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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楔子

  二零一五年五月,初夏尚至。

  酷暑还未来临,夜色里带了点婉约的风。萧宇默穿着运动装,额头上渗出一层薄汗。

  远处忽地传来一声惊呼。

  大半个操场的学生都抬头看向东南角的夜空,一颗流星迅速消失在远处的楼宇之后。宇默头抬得慢了,只来得及看清最后那一闪即逝的尾巴。

  与此同时,身后体操馆的房顶上传来一连串的快门声。她笑了笑,转身抬头,伸出手向房顶上的人打招呼。

  光线太暗,只能隐隐约约看个轮廓。男生抱着相机转向她,星空映出了一头乱发。

  1

  林寰宇是港大的交流生。初到北京的时候他人生地不熟,萧宇默代表学校去迎接他。女生怕麻烦,一张纸糊的牌子写着“欢迎林寰宇同学前来与我校交流”,就成了他们相认的信物。

  首都机场接机处,男生站在牌子前愣了一会,伸出手指着自己的名字:

  “系我诶。”

  二零一四年夏,林寰宇操着一口蹩脚的粤普向萧宇默普及着自己整个家族的天文史:

  “我爷爷系天文家,”他抱着书包坐在出租车后座,“我daddy也系天文家。”

  出租师父大约是被这一口带着岭南风情的普通话震慑,一脚刹车踩到底,把两个学生齐齐拍在座椅靠背上。林寰宇揉揉头,锲而不舍地说道:“我也想做天文家。”

  萧宇默哭笑不得。对方一双眼睛好像南国夏夜的星空,映着海面粼粼的波光。

  北京太大,学校门口那条十字路口林寰宇就认了大半个星期。没开学的日子里,他干脆赖上了萧宇默。女生家住在东四十条曲曲折折的胡同里,光是各家四合院门口的石狮子就够林寰宇拍满大半个相机的储存卡。

  “这才哪跟哪啊,”隔壁家的老大爷抱着茶缸子站门口看,“你让他去那卢沟桥,人那才叫真石狮子。”

  萧宇默带了点北京姑娘特有的懒散,对于推动文化交流这种事实在缺乏热情。林寰宇拍够了石狮子就缠着她去天坛故宫颐和园,萧宇默靠在凉椅上一动也不想动,随手抽出一本相册扔过去。

  “那些地方都经过后期修缮,早就不古香古色了,”她说的发自肺腑,几乎把自己骗了过去,“给你看我家老太太,人这才叫活过了大半个时代。”

  相册是那种老式的硬皮相册,黑白照片经历了大半个世纪风雨,有不少褪了颜色。林寰宇的注意力也真容易被转移,相册里的女人黑发如瀑,眼含笑意地看着他,隔着岁月把他望得心里一动。

  背景竟是香港维多利亚港。相片的主人扎了个高马尾,衬衣掖进黑色长裤,随性大方的气质丝毫不输当时的港星。林寰宇觉得这人很眼熟,却又说不上在哪里见过。相册受过潮,他想抚平页面的褶皱,却一不小心蹭掉了那张不慎牢固的毕业照。

  隐藏在毕业照后面的那张一寸照,就这么坦荡地出现在他眼前。

  萧宇默也愣住了。黑白照看不出肤色,轮廓却着实英朗。照片上的男子剑眉星目,当得起一个“器宇轩昂”。

  “这个男人……”林寰宇皱起眉,十分诧异地看向萧宇默,“是我爷爷。”

  2

  林寰宇回到自己宿舍,翻遍三个大行李箱,找出的笔记本摞了半米高。

  老式笔记本,封面上印着“香港大学”四个字,不少都有了破损。本子的主人写得一手狂草,扉页上题着他的大名:

  林先秦。

  翻开是厚厚的天文学笔记。钢笔字,受了潮,边缘氤氲出一圈淡蓝。林寰宇一页一页地翻,终于翻出一副肖像画来。

  这位林先生似乎是个颇为不羁的青年。写的字漂亮却偏要凌乱,抄的东西又多又杂也不屑整理。肖像画嵌在密密麻麻的读书笔记中间,钢笔勾出一个女孩的侧脸。

  底下写了行小字,和笔记比起来算是出奇得整齐了:

  “第一次遇见顾允年。”

  林寰宇曾以为爷爷的笔记是学术宝藏,想带到千里之外的城市刻苦钻研,却没想到里面还隐藏了这样一段少年往事。

  他把笔记翻了一页。

  3

  北京姑娘顾允年到香港的年月正是他经济腾飞的起步阶段。那时候大陆才解放不久,祖国人民满心欢喜的大炼钢铁,张口闭口赶超英美。

  顾允年的父母是民国时期的知识分子,在整个国家打了激素一般的氛围中嗅出了一丝不安,果断把刚成年的女儿送到了香港读书。

  叮咚作响的电车,蹩脚难懂的招牌,颧骨高耸的岭南人,这是顾允年对于这片土地的全部印象。好在港大的课程艰深难懂,叫她没有那么多力气来发泄自己对于这片陌生土地的厌恶。

  父母问她意见的时候,她托着脸说:“英文太闷,工程太笨,国文太烦。我想学物理。”

  或许很多事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就如同沿轨道运行的彗星,从出发时就已经决定要和谁擦肩而过。

  香港那时还隶属英国殖民,英语是学术界的官方语言。纵然顾允年从小和父母学英文,和全英教育环境下长大的同学相比却仍是理解力偏弱。她好强,最恨自己当堂发言磕磕绊绊,每晚要在图书馆天台上大声练习三小时才算完。

  明明一切严格按照轨道运行,林先秦却在那个晚上贸然闯进了她的私人领地。

  林先秦拿着望远镜上来时,她正拿了本《仲夏夜之梦》朗诵。

  “飞过一道山谷,又越过两座高山;

  钻过三丛灌木,又穿过四道荆棘;

  在激流中沐浴,又在烈焰中烘干……”

  望远镜的架子哗啦一声打开,毫不避讳地立到了天台上。长枪短炮架上去,足够开一个小型天文展。男生低头调试着望远镜的参数,像是完全无视女生的气急败坏。

  顾允年说:“这是我练口语的地方。”

  林先秦语调上扬,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这写了你名字?”

  “我已经连续在这里两个多月了。”

  “这位女同学,”林先秦抬起头朝她笑,眉梢眼角带了点调侃,“你把那个铭牌上的单词念一下。”

  单词有点长,顾允年迟疑片刻,颇没底气地开口:

  “O——O——Obser——”

  “Observatory,”对方接过话,一口标准的伦敦音,瞬间让她自惭形秽,“可以译做天文台,气象台,有时候也可以译做瞭望台,偏偏没说是英文教室。”

  他瞥了一眼顾允年手里的书,回过身继续擦拭望远镜。

  “练了两个月口语还是这个水准,莎士比亚为自己的作品羞愧而死。”

  港大的男生绅士居多,任凭顾允年英文再差也没人这样笑话过她,这个男生却随口就否定了她两个多月的努力。身在异乡,语言不通,课程难懂。

  顾允年不知哪来那么大委屈,手指使劲摩挲着书脊,骨节僵硬到发白,再差一点就能哭出来。

  “来了。”林先秦突然低沉且短促地呼喊了一声。

  他调节着望远镜的角度和旋钮,努力寻找着什么。那通过望远镜可见的遥远宇宙似乎发生了什么与他息息相关的幸事。顾允年半句委屈哽在喉咙里,一时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他终于固定了望远镜的位置。片刻后,林先秦直起身,朝她兴奋地招招手。

  “快来看啊,”他的样子像极了手舞足蹈的小孩,“太美了。”

  顾允年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对方一把拉了过去。单筒望远镜另一头的视野就这样措不及防地出现在她眼前。

  巨大的紫色星云从宇宙里冉冉升起。

  林先秦这次大约不是为了数据进行的观测,焦距拉到最大,呈现的景象是一种对于视觉纯粹的冲击。一颗明亮的星体正以极慢的速度朝着星云移动,金色的星光映衬着紫色的星云,场景震撼到让人想流泪。

  “礁湖星云,距离我们四千光年,横跨110光年的宇宙空间。”

  林先秦的声音从身后缓缓响起,是完全不同于方才的镇定和温和。

  “四千光年……很远吧。”

  “很远,”他慢慢说,很宽容的样子,“一辈子都到不了。”

  “可是我们可以看到……”

  “这就是天文的魅力啊,”林先秦笑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一点也不想哭了。她忽然觉得刚才的自己很狭隘,为了微不足道的孤独,为了渺若浮萍的脆弱。

  这些和浩瀚的宇宙比起来,和那四千光年外的星云比起来,明明什么都算不上。

  林先秦朝她伸出手。

  “认识一下吧。港大物理系二年级学生,林先秦。”

  4

  顾允年第二次遇见林先秦,是在专业课上。

  他作为基础力学的助教出场,手握花名册,掌握着新生们的生杀大权。

  顾允年紧张地说话越发磕绊,一份report交上去被改得面目全非。林先秦最后发她的,趁着别人不注意,小声问道:“英文讲那么烂,专业知识也差,你到底为什么来港大学物理?”

  顾允年仰头怒气冲冲地瞪他。

  翻开却发现批改得格外认真。红笔圈出几十处错误,不止专业漏洞,还修改了语法和拼写,花体字分外艰辛地夹杂在她的段落中间。翻到最后一页,红色的钢笔字小小地写到:

  “改你作业好辛苦,请我去旺角喝咖啡啊。”

  顾允年长这么大,头一次遇见这样的高手。随便一句话气得她跺脚,随便一句话又把她逗得发笑。抬起头,林先秦正了正衬衫衣领,朝她挑起了眉毛。

  她长这么大也不曾和男生约会过。衣柜里的衣服都不难看,此刻却全都带了抹不掉的土气。林先秦在楼下等,顾允年坐在宿舍呜呜地哭,直把舍友哭得慌了阵脚。她把自己的衣柜翻了个底朝天,抽出一件上台表演时的白衬衫递给允年。

  “这能好看吗?”

  “好看呀,”舍友笃定地说,“你配条黑裤子,把头发扎起来。我上次看见邵逸夫电影里的女明星就这么穿。”

  顾允年出生的时候全国都穷,母亲为了粮食连旗袍都典当了出去,青春年少的时候国家又号召劳动人民最光荣,一身素衣裳能穿大半年。

  到了香港被舍友缠着买了几条不伦不类的裙子,内心深处就对审美没什么自信,没想到这一身打扮却搭极了她的气质。袅袅婷婷走下楼,等得皱眉的林先秦都眼前一亮。

  “知道香港人叫你什么?”

  “不知道。”

  林先秦哈哈一笑,模仿着粤语的口型:

  “靓妹仔啊。”

  那年头的香港电车穿街过户,顾允年穿着白衬衣和林先秦站在摇摇晃晃的电车上格外打眼。车没到站,顾允年指着窗外格外兴奋:

  “我想去那。”

  “你到香港小半年,没去过维多利亚港?”

  她一愣,顿时又有些不好意思。林先秦看着她一笑,忽然牵起了她的手。顾允年身体一僵,不自觉地就朝他的方向迈了一步。

  老式电车车门全靠手动,两人站的靠近车后,林先秦随手就拉出一道缝隙。维多利亚港近在咫尺,电车转弯,速度骤减。

  “你说,我们就从这里下车怎么样?”

  他眨眨眼,顾允年一下明白了他要做什么。

  “太危险了啊——”

  话音未落,林先秦突然把她拉近自己身边。顾允年吓得双眼一闭,耳边只传来车上乘客的惊呼。

  “跳。”

  她像着了魔。林先秦的声音让她突然很安心,仿佛只要跟着这个人走,天涯海角也不会出错。

  惯性带得她趔趄了两步,林先秦一把把她拉进自己怀里。

  维多利亚港的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和脖颈,林先秦低声说:“喂,你要抱到什么时候。”

  她红着脸讪讪跑开。

  那天天气好得出奇,九龙半岛与香港岛隔海相望,万吨巨轮发出悠长的鸣笛声。她站在码头旁,张开双臂拥抱着这个陌生的城市。

  海风把她的衬衫吹得如同鼓起的风帆。

  身后突然传来林先秦的声音。她回头,对方不知从哪里借来了相机,趁着她没反应过来就摁下了快门。

  照片上的女孩笑容如朝阳,海风吹乱了她的长发。

  她最漂亮的年华,就定格在那个维多利亚港口的照片里。

  “顾允年,你喜欢香港吗?”

  “啊……刚来的时候不太喜欢,不过现在,很喜欢。”

  5

  顾允年逐渐适应了港大的生活,课堂发言说一口流利的英文,连英国教授都点头称赞。林先秦早早着手准备毕业论文,一心扑在图书馆里。

  她去图书馆找他。阳光透过窗子洒进来,被水杯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你看你看。”她惊喜地推了推林先秦的肩膀。

  “嗯,”对方波澜不惊地瞥了一眼,“光的色散。”

  顾允年气得掉过头不理他。想了一会还不解气,拿出钢笔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了四个大字:

  物理傻瓜。

  林先秦无奈地笑笑,给她的墨宝勾了一圈花边。

  那时两个人仍未确定关系。顾允年的父母颇为保守,早就说过不想女儿大学谈恋爱的意见,林先秦有所耳闻,也就不说破什么,只是想着毕了业就和顾允年一起去国外读书。

  他是打定主意要读天文的。远在异国的叔叔给他写信,信里说:你若是真想一辈子研究宇宙,最好还是来伦敦。这里的教授是真的在做学问,图书馆里藏了几十代人的智慧。

  他毕业论文定的是哈雷彗星,那颗每七十六年光临地球一次的天外来客。导师起初不同意,说他念的是基础物理,这课题有些过于偏天文方向,可一向彬彬有礼的学生这次却格外坚持。

  港大没有天文系,关于哈雷彗星的资料更是屈指可数,林先秦跑遍了整个香港,买来的资料摞了半人高。

  “为什么一定要做哈雷彗星?”顾允年问。

  “为什么?”他笑了笑,“这个世界上没有那么多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对一些事抱有病态的痴迷,就像我对这个宇宙。”

  他站在图书馆的观测台上,用力地伸展双手,就好像要把整个宇宙拥进自己的怀里。

  “地球就好像一个鱼缸,我们都是在其中游曳的观赏鱼。可是你对鱼缸外面的事不好奇吗?星云,黑洞,银河系,和银河系之外无边无际的宇宙。他们在离我们几千几万几亿光年的地方无声地消逝又重生,连维多利亚港的美丽都会赞叹的人类,怎么会对这样波澜壮阔的事情不感兴趣?”

  他的语言太富有感染性。顾允年愣怔地看着他,四肢轻飘飘的,仿佛也置身于浩瀚无际的宇宙之中。

  “我啊,还是太肤浅了,”他轻声说,“我想研究一个我可以真实看到的东西。我想在下次哈雷彗星与地球擦肩而过的时候,能像和一个老朋友打招呼那样,和他见面。”

  “能和自己的所爱相见,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也不会遗憾了吧。”

  1964年3月,顾允年21岁,她在那个深秋的傍晚重新认识了一门学科,并决心为此奉献自己的余生。

  就像她重新认识了一个男人,并决定将余生托付给他一样。

  林先秦在这番讲话的第二年出发去英国留学。他说:“我在大不列颠等你。”

  顾允年眼泪全蹭在林先秦的定制西装上。她像个小动物似地趴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你等我,我还要和你一起看哈雷彗星呢。”

  6

  故事就在这里戛然而止。

  林寰宇和萧宇默无言地对视了半晌,又尴尬地把视线移开。收藏了五十年的相片,和在笔记上细细描摹的肖像画。这段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经过时间的发酵成了一坛过烈的酒,叫人连细细品尝的勇气也没有。

  萧宇默先打破了沉默。

  “你爷爷呢?”

  “去世了。”林寰宇恍惚地说,“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

  女生伸出手触摸着笔记上的肖像画,画者连发丝的细节都勾勒得一清二楚。她沉默半晌,轻声说:

  “这个笔记本,带给我奶奶看吧。”

  林寰宇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你不想知道后来的故事吗?”

  顾允年晚年在南京大学天文系任教,退休后便住在了教师公寓。她这一生总在漂泊,甚至于对故乡也没有什么强烈的依恋。北京到南京的高铁不过四个多小时,林寰宇把笔记本工工整整地放进行李箱,全都带上了火车。

  “你不开心?”车开动的时候,萧宇默问道。

  林寰宇没回答她的问题。他说:“我在想我爷爷。”

  “他是那种,很学术派的老人。在剑桥读到博士,这辈子除了天文对什么都不感兴趣。”

  “想象他有过这样一场爱情,对我来说有些困难。”

  “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吧,”萧宇默轻声说,“可能就是用尽全身力气爱过一个人,后半辈子才宁愿花更多精力在学术上。那样爱过一次以后,后来的感情可能都寡淡得没有意思了。”

  林寰宇皱皱眉,很认真地看向他:“我只是不明白,如果真的这么爱,最后为什么又娶了别人?”

  萧宇默想了想。

  “或许老一辈人所经历的和我们不同,”她说,“时代啊,战争啊,人的力量太过渺小,无法和这些巨大的力量抗衡。”

  “那是他们不够坚持,”林寰宇说,“如果我也这么爱一个女孩,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一定要找到她。”

  男生说得坚定,萧宇默把头转向了窗外。

  是啊,既然那么爱,为什么要放弃呢。

  7

  “人的生命不是行星的轨道,可以永远按照既定的方向走下去。”老去的顾允年对她的孙女和那个来自香港的年轻人说道,“这条路上会有风沙,有岔路,有人性无可抵挡的自卑与骄傲。”

  她拿起笔记本,手指摩挲着爱人亲笔写下的诗句。

  落款有年份,1986年,哈雷彗星与地球擦肩而过的那一年。

  那年有个台湾的诗人很有名。写了《乡愁》,写了《记忆像铁轨一样长》,后来又写了《致哈雷彗星》。

  他说:

  “你总是突围而出,来投奔太阳”;

  他说:

  “你永远奔驰在轮回的悲剧”;

  他说:

  “下次你路过,人间已无我。”

  林先秦抄下了最后一句。这本笔记的后半部分书写了密密麻麻的思念,书写着不知道该寄往何处的信件。

  最后,他写:哈雷彗星如约而至,你却再也没有回来。好想回到二十岁,好想带你走。

  那么老的老人,按理说早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看见这句话,脸上的表情却仍是叫人心里一痛。

  “我也希望这世上的一切都能如星轨一般清晰稳定,可是谁能预料无常呢。”

  “后来就乱起来了。我父亲被打成反革命,母亲受不了打击猝死。林先秦不让我回去,怎么能不回去。我那时候年少无知,意气用事,分明早就打点好出国读书,却偏要回去讨个说法。”

  “回去又能怎么样呢。那个年代不认读书人,学生翘了课满街抄家。我被送上火车去开垦荒原,下车的时候只能看见连绵不绝的山脉。”

  顾允年慢慢闭上眼。

  秦岭绵延的山脉禁锢住了她余下的青春,大西北的风远不如维多利亚港湾的轻柔和煦。她成分不好,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有时候在庄稼地里做到深夜,一抬头,银河浓稠得像要淌进远处的山坳里。

  她从来没有忘了林先秦说过的话。

  秦岭人能抽烟,用废的烟壳全被她捡起来攒起来。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用秃了头的铅笔在烟壳纸上演算。同住姑娘看她可怜,偷偷送她一块橡皮。顾允年感激地看她,觉得她的样子像极了那个曾借她衬衣的舍友。

  她就这样靠着别人的善意活了下来。

  有时候组织上会给知青发纸让他们写信。同住的女知青对象在部队,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她却把信纸叠好藏在口袋里。既然无法给爱人写信,那就用这纸来演算吧。光滑的纸张手感好了烟壳太多,她把字写得小小的。油灯太费眼,眼泪流到信纸上,蜿蜒出一道九曲黄河。

  动荡的岁月,她终于失去了和林先秦最后的联系。

  “其实我后来看见过他,”顾允年小声说,“刚恢复高考的时候,他去北京几所大学讲学。他还是年少时那副样子,西装革履,可我却是一个刚从大西北跑回来的穷丫头。”

  她从爱上林先秦,就是自卑的。在她最好的年华里尚且如此,更何况后来。

  她迟疑了一步,林先秦便被汹涌的人潮淹没了。

  自此以后,陌路殊途。

  他们谁也不知道彼此曾一起在1986年那个哈雷彗星来访的日子前后彻夜难眠。他站在格林尼治天文台的观测台前,她则站在她曾许诺带他参观的故宫中轴线上。76年一遇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横跨浩瀚无垠的夜空,又马不停蹄地奔向新的轮回。

  林先秦抚摸着天文台上那个刻着“Observatory”的铭牌,嘴角露出一丝笑。身旁的学生惊异于这个一向苛刻冷漠的教授突然表现的温情,却没人能看懂他眼角那一丝哀伤。

  没人知道这个刻板的东方教授,曾是港大物理系最潇洒不羁的公子哥。

  没人知道这个视天文如生命的人,曾和深爱的女孩说过最动人的情话。

  “能和自己的所爱相见,哪怕一生只有一次,也不会遗憾了吧。”

  尾声

  房顶上的男生示意萧宇默靠边站,单手一撑,就跳下了体操馆。

  “林寰宇同学,”萧宇默略带无奈地说,“你的梦想到底是天文学家,还是跑酷达人?”

  林寰宇朝她笑,把手里的相机递给了她。他显然为了这个流星等了许久,几乎是从天际出现的一刹那就开始连拍。几十张照片看下来,也算是及时见证了流星的壮丽。

  夜风轻柔,两个人沿着跑道慢慢溜达。

  “回去的时间定了?”

  “嗯,后天的飞机。”

  “时间过得真快,还没来得及带你去天坛故宫颐和园——”

  “等你啊,那得等到下次哈雷彗星来吧。”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下次啊——还要四十多年呢。”

  “四十多年,我都六十多了。这颗彗星真可怕,总是这样提醒人们时间易逝……”

  “也不是吧,”林寰宇停下脚步看着她,“要我说,这颗彗星,是在提醒人们人生苦短,要趁着年轻把该说的话都说了。”

  气氛一下变得有些古怪,萧宇默佯装镇定,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

  谁知林寰宇来北京一年别的没学到,偏偏学到了耍贫逗嘴。

  “可是我就不告儿你——”

  告字的儿化音用得出神入化,叫当地人萧宇默甘拜下风。她一把扭住林寰宇的耳朵,声音瞬间抬高:

  “哦!你爱说不说!反正你爷爷上次也没跟我奶奶说!”

  “喂,你们北京女生都这么凶吗?哎哎你轻一点,你这样做简直违背对港政策诶——”

  时局动荡的岁月里,人们有太多的身不由己。如今太平安稳,相爱的人何不好好在一起。

  编者注:欢迎收看更多精彩故事。

  《考山路的九个秘密》

  《陌上春草》

  《江湖有妖》

  《昔有琉璃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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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榆与桐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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