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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他逾南山,我老江南


他同我说第一句话是问我名字。我没做声,他又问我:“那我可否载你一程?”

那是午间十二时四十五分,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十五分钟奏响一次。那首歌是献给爱丽丝,后来人听腻了,嫌弃老土。可我是多么喜欢这一只曲子。

若我人生有一部电影,我不要前面那些讨厌的部分。我只要这一刻,从这里开始。

我同他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01

何烈涓小名叫做阿涓,相熟的人唤他涓妹。因他出生时只有四斤三两,放在恒温室半月方才被抱出。叫女名骗过阎王,不将何家长孙收走。

满月酒时我被领到他面前。他穿一条红肚兜,手臂上戴着两个金圈。别的小孩手臂像是藕节,可他又干又瘦,如一只猴子。我对他没好印象。他哭也是小声。啜泣着像是要将自己噎死。我只看一眼就转头,我大姊在一边笑说:“小二这丫头脾气真大。”

我大姊长得美,明眸善睐。何烈涓的父亲那时正在追求她,闻言也笑:“沣珠长得像你,长大一定也是美人儿。美人儿脾气大又有什么关系?”

我大姊绷不住笑了,两人就这样挨挨挤挤抱在一起。我大何烈涓五岁,因为早慧已经念了一年级。道德经倒背如流,晓得我大姊这是给人做妾。这不道德。我心里对床上的小猴子升起一点怜悯,低头看他。他哭累了,闭着眼睡着了。

真怪,这样的小东西哪里都丑,可睫毛却长得要命。

那日的满月酒何夫人并没有出席。听说是产后抑郁被送入医院。

归家时我大姊喝醉了酒,将窗打开透气。风吹着她烫得卷卷的发彭起又落下,她心情很好地哼着歌。

“黎娆珍。”我严肃地叫她,“你这样是不对的。”

她听了不生气,反而哈哈大笑。伸出手捏了捏我的脸颊:“你懂得不少。可小二,这世道就是这样呀。”

这世道什么样我还不大清楚。只是知道我家三十年前从大陆搬来港内,一朝家道中落。自从我父母过世,是大姊拉扯我长大。有段时间我们过得很苦,直到我大姊进了电视台,识得了何先生。

我享受着大姊赚来的钱。身上新做的洋裙,脚上擦得闪亮的皮鞋。没有一件靠我自己。我没有权力去指责她。

这世上,我也只有她一个亲人了。

五年级时,我大姊终于成为了新一任的何夫人。

我被领入何家大宅那天,是四月一日。那是西方的愚人节,大街上走着小丑。手里牵着一大把气球。大姊替我买了一个,我绕在手腕上。车子开进位于太平山腰的别墅时,我看到另一辆车刚好出来。车开得很快,差点儿撞在我们的车上。

我吓一跳,大姊连忙抱住我。门没合上,里面传来个暴跳如雷的声音:“让他走——!”

旋即,里面跑出来个小孩子。身后跟着个保姆,扎着手像老母鸡似得跟在后面。小孩子两条小腿迈得飞快,无奈太短,一绊就跌在地上。他爬不起来,放声大哭:“妈妈,你带我一起!”

我看得呆住,大姊推我一把,示意我上前扶起他。我长大了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是要我同这位何家大公子搞好关系。我那时不懂,好在听话。下了车要把他拉起来。他手心里蹭破了皮,被我拽起来也硬撑着不出声。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地哭。

我在学校是班长,同桌是个娇小姐。稍不称心就哭哭啼啼。所以我很有经验,问他说:“你哭什么?”

他不回答。半晌,才抽噎说:“我要和妈妈一起走……”

“可你流血了,这样追上去,你妈妈会心疼。”我哄他,“你不想让她担心吧。”

他哭泣声一滞,我再接再厉:“喏,气球送你,我陪你去上药吧。”

闻言,他终于抬起头来,让我能看到他的样子。他有一双很大的眼睛。听说何家往上数有白俄血统,混到他这里,让他自小就有一张异于常人的好相貌。我在电视上常见到一个童星。媒体也夸是仙童,可同他比,简直云泥之别。

我又呆了一下。大姊大概嫌我磨蹭,亲自下来说:“阿涓,咱们进去吧。”

何烈涓从小的好脾气这里就能看出。若是我面对抢了父亲的女人,一定恨得咬牙切齿。可他居然顺从地被牵进去。

何先生正在里面生气,见我大姊露出笑来。却又气道:“要他进来做什么,让他滚啊。”

“你这是什么话?”大姊道,“他才四岁,四岁的孩子懂什么。你居然和他计较。”

他们两人去一旁说话,我就陪着何烈涓。他的保姆替他擦药,他睫毛上缀着泪珠,总算止住了哭泣。我坐过去,小声问他:“疼吗?”

“疼。”他点头,“我想要妈妈。”

“涓妹。”保姆却止住他,“不是说好,每周末送你去和夫人见面吗?”

若我是个大人,就能听懂。保姆怕我这个后娘的跟班去嚼舌根,对何烈涓不好。我哪里晓得,坐在那里给何烈涓讲故事。后来我们俩一起睡着了,醒来时他已经不见了。

我赤足跑下去,看到大姊换了睡裙正在看电视。

“阿涓呢?”

“他啊。”大姊指尖绕了一缕头发,慢慢说,“送去跟他母亲一起了。小孩子哪能离得开妈?”

“可是……不是讲他和我们住一起?”

大姊笑了一声,冰冷的光映在脸上,让这张美人面孔生硬起来:“小二。这是我们的家了,你愿意我们的家里有外人?”

我同大姊的家本来在跑马场。后来房子抵债卖掉,两个人拖着行李走去深水埗。五光十色的广告牌照在她弯了的背脊上。她牵着我站在笼屋门前对我说:“小二别怕,咱们还会有家的。”

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一个我们两个人的家。这个家里不该有何烈涓。

我们那样自私,可这就是我们的人生。


02

我念高中时,何烈涓的母亲抑郁症加重。趁着护士不注意,从楼上跳了下来。

葬礼我没去参加,我大姊急匆匆将我送去美国。机场守着八卦记者,她戴着大大的墨镜。低头牵着我快步走进候机室。

我被她扯着,像是又回到很小时候。她将机票塞给我说:“下了飞机先打电话,接你的人安排好了。你英文学得好,沟通应该不成问题吧?”

“阿姊。”我有些惶惶,“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她温柔地笑了笑,替我捋了捋头发,“小二,最近他们盯得太紧,你去避一避。本来就说要你出国读大学,现在高中也一起,就当适应环境了。”

我被她说得快哭了。她越是云淡风轻,情形一定越坏。报上已经有文章说,是她逼死了何烈涓母亲。自古红颜祸水,可笔杆子却也能杀人。

她没再说了,推着我上了飞机。她就站在停机坪,风吹得她头顶的帽子飞走了。她一头长发纷纷扬扬,同十年前没有分别。

所以日后的梦里见到她,她永远是这样。有一头凌乱却丰美的长发。她会一直望着我,面上带着笑。可我心中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我在美国度过了我的大学生涯,导师挽留我继续深造,却被我拒绝了。

拿到毕业证第二日,我便启程回香港。这里我近八年没有回来。出了机场我分不清东西,上了出租听司机问我:“靓女,往哪边去?”

我报了个地名,司机说那里已经拆掉了,又问我是不是游客。我口音变了不少,自己都没察觉。于是换了粤语同他讲:“我是回家。”

他将我拉到太平山下,我沿着小路往上走。远远就能看到围起的一片工地。那里是我住了很久的地方。大姊作为女主人在那里操持家业。可现在,只剩了一片废墟。我打量一会儿,便转头走了。

时间还早,我时差没有倒过来。漫无目的走上了太平山顶。我过去娇气,出入不肯步行。大姊宠我替我安排专车。在美国这些年,我无聊时最爱做的便是走路。我走过很多地方,走到医生警告我,我的膝盖磨损严重才停下。

我走累了,站在那里休息。不是周天,这里人却也不少。喷泉边有卖热狗的摊贩,红白条纹的遮阳伞下,站着个英俊的男生。我学的是传媒方向,纽约大学的提斯克艺术学院毕业。校友不乏奥奖得主。可我市侩,一门心思走商业路线。只一眼我就下意识评判,这个男生若在我手中,一定能大红大紫。

可其实他同我无关。我收回视线望向喷泉。那是午间十二时四十五分,广场上的音乐喷泉十五分钟奏响一次。那首歌是献给爱丽丝,后来人听腻了,嫌弃老土。可我是多么喜欢这一只曲子。

身后有人碰了碰我的肩膀,我转过头。看到卖热狗的男生正望向我。他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像是映得出山头飘着的白云同蓝色的天。我有些错愕,他却也像是不好意思。

“我看你有些眼熟,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看我不语,他垂下一点眼睛羞怯说,“我请你吃个热狗,你能等我下班吗?”

“等你下班做什么?”

“我买了一辆脚踏车,不知道有没有荣幸能载你一程。”

我失笑:“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你有没有十八岁?”

他长得好看,可是眼中有天真的情绪。后来的影评人形容他,都说是玻璃花房里走出的王子,不谙世事到极点。所以显得很嫩。我谈过几次恋爱,无疾而终。学习生活已经很忙,这种调剂品对我来说没什么意义。

他闻言转身走开。回来时手里握着一个热狗递给我。我挑了挑眉,他解释说:“请你吃……我真的看你眼熟,不是故意搭讪。”

大概从没说过这样的话。他的脸红起来,比遮阳伞更胜一筹。我饶有兴趣望着他,总算接过热狗:“你叫什么名字?我已经快十年没有回香港了。”

“你可以叫我阿涓。”他微笑说,“朋友都这样叫我。”

我僵住,下意识看向他。他还是那样英俊,乌黑的头发是自来卷,衬着他高挺的鼻梁,像是个美貌的混血儿。

记忆里刮过一场大风,吹起满地的雪和黄沙。那个满月的小猴子,那个四岁的小男孩。他们都在哭着,声嘶力竭、伤心失落。而我猝不及防,被这一场邂逅击倒。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喃喃自语,他有些不解:“今天大学没有课程,我来打零工。”

何家的长孙,哪里需要打零工赚钱?我又问他姓什么,他老实回答了。他真的就是何烈涓!

    那天我被他载去巴士站。他腿长,脚踏车一蹬便滑了出去。我坐后面轻轻揽着他的腰身。他一定没和女孩子这样接近过,肌肉都僵硬了。天色渐渐晚下去,霓虹灯牌挨个亮起来。LED屏幕上明星们搔首弄姿。他忽然回过头,问我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你没必要知道。”

“可是……”他委屈起来,“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

“是你自愿告诉我的。”

我跳下车子,巴士正好驶来,我快步上去,看到他趴在窗外眼巴巴看我。

“喂。”我拉开窗子叫他说,“阿涓,好好念书,知道吗?”

我口气一定很老气横秋,因为他愣一下旋即笑了。他眼下有一对卧蚕,笑起来格外的甜。这样一个小男孩,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他已经十九岁了,可在我眼里还是小小的时候。我望着他,车开远了还在看。我想起过去,想起大姊。恍然发现,原来时间走了那么远。


03

何烈涓念得香港大学中文系。拿全额奖学金,勤工俭学,是五好学生。

这是我拿到的他的资料,上面只字不提他的家境。身边的助理问我说:“Enid,为什么这么关注他?”

我回港前已经拿到了offer,是替亚视挑选演员。若是被我导师知道,定要骂我大材小用。只是我有什么才华呢?我从来只是个为了钱奔波的商人。

资料里,何烈涓笑得很阳光。戴一顶棒球帽,却不是受欢迎的类型。这时的大明星都是肌肉男,顶好是肌肉上涂着油,被太阳一照闪闪发光。他属于奶油小生,我看了半天,丢到一边:“报上去吧,就定下是他。”

“Endi,你确定吗?”

我看她一眼,她连忙噤声。大概在心里骂我不懂装懂。这是一部电视剧的小配角,投资不大、成本不高,所以我能自行选择。开拍时我去了片场,看到他正在化妆。他戴了头套,鬓如刀裁。不言不语就是一景。

我过去时同他视线在镜中撞上。他立刻咧嘴笑了:“你怎么在这儿?”

化妆师敲他一下:“这是Enid姐,你能选上多亏她。”

他长得好看,讨姐姐欢心。连刚见面的化妆师都会提点他。我心中觉得好笑,看他呆呆的样子,只是说:“好好演戏。”

他的戏份不多,不过两小时便结束。收工我看他站路边,于是开车过去停下:“怎么不回家?”

“Enid姐。”他先叫我一声,又羞涩起来,“我在等车。”

这里荒郊野外要等到什么时候,我要他上车。他乖乖坐进来,自己系好安全带。车里放着歌,他听得专注。我忽然问他说:“怎么想到要演戏?”

“同学讲,当演员赚得多些。”

“你很缺钱吗?”

他很坦然:“我想要出国留学。”

如果他还在何家,想要出国留学轻而易举。我踩了刹车,手指头敲方向盘,觉得有些焦躁。他大概看出来了,小心打量我:“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你念几年级了?”

“三年级……”

“如果我能捧红你,你还要出国念书吗?”

我猛地说出口就后悔了。他却笑起来:“Enid姐说笑了。我不是那块料子。况且……我赚钱就是为了念书,怎么好本末倒置?”

他说得认真,我只觉得他天真。这一行进来难,想要出去更难。还好他只是个小角色,所以我还能帮他运作。我送他回学校,他要我等一会儿。跑着去一旁替我买回一支甜筒。双球上撒着跳跳糖,朱古力味道又苦又香。他本来已经走远了,却又转过身来,对着我用力挥手。

夕阳西下,将他影子拉长。我将车开在路边,放着歌替自己点了一支烟。烟从头燃到尾,烧成一捧灰。我叹口气,打电话给助理说:“那个小孩……对……叫何烈涓那个,他的戏份能剪掉多少,就剪掉多少。”

这部戏放在暑期档。翡翠台夜间十一点半开始,一天播出两集。这样的剧每年不知多少,激不起大水花。更何况何烈涓只有那样一点戏份。他拿了钱,不必出名。尽可以好好念他的书。

我算盘打得很好,只是天不遂人愿。接到大老板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做菜。我在旺角租了一间小屋,一个人住尚显逼仄。小小的窗分出灰色的天,我盯着电线杆上落着的鸟半天,才回答说:“我明白了。”

我不知该说何烈涓运气好还是坏,那么一点镜头,也能被大老板独女看到。那女孩圈子里都知道,出了名的肆无忌惮。大老板宠她,星星月亮都肯给。

我将何烈涓约出来,丢给他一份合约。他看了半天,皱起眉头:“Enid姐,这是什么意思?”

“电台看好你,要签下你当主角。”

他连连摆手:“我哪里是那块料子?”

“现在不是你是不是的问题了。”我说,“何烈涓,你没得选。”

那是上个世纪的香港,还没回归,娱乐圈鱼龙混杂。大老板有黑帮背景,看上谁,谁就跑不掉。我也不劝他,只是耐心等。他眉头松了又皱,最后问我:“签的话……我还能去念书吗?”

我失笑:“如果到时你还想去,我一定送你走。”

这里是个大染缸,白着进来,就别想继续干净。小孩子信誓旦旦,可是真的尝到甜头,又怎么舍得离开?

我去向公司毛遂自荐,要当他的经纪人。我从人力资源部调了出去,助理是没有了。何烈涓自己都没有助理,我说是经纪人,其实也就是个打杂的。公司为他安排的电视剧剧情俗不可耐。因为大老板女儿喜欢他古装扮相,便又要他演翩翩少年郎。

有一场戏要在冰库中。剧组人人裹着大衣,只有他一袭青衫,手里握着笛子笑盈盈吹奏。导演喊CUT时我冲上去,将暖水袋塞他掌心。他呲牙裂嘴说:“你冷不冷?”

“我怎么会冷。”

“可我好冷,一直惦记怕你也冷。”他小声嘟哝,忽然握住我的手一起塞入口袋,“瞧你的手也这么凉。”

他口袋真大,塞得下两只手同一个暖水袋。女主小有名气,大家就都围过去。只我们两人挤在小角落里取暖。收工后照例我开车载他回家,他忽然同我讲:“我吹笛子给你听。”

我一看倒是惊了:“你怎么把剧组道具拿来了?”

“我同阿May姐讲好了,借用一晚就还回去。”

阿May是道具组的,何烈涓这个人真是师奶杀手。我将车子放慢,他又要我打开天窗。太阳已经落下去了,月亮沿着山脊爬了上来。我踩了刹车,停在路边。远处是蜿蜒起伏的海岸线,青黑色礁石被浪拍出险峻的弧度。他轻轻地吹着笛子,是一首无名小调。我第一次听,下意识地认真记住曲调。月亮越来越高了,映得大地清清白白。他不知何时停住,低声说:“这是我母亲教我的第一首曲子,也是最后一首。”

他母亲……那个因为抑郁症跳下大楼的女人。算一算那时他顶多念中学。一个小孩子孤身一人,不知如何熬过来。

我装作不知他的身世:“你父亲呢?”

“我同他关系不好……大吵一架彻底闹僵了。”

“总归是父子……”

“Enid姐。”他打断我,食指轻轻抵在我唇前,隔了一点距离,呼吸拂上去,像是两人有多么情深意切,“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

我不是不解风情的人,于是住了口。第二日他还笛子时,阿May开玩笑说:“昨日说要追女,结果如何?”

他害羞地看我一眼,笑了:“不知道。”

“你这样靓仔,追谁追不到?”阿May看到我,又讲,“Enid你来说,你阿弟哪里都好,就是太腼腆了。”

我笑一声没作答,看到何烈涓皱了眉。

瞧吧,我们俩差了五岁,人人都将我们不当一辈人看。这就是偏见。似乎男人找年轻女孩天经地义。可女人若是找小男孩,便是大大的不对。

“Enid姐。”何烈涓追上来,在我身后低声说,“我不想叫你姐姐了。”

“那你要叫我什么?”我装作浑然不觉,“真是孩子话。”

他似乎不高兴了,浓密的眉毛皱得更狠。我板下脸来:“别皱眉,妆都要花了。”

只一句,他就连忙舒展眉目。小心看我,像是怕我生气了。

他真像是只小狼狗。看着高大,可却在我面前这样驯顺乖觉。我只是个普通人,我哪里经得起这样的考验?

可是……唉,可是这世界,本就不是想做什么,就能成真的。


04

电视剧播出后照旧不温不火。

何烈涓有了点儿粉丝,守在电视台楼下。他穿连帽衫,配短裤球鞋。还是大男生的样子,给一个个小女生签了名字。又被拉着一起合影。我看时间不早要带他走,却被那些人推到一边说:“别碍事儿。”

年轻人的感情就是这样热烈。爱得风风火火。我能理解,索性抱臂站在一边,可被人围着的何烈涓却忽然发了怒,对刚刚推我的小女生说:“跟她道歉!”

他长得英俊,因为常带笑而温柔。可是肃穆起来时却自有冷厉的味道。小女生们被吓得噤声,我连忙道:“没关系的。”

可他还是生气,牵着我的手大步往停车场走。我无奈:“你难得有粉丝,这样要把他们吓走了。”

“我不在意。”他气鼓鼓,“她们怎么可以推你?”

我没忍住笑出来:“那又怎么样?”

他就不说话了,坐上车还在生闷气。我停在便利店门口,替他买了咖喱鱼蛋。他吃一颗,面容和缓下来。挟了一颗递我嘴边。我不想吃,给他面子才张口。他就心满意足,又来纠缠刚刚的事:“她们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她们喜欢你,当然看不见别人。”

他更委屈了,涨红了脸,半晌低声说:“可我喜欢你。”

我装没听到,将汽水丢给他。他手忙脚乱接了,也装没有说话。

这年他过了二十二岁生日。断断续续演了三四部电影,也算是有了点名气。大老板女儿还是喜欢他,像是喜欢一只漂亮的小狗。宴会时邀请他去参加。

我替他借了礼服。系领结时,他乖乖仰着头。却又忍不住垂下眼睛来。我从镜中看到他的样子,问他:“看什么?不放心我吗。”

“Enid。”他说,“你今天真漂亮。”

我平日顶多上淡妆,今日难得认真修饰。被他这样说了不可能不开心。可我忍住,紧了紧他的领口说:“抬头,别把衣服弄脏了。”

他连忙照做,又语调快乐地说:“我们穿的,是不是很般配?”

他穿一身黑丝绒礼服,而我身上长裙亦是丝绒材质。无独有偶,还是有心无意。我自己也说不清。入场时本该我跟他后面,可他一定要落后一步替我牵裙。大老板女儿众星捧月,我要他去打招呼,可他缩在后面求饶:“不要了。她又不认识我。”

“不认识你怎么会邀请你?”

“可能是随便乱发的……”

他和我胡搅蛮缠,我刚想发火。身后却有人叫我的中文名字:“……沣珠?”

我在外人面前只说自己叫做Enid黎,黎沣珠这个名字像是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我自己都觉得恍惚,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何先生就站在身后。

大概有钱人的时间都是凝固的。他居然同十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他身边跟着个女伴,更年轻、更美貌。若我大姊还在,也许会被比下去。

我一时滞住,半晌才含糊说:“姐夫。”

他却像是很开心:“早就听说你归国,怎么不回家?”

家……没有了大姊的地方,哪里算是我的家?

我不欲多言,敷衍几句要走。可何先生一转视线就看到了何烈涓。这对父子见面,两人都是戾气满满。何先生对我说有空一定要回来,便拂袖而去。我站原地,将手里端着的酒一饮而尽。那边何烈涓一直不说话,我问他:“有什么话要讲吗?”

他薄唇紧紧抿着,对着我,是第一次这样的冰冷。我心底有些伤心,却又如释重负。我虽然没有故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却也没有主动提起来。

对何烈涓而言,我同大姊都是坏人。抢了他的父亲,赶走他的母亲,霸占了他的家庭。不管他是不是这样认为,至少我是这样觉得。

所以我愧疚,我想补偿。我不想自己姿态难看真似坏人——可我分明就是。

“我就是黎沣珠。黎娆珍的妹妹……”

“我知道。”

他猛地开口,嗓音沙哑。我怕人听到,领着他避去露台。窗外是一整片花圃,有棵月桂开了花,香气浓得忘不掉。里面衣香鬓影,可那些热闹都是别人的。我靠在那里,失了力气。看着他笑了笑:“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面无表情,眼眶却慢慢红了:“我……我觉得你眼熟,后来想起,原来四岁那年见过你一面。后来我同母亲去加国休养,再回国时也就没见过了。可我见过你姐姐……她看起来并不像是个坏人。”

“是不是坏人,又哪里是外表就能判断的?”我失笑,觉他天真。可看他痛苦的神情,却又咽了回去。“既然你早就知道我是谁,又何必这样惊讶?”

“这不一样……”他说,“我原本还能自欺欺人的……可沣珠,往后我再也不能骗自己了。”

这小男孩,想法这样的傻。像是埋在沙子里的鸵鸟,自欺欺人到可怜。

我心中柔软至难过的地步,这么多年已经没有过了。他像是我舍弃不掉的过去,从我五岁第一眼见他,再到九岁时相见。似乎他是我的责任同重担,没人要我这样,是我自愿如此。

“阿涓。”我这样叫他,看他一瞬间更加伤心,于是摸了摸他的面颊。真凉啊,我想,香港的夜晚原来这么冰冷,“我会把你捧红的,我要你成为天王巨星。你吃过的苦我都会补偿给你……”

“我不想要。”

“你不要也得要。”我压低声音说,“是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

他欺过来,将我压在栏杆上。我肌肤被花纹硌得生疼,可却又奇异的快乐。是离经叛道的一瞬间,像是飞蛾拥抱了火。我没有闭眼,看着他的唇离我越来越近了。可门被推开来,有个女孩走进来,看我们一眼笑起来:“哎呀,这是做什么?”

我立刻将何烈涓推开。他还回不过神,我却已经捋了捋头发:“孙小姐。”

这就是电台大老板的独女,全名叫做孙宝珠。这名字有些土气,可她真是如珠似玉,被视若珍宝。

她视线在我同何烈涓身上扫过,若有所思,却又不大在乎地向着何烈涓伸出手:“下一支曲子是华尔兹。”

这意思太明白了,我推何烈涓一把,他不情不愿,却在我的示意下牵住了她的手。他们一起走出去,走进人群中。我看着他们,听着那一首华尔兹的舞曲轻快地响起来。

月亮挂在牵牛花架子上,我摸了摸,没找到烟。

还好,我想,梦该醒了,一切都不晚。


05

这天之后,便有八卦杂志刊登说,何烈涓同孙宝珠正在拍拖。

杂志配图是偷拍。路灯下,孙宝珠将何烈涓推在豪车上,踮着脚尖献吻。我了解大老板,没有他的允许这样的照片哪里发得出?我打电话转弯抹角询问,大老板秘书同我有点交情,含糊说:“小公主偏要……说自由恋爱哪里见不得人?他们年轻人的事,我们怎好插手?”

也只有这位掌珠能有这样的底气。我道了谢,手机扣在桌上发呆。何烈涓悄无声息走进来,看到桌上杂志吓一跳。想说话又犹豫。我看不得他这样:“有话就讲。”

他这才说:“是她忽然推我,又扑上来要亲我。我躲开了,沣珠,她并没有亲到我。”

我觉得他奇怪,认真望他一眼说:“其实你同她拍拖不会有坏处。真的亲上又怎么样?”

“你怎么能这样想!”他提高声音,看我无动于衷,又垂下去,“你这样想我同别人在一起?”

他不跟别人在一起,也不能和我在一起。何必拖着两个人都难过?我换了话题,说起他下一部戏总算可以出演现代剧,在一部黑帮片里演男三号。他不大在意,心不在焉地发呆。我看得泄气,问他说:“你是不是真的对这一行不喜欢?”

“不是……”他下意识反驳,却又承认了,“我不喜欢这个圈子……太乱了。”

我将剧本收起来,同他面对面坐着。他紧张起来,一眨不眨看我。我能拿他怎么办?我叹气,他就慌张:“你别生气,我会好好演戏的。”

“阿涓。”我打断他,“没关系,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来替你处理。”

是我一厢情愿了。我以为捧他做大明星他就会快乐。可世上从没有人,能替另一个人选择人生。也许他按部就班去往国外,继续学习法律,回来做一名普通的律师反而更加幸福。

我去找了何先生,同他约在茶餐厅见面。这里我同大姊过去常来,大姊购物完就来这里点一客巧克力蛋糕。边吃边等着何先生开车来接。他们之间并不是只因为容貌而在一起,还是有真心的。不然何先生也不会到了现在还对我这样热情。

我也点了巧克力蛋糕,他看到了就怀念说:“娆珍当年也喜欢吃。”

“姐夫。”我没有同他寒暄,开门见山说,“我想求您帮我一个忙。”

“一家人,谈什么求不求的?娆珍去了,你就是我的亲妹妹。”

我“嗯”了一声,轻声说:“我想请您赎回阿涓同孙先生的合约。”

这件事处理得并不顺利。因为孙宝珠的关系,何烈涓现在在孙先生面前也是排的上号的。下一年的计划安排,就是捧他做当红小生。这样好的机会,若是别人一定挤破脑袋。只有这个傻小子死活不肯要。

电台里的安排都是牵一发动全身。戏量身定做,档期排好,只为一炮而红。这个档口他要撂挑子不干,孙先生哪里肯罢休?还好何家也非善类,近百年积累的家世。倒是旗鼓相当。

这事算是我求何先生,他斟酌再三还是应下。他同何烈涓之间,不晓得怎么这样僵硬。分明是亲生父子,却搞得生死不容。

我不愿多问,他当着我的面叮嘱秘书去处理这件事,却又对我说:“沣珠……你对阿涓这样好,是为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亏欠了他。”

何先生笑起来:“你同娆珍真是一样的好心肠。只是你想过,他是否配得上你的善良?”

我不喜欢他提起何烈涓的样子,于是说:“姐夫,他毕竟是你的亲生骨肉。”

“是啊。”何先生淡淡道,“若不是他是我的亲生骨肉,也许我已经将他赶出香港不准他再回来了。”

“沣珠,你总觉得我对他苛刻。甚至自己独自打拼,也要帮着他功成名就。你姐姐出事时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我向她许诺过,一定好好照顾你。所以我不忍心你再被蒙在鼓中了。”

我预感到他要说的话,是我不能承受的东西。可我坐在那里,僵硬似一段朽木。我该听下去吗?或者不该。我忽然想起那夜的何烈涓,他红着眼睛对我说:“我只是不能再欺骗自己了。”

我的小男孩……我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对着何先生笑了一下:“姐夫,我已经长大了。所有事我都可以承担的。”

我回家时看到何烈涓坐在门口睡着了。

楼道里的灯坏了,楼下的亮着,这里却只有一点点稀薄的日光。他像一只大狗倚在那里。我蹲下去,认真地端详他。

他真好看,眉骨高,眉毛浓密。睫毛呈扇形,慢慢地垂下去,像是米色的蝴蝶翅膀。外面的树影晃了晃,斑驳如雨。我抬手轻轻地触摸他的眉眼,他恍惚地睁开眼,看到是我立刻笑起来:“沣珠,你回来了。”

如果那时,大姊没有赶走他。我们一道在那栋大宅中长大……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可是一万次的抉择里,也不会预料未来这一种的可能。人在做第一个选项时,又怎知道推倒的那块骨牌会倒向何方?

我颤抖着,怕他看出来,索性恶狠狠亲上去。他被我吓呆,僵在那里。我半跪在地上,他向后仰在台阶上。这肮脏的小世界,尘土飞扬。外面晾满衣服,电线密密麻麻。我们亲吻,像是下一刻便天崩地裂。

我抱着他,不舍得分开。呼吸都要停下,要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也挤压干净。他是新手,面红耳赤的样子。分开时眼睛亮得像是里面有星星。

“沣珠……”他叫我的名字,不可思议,又幸福到极点,“我……你亲了我吗?”

“是啊,我亲了你。”我望着他,将他每一个样子都牢牢记住,“我喜欢你的。你呢?”

“我当然也喜欢你啊!”他说着,激动起来,“不,我爱你!太平山上看到你我就爱上你,我打听出你在电视台工作,才会投了简历过去。沣珠,我做的一切都是想离你近一些。”

这小男孩,爱得坦荡大方。恨不能将心掏出来给我看。如果他再大一些,被生活熏陶得冷硬起来。那他就不会这样不顾一切,也不会让我接下来的话另两人都越发难堪。

可是一切都早就发生了,发生在十年前的旧时光。泛黄发脆的报纸上登着一条新闻,因为狗仔追逼太狠,何太发生车祸当场死亡。那是我去到美国的第三个月,我大姊被狗仔围追堵截。豪门恩怨向来有市场,他们将她逼到山道上,就为了压榨那一点的新闻。

然后意外发生,我大姊的车撞了出去。她腹中怀了四月的胎儿,那是我的侄儿,也一同烟消云散。

我当时在美国差点崩溃,心理辅导了两年才慢慢走出来。我暴走,走到膝盖磨损严重。那是我为了排遣痛苦。我以为大姊的死是意外,是娱乐至死的荒谬。

可我现在才知道,一切的一切,都自有根源。

是那时中学的何烈涓将我大姊的行程泄露出去。那些狗仔才会如蝇逐臭蜂拥而至。因果就是如此,他母亲跳楼自尽,他想要报复又有什么过错?

只是啊……只是那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我筋疲力尽望着他,终于大哭。他抱着我,慌乱地问我怎么了。我说不出,还是要说。我说:“阿涓,我不欠你什么了。我们分开吧。”

我们没有在一起过,可是分开这两个字也这样艰难。他渐渐明白了什么,看着我的眼中露出了绝望。

“你都知道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她出丑,我并不想要她死的……”

他解释着,自己也觉得苍白,于是闭上嘴。我要站起身,却没成功。他想扶我,不敢碰,只能那样看着。

我到底扶着栏杆起来了。风卷着灰尘,涤荡这小小的楼道。他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到了这一刻,一切的爱恨都可笑。我明白他说的不能自欺欺人是什么意思,却不能再嘲笑他。

因为在某一刻,连我都想自欺欺人。维持曾有过的,虚假的快乐,直到地老天荒。


06

何先生替何烈涓处理好了合同,可他却反悔了。

那是香港电影圈最后的黄金时光,他乘势而起,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采访里说他一年拍摄二十三部电影,吊威亚吊到骨折还在坚持。

这样的辛苦换来丰厚的回报,他红遍亚洲也不过几年时光。

主持人问他说为什么这样拼命,他对着镜头说,因为想要大红大紫。他说话太直接,主持人都惊讶。因为人人都要装得不那么世俗。可他一笑,那样好看,人人都会原谅他的市侩。

“其实是同人有约定。她想要我大红大紫,我那时不愿意,一门心思想要出国念书。后来才明白,她是为我好。”

主持人挤眉弄眼:“何生提起来这样温柔,一定是个女人吧。是孙小姐吗?”

孙宝珠同他的事也算人尽皆知,追他好多年,大家都觉得早晚终成眷属。可他摇了摇头,嘴角的笑容垂下去,有些费力地说:“是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说这话时我坐在电视机前。窗外细细碎碎落着雨,将天空染成青色。我关上电视,将他关在很遥远的地方。

我离开他时,他来送我。问我还能见面吗。我没回答他,只是拥抱了一下。

机场人来人往,我们站在那里,是最渺小不过的一对。人群如潮,他拥着我,忽然哭了。

“对不起,”他说,“沣珠,对不起。是我亲手扼杀了我们在一起的机会。”

“不是的。”我说,“可是我们也不能再见面了。”

我喜欢他、爱他,他是我心里永远的小男孩。我会记得他四岁时哭着跑来,记得那红黄条纹的伞下,他戴着一顶红色的棒球帽,手忙脚乱地做热狗。

只是细雪落满红屋顶,他逾南山,我老江南。

——原文载于爱格2017年1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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