数学系。和穆行远的专心致志相比,穆行止就显得三心二意得多。他参加各种社团,尝试不同的新鲜事物,目前迷上了跟朋友一起做小机器人。但在考试或者有什么比赛的时候,他总还是要跟穆行远争上一争。

穆行远对他更多的是无奈:“阿止只是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东西而已。”

在穆家小住的这段日子,阿罗见到了行止的好朋友——一个漂亮、聪明,足以与他匹配的女生,昭灵。

昭灵在国外名校念心理学,与他们兄弟俩的关系都非常亲近。初见阿罗时,她的手臂搭在穆行止的肩上,笑嘻嘻地说:“阿止,这就是你的说的那个‘小怪物’女孩?明明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嘛。”

阿罗只是看着穆行止,想:哦,原来在他心中,我是个怪物。第二天,穆行止组装了一半的小机器人被拆成了一堆零件。

从哀牢山来到海市,阿罗并没有离穆行止更近一点。他总是不在家,出去玩也不会带她,在家的时候多数时间在摆弄零件。有时候阿罗故意坐在他身边,他看她一眼,随手给她一份数独,她就默默地坐在一旁做。很多个傍晚都是这样度过的。

不过也有非常开心的时刻。

夏日白天有蝉鸣,入夜有萤火。穆家的屋后有一片小树林,有时候他们兄弟二人会带阿罗去树林里抓萤火虫,夜里视野不好,阿罗走路磕磕绊绊要摔倒的时候,穆行止总是会一把捞住她。遇到不好走的地方,他也会伸手牵着阿罗走一段。指尖与指尖相触时的小窃喜,成为她最甜蜜的秘密。

后来若有几天不去,阿罗就会自己拿着捕网等在门口,一双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他们。

阿罗的生日在八月的最后一天。

前一天晚上,穆行止又出去玩。阿罗没有忍住,偷偷跟在他身后。他们在海边开篝火晚会,都是一群好看的男生女生,昭灵也在其中。有人唱歌,有人“扑通”一声跳进海里,风中弥散的,都是肆意的青春。

阿罗躲在棕榈树丛中,远远地看着他们,被蚊子叮了满身的包。

时间很晚了,他们各自乘车回家。公交车已经停运,阿罗沿着公路走了好远,忽地有辆车停在身边。昭灵从车上款款下来,见到她却不吃惊。

在车上,昭灵问她:“你喜欢阿止?”

阿罗看着她漂亮的脸,摸不准她到底什么意思,但回答得十分笃定:“对,我喜欢他。”

昭灵只是笑了笑,没再说什么。阿罗预想中的事情全都没有发生,不由得觉得挫败。以她们俩的段位,她连成为昭灵的对手的资格都没有。

阿罗下车时,昭灵叫住她。

“嘿,小怪物,”她把头伸出窗外,给阿罗忠告,“听我一句劝,不要把希望浪费在不可能的事情上。”

深夜一点,阿罗进屋的时候,穆行止已经回来了。

他坐在沙发上,在阿罗无视他的存在,直接往楼梯上走时,开口叫住了她。

“喂,”他站起来,朝着她走过去,语气严厉,“百里罗,你去哪儿了,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阿罗低着头,她满脸红包,又丑又狼狈。她没有回答他,而是问:“阿止,你为什么没有来?”

她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我们约好看雪的,你为什么没有来?”

穆行止哑然。隔了好一会儿,阿罗才听到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忘了。”

眼泪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倔强地不肯流下来。忽然,她抬起脚,朝着穆行止的小腿狠狠地踹了过去。

第二天阿罗起得很晚,打开房门的时候,看见地上摆着一个小小的、纯黑色的机器人,旁边用一个小铃铛压着一张纸。阿罗拿起铃铛摇了摇,里面的金属丸闪烁着暗蓝色的光,机器人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那张纸上写着:阿修罗1号。黑天使,生日快乐。



05


阿罗从西宁离开,前往哈尔滨。她将在哈尔滨的养老院做两个月的义工,然后继续往北,去漠河看雪。

哈尔滨的养老院里有一群患了痴呆症的老人,她刚刚开始在那儿做义工时,常常搞砸事情,说得最多的话是——“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有一天,院长找她聊天,她问阿罗:“为什么你总是说对不起呢?为什么你总是把错揽在自己身上呢?”

阿罗觉得很迷茫,她不解:“确实是我做错了呀。”

院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心疼地看着她:“阿罗,我希望你能明白,人的一生可能会犯很多错,但这些错误一定不全是你一个人的责任,有时候,我们需要学会和自己和解。”

阿罗想,或许是这样的。可是下一秒风起,她听见自己挂在窗边的铃铛叮当响起,穆行止的声音就会从心底浮起。

一切错误的开端,都源于阿罗大二那年的暑假。

那本是一个非常非常美好的夏天。进入大学后,她努力变美,努力使自己变得不那么古怪,她甚至和昭灵成了朋友。昭灵让她丢掉那些黑色的裙子,教她挑选合适自己的衣服,给她从国外寄化妆品,告诉她怎样改善人际关系。她不想做小怪物,她想做穆行止心中足以与自己匹配的人。

他们的关系也确实变得越来越好,偶尔和朋友聚会,穆行止也会捎带上阿罗。他们去吃大排档,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在路上。穆行止时不时会回头拉她一下,嘱咐一句:“人多,不要走散了。”

男生们喝酒,穆行止会给她点饮料,通常都是王老吉,甜中带一点苦,可以清热解毒。有一回阿罗趁他不注意,偷喝了几杯酒,结果没一会儿就醉了,拉着穆行止的衣角不肯松手。

其他人见状,忍不住逗她:“小姑娘,你是谁呀?”

阿罗答:“阿止未来的老婆。”

众人哄笑:“他这么不解风情,不要给他做老婆啦,不如给我做好不好?”

“不要。”她摇头,“我只要阿止。”

醒来的时候是在穆行止的背上,他的肩膀宽阔,手臂强健有力,下巴上有淡青色的胡碴,蹭得她的脸颊丝丝发痒。他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响起:“阿罗,下次不准再喝酒了。”

“哦。”她答得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那一年,爷爷得到一个非常瞩目的项目的推荐名额,据说是AI领域的科学家想要组织一次新的图灵测试,并打算培养一群新的算法工程师。

爷爷打电话来询问穆行远和穆行止的意向。阿罗在一旁听得清楚,此行要去英国,短则两三年,长则四五年。

挂断电话,穆行远问:“你要去吗?”

穆行止露出一个笑容:“为什么不呢?”

“那么又要开始比赛了哦。”

“随时恭候。”

在他们两人的世界里,阿罗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那天爷爷给他们俩安排了任务,以任务的结果作为唯一一个名额的参考。阿罗惶惶不安,打电话告诉昭灵这件事。昭灵问她:“你想阿止去吗?”

她想也没有就回答:“不想。”

昭灵只是笑了笑,说:“遵从你的内心吧,阿罗。”

一切错误的开端,正确地来说,都是源于那一个电话。

那是爷爷安排任务的最后期限的前两天,阿罗终于忍不住向他打探结果。爷爷说了什么,阿罗后来其实都不太记得了,但她记得自己说过的话。她说:我不想阿止去。她说:你可以不可以帮我留下阿止?

那个电话打完后,阿罗推开门出去。在客厅的垃圾桶里,她看到了不久前拿去给穆行止修理的阿修罗1号。有凉意从头蔓延到脚,她飞奔去找穆行止,可四处空空如也,哪里都没有他。

几天后,爷爷的推荐人选确定了下来,得到机会的——是穆行远。

此后,阿罗很久都没有再见到穆行止。

再见面是两个月后,庆祝昭灵从国外回来的聚会上。他完全没有阿罗想象中的颓废、愤慨或气恼,只是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神淡漠得像一个陌生人。

是他先开口说的话。

“百里罗,你们都觉得我只是在争强好胜,可是这么多年了,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所选择的真的是我的理想呢?

“我其实根本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去,可你知道我不能接受的是什么吗?是你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凭借所拥有的特权,想要随意操控他人的命运和人生。这样的你,令我感到可怕。”

是匕首吗?一把把笔直地插入她的胸口。

阿罗问:“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我不是讨厌你,是我从来都没有必要喜欢你。”

穆行止背过身去,一步一步远离她。

那晚昭灵从她家回学校,上车的时候,发现车窗前摆着一个纯白的小机器人。昭灵见她看得入神,解释道:“是……别人送的,名字叫Angel,还蛮可爱的。”

阿罗忽地就哭了出来。

原来在他心中,昭灵是纯白色,是天使,而她是黑色,是堕落,是恶魔。

阿罗想起那一天,爷爷在电话里问:你更希望自己快乐呢,还是他快乐?

她回答——他快乐。

他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也不会相信了。


06


阿罗离开海市的那天晚上,再去见了穆行止一面。

那天他生了病,因为发烧而昏睡不醒。她是偷偷进的他的房间。

有些凉的夜晚,阿罗低头看他,他的胸膛有她的手指和鼻子的影子。她俯下身去吻他,冰凉的泪滴在他的脸上。她又伸出手指,一点一点地擦掉。出了房间,她将阿修罗1号放在他的房间门口,给他发了最后一条短信:欠你的,我会还给你。

一年后——

一则新闻引起了人们的广泛关注:在英国举行的一次智能机器人展览上,一个机器人突然失控,在现场狂砸东西,并引起了电路起火和小型的爆炸事故。其中有一位年轻的技术人员,为了救一名女子而身受重伤,暂未脱离生命危险。

穆行止看到新闻的时候,正在修理第N次坏掉的阿修罗1号。当他看到混乱的人群中两张熟悉的面孔时,手一滑,桌上的阿修罗1号被撞翻,“啪”的一声跌落在地。它瞳孔中微弱的光芒闪了两下,然后就熄灭了。

穆行远是阿罗护送回国的。他在那场事故中伤到头部,一直昏迷不醒。

在病房门口,穆行止拦住了阿罗。一年未见,她剪短了头发,衬得一双眼睛越发明亮和惊惶,他却从中读到了危险。

“我看了那天的监控记录,你从那个失控的机器人身边走开的几分钟后,它便失控了。在起火爆炸之前,你本来有足够的时间走开,可是你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们站在病房门口,一左一右,明明隔得很近,却似有一道跨不过的鸿沟。

“你说欠我的,你会还给我。”他步步紧逼,“你打算怎么还?那几分钟里,你在想什么?”

阿罗睁着一双惊惶的眼,无声无息地看着他。

怎么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伤害是可以真正被偿还的吗?

在想什么?她在想,如果是阿止来到这里,他一定可以做得比他们更好。他给她做过的阿修罗1号就已经那么好了,她摇一下铃铛,机器人的眼睛就会亮一下。咦,她的铃铛呢?她把背包打开,低头去找铃铛。而不远处,正有火花燃起。

可这不是她的错,她可以辩解吗?

她什么都说不出,她唯一能说的是——“对不起。”

那一刻,阿罗想,如果一个人是一盏灯,那么此刻,她已经熄灭。

穆行止红着眼眶,直起身,慢慢走进房间。他背过身,对她说了最后一句话。

“百里罗,你是恶魔吗?”

然后那扇门,慢慢地在她面前被关上。

一切的生机,止于他的门前。

阿罗听见了铃铛发出的叮当声,从2004年冬天的雾中传来,从2006年的钟楼上传来,从此刻紧闭的门中传来。

“你有罪,”她听见自己说,“你要接受审判。”

她在门外轻轻地笑了,眼中却有泪。

寂静的夜,她向着那扇紧闭的门,缓慢而郑重地起誓。

——我将永不被爱,永不爱人,孑然一身,漂泊至死。


07


从那一天起,阿罗失去了所有的消息。

她离开后的第二年,有一回穆行止做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冰冷的、没有温度的机器人。他回头看到一个小姑娘,十几岁的模样,手里拿着捕网,柔软冰凉的手拉住他,有些委屈地问:“阿止,你怎么来得这样晚,我已经等你好久了,我们去抓萤火虫吧。”

他醒来,屋里空空荡荡一片,被勉强修好的阿修罗1号放在桌子上,双眼间或发出一道暗蓝色的光。微弱的光芒,像一颗暗淡的星,溺亡在永恒的黑夜中。

后来他也交过女友,是和他的设想完全一样的女孩,美丽、聪明、脾气好。带她去吃饭,下意识地给她点了一瓶王老吉,女孩委委屈屈地说:“我不喝甜的。”夏天也带她去捉萤火虫,她却怯生生不敢碰,又委委屈屈地说:“阿止,人家怕虫子。”他有过几秒的失神,末了一个人把瓶子打开,放飞了那些萤火虫。一闪一闪的神奇生物,飞得漫山遍野,像极了当年他和阿罗放飞的情景。

他再也没有去过哀牢山。只是有时在城市里见到钟楼,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

他不知道,哀牢山下小镇的钟楼已经被拆除了。他和阿罗关于哀牢山的故事,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的五点五十九分五十九秒,永远也等不到六点的钟声了。

哀牢山于他们而言,从此只是一座悲伤的牢笼。

他见过几次昭灵,只是没了应付的心思,便只剩不冷不热的几句闲聊。

那时昭灵已经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心理学专家,有人开玩笑问她:“你不是会心理暗示吗?一个男人而已,还怕得不到吗?”

昭灵笑了笑,说:“没必要。”

没必要——因为在心理暗示上,她已经有了最成功的实验品。

昭灵觉得自己其实挺幸运的,在自己为了心理暗示的课题一筹莫展时,阿罗就出现了。她从小不受欢迎,明白自己的缺点,长期处于不自信、自我怀疑的状态。相比昭灵周围认识的人,阿罗更容易受到暗示。

从她出现的第一天开始,昭灵就觉得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实验者。

所以她接近阿罗,跟她成为朋友,一步步取得她的信任,并占据她们的关系中的主导位置。因为暗示的成功,还需要一个必要的条件,那就是受暗示者必须存在着对暗示者的自卑。这对昭灵来说简直易如反掌。

昭灵的实验一直都很顺利,她成功地让阿罗下意识地信任自己,成功地暗示阿罗去跟她爷爷打了那个电话。

其实到这一步为止,昭灵的实验已经算是成功,她完全可以就此拨回对阿罗的影响。可是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她想看一看心理暗示对于一个人的影响到底能有多大,又能有多久。

于是,在她回国的聚会上,她送阿罗回学校的那晚,她准备了一个和穆行止送给阿罗一模一样的机器人,在手机上挂了一个和阿罗一模一样的铃铛——为了加深对阿罗的影响,她还尝试着加入催眠的手法。

那天晚上,铃铛叮当响,阿罗从痛哭中抬起头来问昭灵:“这都是我的错吗?”

昭灵摆弄着手机,温柔地答:“一切都是你的错。”

阿罗迷茫地看着她:“那我该怎么办?”

她抬手摸了摸阿罗的头,嘴角勾起一抹笑,在她耳边慢慢地说:“你必须接受审判。”

——一场完美的心理暗示,就此完成。


08


起初阿罗只是想去看看雪。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了,她跟一个人约好要一起去看雪,可是那个人失约了,从此以后欠她一生的雪。她想,那不如自己去看看吧,去每一个有雪的地方,看永远永远也不会停歇的大雪。

她也将永不停歇。

有时候想起往事,阿罗也会怀疑,真的是自己的错吗?这一切的罪责都是她该受的吗?

可这些动摇都只是一瞬间。

当她听到铃铛声,有个声音就会回答她——这一切都是你的错。你有罪。你必须接受审判。

后来听人提起爱情,阿罗也会问自己:我爱的,是多浓的雾,多深的雪,多远的山河,多遥不可及的人?

有人说,爱情是一种双重的不在,离开了属于我的现实,也未曾真正进入你的故事。或许,她根本从未进入过穆行止的故事。

而她的爱情,在她心动的那一刻就已经完成。

——原文载于2017年爱格10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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