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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长夜终有尽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原来他啊,只要东隅。



01

阮碧珠怎么也没有想到再次遇到庞统,是因为一件自杀案。

死者是她的邻居,男,被房东发现死于家中。从他前几日要蓄力买房的架势来看,阮碧珠坚信他不可能自杀。更何况她昨晚亲眼见到有人从他房子里出来。

可是,她有脸盲症,一年半的病史,那种看到人脸就自动打上马赛克的疾病,遇到嫌疑人简直是上天开的一场玩笑。阮碧珠好面子,死活不肯说自己看不清犯人脸的原因,只是说那个男人一米八几,黑色头发,穿着白衬衫、卡其色裤、白球鞋。最后警察逼急了,请来一排一米八几、黑色头发的男人让她指认。

警察叔叔贴心地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是犯人威胁你了?”

阮碧珠地盯着这一排男人,看哪个都觉得像犯人,简直欲哭无泪。过了良久,这些男人中有一个走出来,将档案袋递给面前的警察,淡淡地说道:“我不能在这儿耽搁,死者家属同意解剖认定了。”

“辛苦庞法医,让您大老远跑一趟。”

庞统点头,瞥了一眼阮碧珠。她的脸庞圆圆的,一双眼睛笑时如弯月,在人群中极易辨别。一年半不见,他仍能毫不费力地认出她。见她面对自己无动于衷,一副没有认出来的模样,那些关于她以前追自己时鬼哭狼嚎的回忆似乎顿时烟消云散了。他收回脚:“阮碧珠?”

回过神,她缓缓地扭头,只觉声音熟悉,却一脸茫然。

庞统的修养到底是好,面对如此尴尬的场面也只是静了几秒工夫,然后开口:“庞统。”

她愣怔,睁大乌黑黝亮的眸子想看清楚对面那个人,却始终只看到模糊的脸庞。她低眉,又抬眼,喃喃地重复他的话:“庞统……”

之后脑子一片混沌,碧珠结巴地向警察招出自己有脸盲症,做好公民应尽的义务。等晃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不由自主地跟着庞统来到了地下车库。

他知晓阮碧珠的脾性,站在车旁打着探照灯等她。

记得上大学那会儿,他特别鄙视她的智商,每次她问出那些不是法医学学生能想出的问题时,庞统总是轻哼一声,瞅着单纯的她。距离他们最近一次见面已有整整一年零六个月,阮碧珠真想看清他此时脸上的表情,哪怕是不屑,没有思念的面容。庞统靠着车窗问:“你现在连脸盲症的谎话都能扯出来了?”

阮碧珠犹豫了一下,说:“是真的。”

“因为那次事故?”

阮碧珠没有解释,不是快乐甜蜜的往事要翻箱倒柜,而是一件尴尬痛苦的事情。

庞统沉默了,打开车门,破例从档案里抽出一沓照片——被害人瘫倒在地上,身穿白衬衫、卡其色裤、白球鞋。

“这是死者以及现场。”

阮碧珠捏着照片,手微微发抖:“你的意思是,因为我的脸盲症,警方认为我看错了,认为我说的是死者?”

庞统眼神复杂地瞥了她一眼,说:“这件事你就别管了。”

她冷笑,故意跟他杠:“关你什么事!”

他笑出声,“咻”一下抽回照片,打开车门钻进去,变得毫无修养:“狗改不了吃屎。”

重逢时的尴尬局面一扫不见,阮碧珠抓住车门:“你说谁呢?”

他耸耸肩,说:“明天来法证科。”

“凭什么?”

“凭你一年的法医工作经历。”

如此这般,两人又变得无话可说了。

良久,她松开车门,背过身:“好。”

庞统没再问,发动引擎,只留给她关车门的声响,也没说再见。阮碧珠也负气地不道别,“噌噌”地往反方向走。

二十五岁那年,他们临近硕士毕业,班里出游,校车出事故撞上护栏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车上只剩下她和宝轻姐。像妈妈和媳妇同时掉进水里一般狗血,一个是死皮赖脸爱慕他的人,一个是他默默深爱的人。

阮碧珠心里怕得要死,却仍咧嘴笑着鼓励他:“救宝轻姐,我命硬,能克住这车。”然后笑嘻嘻地目送他下车。

谁知在庞统下车的瞬间,大巴车失重,顷刻掉下万丈深渊。

也是,哪怕是永别都没说过再见,更何况小小的重逢。



02

自从向恩师提出不再踏入法医行业后,刀光剑影的生活顿时消失匿迹。上班,下班,晚上看韩剧,生活挺自在的。消毒水的味道许久没闻到,倒是呛得她咳嗽连连。

换好衣服,清洗完双手,基本流程走一遍后,碧珠推开门,看见庞统穿着白大褂笔直地站在那里,已经戴好手套和口罩,对她微微点头。他本来就是一个挺严肃的人,工作起来更加沉默可怕。

“死者是服毒而死,你闻闻他的嘴的味道。”他瞥了一眼,用命令的口气。

碧珠低头,根本看不清死者的嘴在哪里。反正看不清,干脆先闭眼闻一通,死马当活马医了。于是她闭着眼睛凑近死者,用手轻微扇动。

“那是耳朵。”他开口,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

碧珠一时羞愧,还在庆幸闻的不是鼻孔的时候,听到他舒了口气的声音。碧珠觉得哪里不对,猛地抬头瞪他:“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庞统挑眉:“什么?”

“检验我是不是真的脸盲。”她低头继续工作,漫不经心地说,“庞统,喜欢你的时候把你妖魔化了,总是把你想象得很完美。现在觉得你从前做的很多事情都很伤人心,细想也挺令人发指的。”

庞统开口,补了一刀:“我是想过你没有脸盲症,但没想到你会想也没想就闭眼低头去闻死者的耳朵。”他抬手,拉起碧珠的手在死者唇部上空顿住。

碧珠不着痕迹地抽回手,俯身轻嗅。

皮肤呈青色,凝结血液显鲜红,解剖,器官称重……认定过程结束后,推定为氰化钾中毒。

碧珠换上便装后,扭头问从更衣室走出来的庞统:“你认为普通人自杀会采用氰化钾这类化学物品吗?”

庞统蹙眉,想法和碧珠相同。

“这么说有两种情况,一种是他真的是服用氰化钾中毒,另一种……”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碧珠的身上,“假扮死者着装的原因,是犯人熟悉死者周边的环境,甚至是你的脸盲症。”

碧珠咬住下唇,神情凝重。

和警局汇报了情况,结束一切安排,碧珠便准备赶回商场美甲店去工作,却听到庞统的声音:“辞掉工作,现在回法证科还来得及。”

他说出这句话,碧珠先是一愣,继而低眉淡笑,扭头瞅着庞统:“你还真敢说啊,你明明知道我是不愿意看到你才辞职的。”

庞统为她担心,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你不怕犯人伺机报复你?”

他何时懂得关心人了?她摆摆手:“你也太小瞧我们国家的警察了。”

庞统“哦”了一声,转身背对着她,淡漠地说了句:“当我没说。”

这些年碧珠做每件事情都不能等待他说“哦”,他从来不问她原因,因为不感兴趣,现在也依旧如此。他像刀刃,不是春风。

做美甲的工资比起法证科的工资差很远,是手上功夫。让人舒心的是,从前面对的是死者,现在是活人罢了。意外的是,这几天庞统总会来转悠两圈,站定在她旁边,似乎有话要说。

因为庞统的缘故,顾客比以往来得更多,全都是贪恋美色的顾客。庞统那天终于忍不住了,在即将收工时,他坐下来,很诚恳地道歉:“如果你是为那次事故我没有救你而不想见我,我向你道歉。”

碧珠想了想,戴着口罩瓮声瓮气地开口:“没关系。 ”看见他修长白皙的手,她眼明手快地抓过来,“我给你修修指甲吧。”

庞统看她又没个正经,冷漠地扯回来:“男人不需要。”

“你是拿手术刀的人,不能让指甲太丑吓到人。”

“我那都是死者。”

碧珠才不管他,如此拉锯的似僵持不下半刻,不知是不是庞统心上愧疚,终于妥协,竟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修甲。他的手温暖,比起她冷冰冰的双手,碧珠的心里更加紧张。

商场大厅璀璨的灯光落在他身上,庞统西装笔挺地坐在那里,正襟危坐,神情平静,目光如炬地盯着眼前的女子。经过的女生看到做美甲的男士总会好奇地看过去,放眼过去看到他认真地看着对面女子的样子,无一不羡慕。

庞统开口说:“我们做朋友不可以吗?”

碧珠认真地修着指甲,忽然,她抬头,露在外面的那双眼睛眯了一下,抬起细长的手覆在他的手上:“过去,我多么希望能牵你的手,哪怕一次也好。”

“我对你的喜欢是连死亡都可以不怕的,庞统,你恐怕担负不起。所以我决定消失在你的世界,我说到做到。”

“你那时候说过,”庞统忍了忍,开口,“你会喜欢我一辈子,也不会说变就变了。难道真的因为那次事故,你要放弃法医?”

“你现在变得温和了呢。”碧珠不敢看他的眼睛,低眉收回握着他的,自己湿冷并微微颤抖的双手。她咧嘴笑,“你看,我从来都没变过,现在喜欢你是真的,现在放弃你也是真的。”

“修甲只要二十五,就当永别的费用吧。”

庞统冷不丁收回手,抱着手臂盯着她。

碧珠眯眼看去,竟然觉得他似乎在生气。当真是荒谬。



03

半夜,碧珠感觉有人狠狠地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如同溺水一般,她拼命而又艰难地呼吸,喉咙始终如哽住一般,甚至说不出任何话来。她猛地睁开眼,周身一片黑暗。她大口大口喘息,发现是自己的双手掐在脖子上。

自从庞统怀疑是她周边的人杀害邻居之后,她便噩梦不断,甚至梦到以前――从悬崖坠下后,她被禁锢在狭小的车里,在一棵树上摇摇欲坠。

“乌鸦嘴。”碧珠擦拭脸上的冷汗,眼前浮现出庞统漫不经心的面孔。门铃骤响,吓得她又是一个激灵,声音微颤:“是谁?”

坐在一家夜宵店里,碧珠“哧溜哧溜”地吃着面,眼睛瞟向庞统,没好气地开口:“想什么呢?”

“想你被吓的蠢样。”他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原来庞统放心不下,决定多注意她的周边,谁知竟听到她晚上尖叫的声音。按了几声门铃,碧珠打开门的瞬间看到是他,抱着扫帚竟然吓得哇哇大哭起来。庞统心一揪,忍不住慢慢朝她靠近。

碧珠将头埋得更低了。

灯光晃动,几只飞蛾碰撞在灯罩上,晃悠着转动的光线,好似世上的所有生物都在向往的光芒。长夜漫漫,等待真是一件漫长的事情。

“你和宝轻姐仍有联系吗?”碧珠出门,冷风吹得她迅速地拉起衣领。

“嗯。”他的声音有些飘忽。

碧珠抬眼,庞统低头,他们对视了一眼。

脸盲症让碧珠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而庞统一定看到她不自然地吸了吸鼻子,眨了眨眼睛。

“你的脸盲症,还有谁知道?”他问。

碧珠还未回答,便抬手向远处挥舞。庞统看见从灯光下缓缓走来一个男人,高高瘦瘦的,远远的,不经意地看起来还有些像庞统。她不用辨别他的穿着和走路姿势,一眼就能认出那个人。

“陆河,这么晚下班?”她笑着打招呼。

“嗯,”陆河瞥了一眼庞统,夜里都能看清他的黑眼圈,“程程呢?”

“她,”碧珠忽然像漏气的皮球,“晓东被杀害后,她精神不太稳定,很害怕,暂时搬到公司的公寓住了。”

“凶手还没抓到?”陆河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憔悴的脸上更加痛苦。

碧珠小心地回答:“因为脸盲症,警方认为是我看错了。”

陆河不吭声,眼圈发红。

“我送你上去。”庞统不冷不热地说了句。

“不用。”碧珠随便应了声,同他告别。

她将那天在警局的情况告诉陆河,又并排走了几步,才似乎想起什么,喊他:“庞统?”

他转身。

“以后就断了吧。”说完,她便和陆河上楼了。

脸盲症也不错,不用看清他脸上是否有在乎的神色。



04

大学那会儿,碧珠很在乎他的表情变化。他嘴角微扬时,她便贱兮兮地黏着他;他面无表情时,她就悄悄地边看书边瞅他。她知晓庞统的一切,甚至后来还知道庞统的青梅竹马――宝轻,而他连自己在哪个班都不知道。

碧珠叹了口气,戴着口罩,小心翼翼地为客人磨平指甲,对面的客人和她聊天:“你的手细长白皙,真漂亮。”

这双手,曾是她的命。手执解剖刀,碧珠始终认为自己是受害人证据的见证者,身上肩负的使命重大。庞统说过让她回法证科后,竟真的不再找她,就像是悬着的半颗心忽然平静如水,毫无声息。

她看了一眼时间,下班时间到了。

黄昏的余晖落在她身上,她身上的颜色落在地上却只有黑色。生活也会慢慢流走,会持续将她对庞统和法医的热情褪色。而命运却执着于玩笑,隔天,庞统突然打来电话。

程程自杀了,尸体停放在局内刑事技术实验室里。警方排除他杀的可能,但看起来似乎与晓东案件有着密切联系,可能仍需要解剖。程程没有亲人,手机联系人里除了晓东以外,只有她了。

去现场认证时,碧珠浑身颤抖,似乎血液倒流进心里去,堵得她心里难受。她脸色苍白,瞪大眼睛看着躺在冰冷的台子上的人,那人的脸依旧模糊一片。她胡乱拉起死者的右手,看着上面闪闪发亮的钻戒,身体彻底冰凉。

她就这么拉着死者的右手,腿一软,晕倒在地。

碧珠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毫无征兆地失声了。医生说她是精神上受到创伤导致的,会慢慢恢复。余下的事情,警方通知了陆河。陆河本人也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在被问过后,也大病了一场。

“人总是很脆弱的。”在黄昏时,碧珠终于开了口。

那晚她想透透气,庞统开车带她去了郊区。这座城市是盆地型,越是远离中心,万家灯火便越是尽收眼底。

“程程是你什么人?”

“我们从小长大,程程是孤儿,晓东和我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抱着双臂,仍觉得浑身发冷。

庞统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从来没有提过。”

“你也从来没有问过。”碧珠感受到身上的温暖,有些贪恋地拢了拢他的外套。

一时半会儿的沉默,仿佛空气都安静下来。那些缱绻的灯火,仿佛离他们很遥远。

她从车盖上跳下来:“我决定回去工作,我不会放过凶手的。”

庞统望着她,她的唇色仍泛白,眼神却很坚定,风吹起她鬓角的发丝,她用双手紧紧攥住。

他不假思索:“我帮你。”



05

庞统托局里送来现场的照片。

碧珠没有理由拒绝。

警方同时传来消息:在程程的公寓里发现遗书――她承认自己是杀害晓东的人,她是畏罪自杀。一切皆成定局。碧珠想起程程在搬出她们的合租屋之前,每夜浑身发抖害怕到哭醒的样子,似乎全部线索都指向她。她清了清哽住的嗓子:“程程没有杀害晓东的动机,请警方一定抓住真正的凶手。”

碧珠在清洗双手预备解剖送来的尸体时,庞统倚着墙壁:“你刚刚撒谎了。”

碧珠的手停住,任流水滑过肌肤,不言语。

“程程杀害晓东的动机有很多,比如他们共同拥有的房子,晓东死后的财产,再者是警方还未查明的地方。”他一顿,眼睛盯着她安静的侧脸,“警察刚刚问你话时,你的表情在撒谎。我想可能你是想起了晓东死后程程的变化。我听你说过,程程搬去公司的公寓是因为害怕,晓东的死对她来说害怕大于悲痛,显然不正常。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程程知道了什么,所以才很害怕。警察没有结案,可能也是因为想到了这些,所以,你放心。”

他犀利地梳理整个案件,没有落下丝毫细节。可他又是站在她的角度思考,措辞自然,无须任何刻意。

碧珠缩回手,对着离开的庞统轻声开口:“谢谢。”

他们之间的关系和缓了很多。饭后一起吃饭,下班后庞统不放心,会开车送她回去。那段时间她的心理压力很大,庞统也好不哪里去。

庞统目前解剖的死者是因抑郁症自杀的男性,他的母亲始终不相信自己儿子是自杀,并坚称是被儿媳妇杀死的。老太太接受不了事实,在拉扯庞统的过程中,指甲划破了他的侧颊。

碧珠回去,听同事说了这件事情的经过,没多想便拿起药箱去找他。

拐角处,她看到庞统坐在长椅上,身旁坐着一个女人。

是宝轻姐。

碧珠脑子里立即做出反应。宝轻姐是芭蕾舞团的首席舞者,拥有旁人羡慕不来的身材,即使看不清面容,她也能认出来。

庞统侧头,堪堪躲过宝轻手上的创可贴,蹙眉道:“阮碧珠?”

宝轻姐吃惊道:“碧珠?”

如此一来,他们三人便重逢了。回想过去,虽然是恶俗的三角恋关系,宝轻和碧珠却从未拔刀相向。一是宝轻修养好,二是碧珠自愧不如。

宝轻姐听说了她身上近日发生的事情,细细打量她――依然是淡淡的妆容,眼睛乌黑发亮:“看样子你是挺过来了。”

碧珠瞥了庞统一眼,点点头。

宝轻姐细长的手指轻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再递给她一张票:“今天本来是来给庞统送芭蕾舞团的票的,谁知会发生这种事情。”说完,她略有担心地看着庞统脸上渗血的伤口。

他倒是轻描淡写:“没关系,她也不过是一位母亲。”而后他瞅了一眼碧珠手里的药箱,似乎看透她的心事,眸中溢出笑来:“你来是找我的?”

她把药箱扔给她。庞统差点没接稳,瞪了她一眼。碧珠盯着他模糊的脸:“看不见,看不见。”

庞统真想抽她。

宝轻姐忽然笑了:“碧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06

以前是怎样?

碧珠记得,自己拿着厚厚的法医学专业书重重地放在他的身旁时,他抬眼,午后明媚的阳光落在他的脸上。他漫不经心,嘴唇紧紧抿住,警惕地问:“干什么?”

“我转专业啦。”她理所当然地坐下,扒着自己的眼眶,“你看我的黑眼圈,我熬夜学习大半学期,考到我们院第一才得来的转专业的名额。”

他听她讲完,蹙眉:“这位子有人了。”

她抱起书,笑嘻嘻地说:“没关系,你心里的位子,我预订了。”

庞统不可思议地看她。

碧珠以为世间的事情只要坚持,苦难终会被打败。可他始终是她眼前的魔障,无论她如何耗尽功力,他都丝毫不退让。在她勇往直前过后,这人仍喜欢宝轻姐。

他们拿着宝轻姐给的票一起去看演出,她中途却睡着了。

等碧珠醒过来,芭蕾剧已接近尾声。蓝鸟与仙女在跳着舞,宝轻姐扮演的睡美人公主和王子共同起舞。她侧头,脸变得通红――庞统的肩膀上湿润一片,好像……是自己流下的口水?

演出结束时已是深夜,风微冷,庞统斜眼看了一眼风衣上的口水,脱下衣服披在她身上。

“嫌弃就嫌弃。”她缩在他的大衣里,却闻到他衣服上淡淡的肥皂的香味。

“这不是真正的嫌弃。”庞统冷笑。

真正的嫌弃是,大学她死缠烂打要跟他一起看宝轻姐表演,谁知中途睡着了,姿势不当仰着头打起鼾来。全场除去悠扬的音乐,便是她震耳欲聋的呼吸声。

碧珠也想起了那件事:“你那时候是故意让我出糗的吧,第一次看到庞大少爷笑得脸都红了。”

庞统耸耸肩,并不反驳。

碧珠看他衣着单薄:“你不会感冒吧?”

庞统瞅她一眼:“你洗干净再穿。”


然而她还未替他洗大衣,就听说娇气的庞大少爷感冒了。犹豫再三,碧珠拨打了他的号码。

良久,庞统接了:“怎么了?”

带着鼻音,惺忪得像是刚睡醒的声音在挠她的耳膜。她脸色微红,清了清嗓子:“听说你感冒了。”

“不严重,只是想休息。”

“煮点粥,吃药。”她别扭地送了句关心。

“家里没人。”

半个小时后,碧珠出现他的公寓里。庞统以前提过,自小父母都很忙,他独自生活,只有宝轻姐会提着晚饭来看他。碧珠听后心里五味杂陈――十五六岁时,她躺在被窝里看漫画笑得合不拢嘴时,一对青梅竹马在这样干净漂亮的大房子眼神相触,又别扭地移开。

“你生病不告诉宝轻姐?”碧珠试探地问。

庞统摇头,他坐起来,一只手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面色潮红,能看到他凌乱的发丝下剑眉紧蹙。他看了一眼拿着资料袋的双手:“来朋友家,空手来?”

对于他的态度,碧珠不满地瞪他一眼。看到桌上的冰镇可乐,她觉得不可思议:“你用这个给自己降温?”她转身去客厅拿过药和买来的粥,拿开横七竖八的易拉罐,忽地顿住了手,似乎想到了什么。像是有致命的一拳落在她身上,她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庞统疑惑。

碧珠把资料袋里的现场照片迅速拿出来,在地上一张张排列,零零散散,仔仔细细地寻找。她目光如炬,抓起一张照片给他看:“这张照片你觉得有什么不同?”

起初庞统并未觉得有哪里不对,但仔细看照片,却发现桌子边沿有一圈水渍。对比晓东杯子的大小,明显不同。

碧珠情绪激动地站起来:“一定是犯人,那天晚上我看到的一定是犯人!”

可到底谁才是犯人呢?能够进入公寓,还被晓东招待的人,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最大。可晓东有什么朋友?碧珠、陆河、程程他们三个人已经算是最亲密的人,从没听他谈起过其他人。陆河和晓东的体型、身高差不多,但陆河是绝对不可能杀害晓东的。

“陆河?”庞统点破她。

“他不可能是犯人!”碧珠下意识地反驳。

“我有说吗?”庞统静静地瞥她一眼,将靠枕放在身后,端起粥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

“你明明就是这个意思。”她小声嘀咕。

虽然她这么否认,可心里毕竟是起疑了。程程、陆河、碧珠他们三人在大学时玩得甚好,程程教她如何在庞统面前死缠烂打,碧珠告诉陆河关于程程的小秘密,现在想起这些过往,好似一场梦般迷离。

她抬起头,月依旧明亮,只不知人是否如旧。



07

碧珠给陆递河咖啡的时候,看到了他瘦骨嶙峋的双手。自从程程自杀后,陆河一蹶不振,生了一场大病,消瘦了很多。

“你最近怎样?”

陆河苦笑:“前段时间加班太累,再加上晓东和程程……”

说到这儿,他不再开口,两人低头各自握着手里温热的咖啡。

“晓东案发那天,你也在加班吧。”碧珠低声问。

“没错,你怎么突然……”陆河的声音突然顿住,他站起来,不可思议地问,“阮碧珠,你什么意思?”

阳光落在她身上,在她的白大褂上镀了一层耀眼的光芒。她叹了口气:“晓东的生活圈子太小了,而且能让犯人如此简单地进入他的房子……”

“够了!”陆河几近恼怒,狠狠地将她买的咖啡放在她身旁的长椅上,深色的液体溅在她的白大褂上,氤氲成圆点。陆河甩手离开。

事情没有丝毫进展。他这样的反应,她早料想到了。

她向后靠着长椅背,却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抵在自己的后背上。碧珠扭头,看到庞统棱角分明的侧脸。

“太凉。”庞统开口,旋即转到案件上,“你问他什么了?”

碧珠幽怨地看着他。

庞统摊手,嘴角微扬:“你和陆河是怎么认识的?”

“上大一时,陆河喜欢程程,特地问我关于程程的喜好。对了,研三时那次校车事故,他坐在我身后,是专门陪程程来的。发生意外后,程程被陆河救了下去,他们也因为这件事情在一起了。陆河家境不错,程程却是孤儿,陆河的家里人反对他们在一起。程程觉得很累,分手后就认识了晓东,彼此生活下去也还好,就这样。”碧珠拿起纸巾擦拭白大褂上的咖啡渍,手忽然顿住,似乎想到了什么。

“原来她就是程程。”庞统想起,“事故发生后,我在医院遇到过她,那个女孩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却又不说为什么。”

她拿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心不在焉地回复他:“是我告诉程程不要告诉你的。”顿了顿,又问他,“后来你和宝轻姐在一起了?”

庞统淡笑,摇头:“我若喜欢她,我们很久以前就可以在一起。”

手机亮了,又灭了。

碧珠一愣,心渐渐如复苏般跳动起来。

“阮碧珠,等案件解决了,事情平静后,我们要不要试试?”庞统望着她,乌黑幽深的眼里有光芒点点。

庞统终于说出了自重逢那一刻要说出的话。她掉下悬崖,他的心会痛;他找不到她,也会很无措。用了很长时间,途中多艰辛,不免有绊脚石,所幸庞统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碧珠站在光影处,眼睛大大的,一时间不敢相信所听到的:“庞统,我是听错了吗?”

庞统拉住她的手,薄唇轻启——

“阮碧珠,你没听错,我同样爱着你。”



08

碧珠开车谨慎行驶了两个小时,来到盘山公路苍山下。

临冬之季,满目的苍岭郁郁葱葱,深沉静谧。碧珠每次面对大山,总有股生命可贵的感叹,也一度胆怯这个差点让她葬身的地方。

陆河背身站立,风扬起他的衣角:“你还是想到了。”

碧珠摇头:“我只是想做最后的试探。”

她的目光顺着陆河站得笔直的身体向下看,他穿着一条沾有褐色污迹的卡其色裤子。碧珠看到咖啡落在自己身上时,想起那晚回去有人匆忙跑出,不小心踢了他放在廊口的东西。“砰”的一声,她听到水的声音。

她发短信:那天晚上你踢倒了东西,我认出你了。

慌乱中,陆河忘了隐藏自己的习惯,以为碧珠真的看到凶手是自己。

“那年大巴就是从这里撞下去的,我以为你会就这么死了。”他转身,靠在栏杆上。

碧珠沉默地盯着他。

“你存活的概率就像我和程程的感情一样,以为世上没有奇迹,世界却力挽狂澜地拯救了世人,我和程程真的在一起了。我的家里人反对程程,程程提出分手,我答应要默默守着她。”顿了顿,陆河脸上浮现阴鸷,“晓东对程程并不好,甚至还打她,我一直视若珍宝的人却饱受他人的折磨。程程想离开他,却被他狠狠地打了一次,告诉她如果这么做就杀了她!”

“人的光鲜外表下,隐藏的是野兽的心脏。”

“而你却杀了他。”碧珠开口,声音颤抖。

陆河忽然大笑,整个山谷里回荡着他诡异的笑声,他一直笑,笑得眼泪都掉下来:“所以程程要替我去死,她知道凶手是我,她害怕我因为她而去坐牢。临死前她告诉我,她爱我。”

碧珠侧身,擦掉眼角的眼泪。

山口的风如刀刮痛皮肤,陆河悲切的声音在颤抖:“你回去替我自首吧,我要在这里等着程程。”

碧珠慌张地看过去,陆河正翻身越过栏杆。她不敢多想,冲上前狠狠地推开他。因为力气过于猛烈,她身子不稳,整个人栽下悬崖。

陆河想要伸手,可有个高高的身影推开他,同时落了下去。

碧珠睁开眼,看到庞统左手鲜血淋漓地紧紧抓着树干。他眯眼,扬起笑,学着她的语气:“你这臭狗屎运太多了。”

庞统仰头看向崖顶,又低头看深不可见底的下面。听到陆河在上面呼叫的声音,他微微动了动,发现右腿骨折了:“只能等待救援了。”

碧珠抓住树干,稳住重心,眼泪簌簌地落下。

“阮碧珠……”庞统面色苍白,低眉看着狼狈的她,“你那时候坠落下来也这么害怕吗?”

她哭着摇头。

因为有他,她才格外害怕,在这逼仄的角落里。

“庞统,我们会活着吗?”

他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拥抱住她:“不管是生是死,我一直都在。”

她的泪水浸湿他胸口的衣服,两人吊在悬崖边,孤立无援。风呼啸而过,吹起他们的头发,头顶传来一阵激荡人心的警笛声。



End

庞统出院那天,下过一场雪,然后阳光灿烂,四处明晃晃的。

“腿恢复得如何?”宝轻问,拿着一捧花在细细地包裹。

庞统笑笑,抬手拍了拍仍旧发麻的右腿。

“你是怎么知道凶手是陆河的?”

“碧珠在问凶手是不是他时,他的表情很慌张。”

宝轻捏着一朵铃兰顿住:“碧珠看不出来吗?”

“她有脸盲症,因为校车事故。”庞统提醒她。

宝轻有些错愕。

临走时,庞统接过精致的铃兰,清峻的面上露出嫌弃:“这家伙不会把它当成满天星了吧?”

“庞统,”宝轻忍不住喊他,白皙细长的食指抵在胸口,“失之东隅……”顿了顿,她又指指不远处迷惘地望着过往群众的脸庞的碧珠:“收之桑榆,后悔吗?”

他们从那里坠落后,落在了一棵树上。庞统紧紧拥住她,她却怕他受伤,双手因为抓着树干从未松开。被营救后,他的右腿骨折,而她的双手压迫神经太久,不停地抖动,可能此生都拿不起解剖刀了。

庞统起身,目光落在碧珠身上:“你错了,她才是那棵东隅。”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原来他啊,只要东隅。

因为她,沉默寡言的他学会了她的语调,笑起时眉眼聚笑,拥有旁人不知的秘密。变的人不是碧珠,而是宝轻心心念念的庞统。

失而复得,他该有多珍惜。

宝轻露出一抹淡淡伤感的微笑,望着庞统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走向他的东隅,地面上徒留深深浅浅的脚印。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2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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