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钰
鸿雁传书，君安知否
我还在这里，你又在哪里？
三月艾草四月蒿，五月五日赛龙舟。六七八九唱钱牌，十月融水河畔金桔满树，银鱼潜底，鸿雁南归，我还在这里，你又在哪里？
1
融安来了个青蒿研究员，急需聘用一个既了解当地蒿子分布又聪明伶俐识大体的人陪同研究。
傅小安被带到研究员面前的时候，研究员正揪着一株鲜嫩的蒿子，坐在桌边埋头写着什么。素色的棉麻衬衫在绿油油的蒿子的映衬下显得尤其雅致，晚霞透过老式蓝色琉璃窗洒到他脸上，色调柔和得像是日剧中惊艳了整个世界末的美少年柏原崇。
她正揣摩着怎么自我介绍，研究员却冷眼一扫，说了四个字：“敲门，谢谢。”
傅小安愣了。村里人都说这个城里来的研究员相貌堂堂，待人谦和，如今一看倒是个不好惹的主，只能转身重新敲门。然而还没等到她迈出腿，他抬起头看着她，又开了口：“你就是傅小安？”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她木讷地点了点头，又愣了。
“他们说的，最懂融安的姑娘叫傅小安。”研究员推了推面前的凳子，侧过脸正对着她，“先坐吧。”
傅小安惶恐地缓缓坐了下来，又偷偷瞥了他一眼。只见他将手中的笔放到了边上，拿着那株蒿子揉成团，又将双手合成十字搓了几下，顿时空气里洋溢起一股提神醒脑的苦香味。
“闻得出来什么味吗？”他问她。
“黄花蒿。”她答。
他没再说话表情凝重地望着她，只待到清风拂过蓝色纱窗，才又开了口：“闻出来的，还是……看出来的？”
他在怀疑她的能力，她却急需这份工作找人。
傅小安没接话，伸出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对着他笑：“您屋里居然没有蚊子，外面可多的。”
研究员细细回味着这句看似漫不经心的话，突然就笑了。这个姑娘知道他是在试她，用了黄花蒿驱蚊力度强这个常识完美避过了“看”和“听”这两个陷阱。
“你很聪明。”他勾起嘴角看着她，眸中的欣赏一览无余，只是眨眼之间，那欣赏却含了几分不明所以的情愫，傅小安看着他凉薄的嘴角开合，最后汇成了一句话。
“傅小安，还是那么聪明……”
斜阳骤亮，霞光穿云破空地洒到他们之间不过两拳远的水泥地板上，傅小安看着眼前这个朦胧的人，赫然心头敞亮。
空中的纤尘还在舞蹈，像是不惧时光荏苒，静等沧海桑田的孢子，在此刻狂欢。
“邱鸿雁，你个混蛋……”
霞光坠入地平面，最懂融安的姑娘已被眼泪迷了面……
2
傅小安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记事起便在融水畔吃百家饭。然而到底是个来历不明的孤儿，纵使聪慧可人，也没人愿意留她常住，更别说供她念书。
遇见邱鸿雁是在她16岁那年，为了赢一本已经被人翻烂了的书，应着书主人的要求跑到邱家后院那片布满爬山虎的石墙里找蛇皮。谁知拿着树杈子撩了几下，蛇皮没找到，长着三角形花斑的蛇倒是掉下来一条，正扬起蛇头对着她吐信子。
她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赶紧转身撒丫子跑。
然而……石墙那头那个蹲黄花蒿子前的小子是怎么回事？没看到这么大条蛇正往这边缩吗？傅小安扭头看了那蛇一眼，头皮一紧，拎起邱鸿雁的胳膊就跑。哪知道因为他蹲了太久，腿都蹲麻了，一起身血液加快，腿脚一阵瘫软，拖着她就齐齐摔在了地上。
完了完了。傅小安心想。
果然被惹怒的蛇不一会就追了上来，对准她破裤子遮不住的小腿就是一大口，她“啊”了一声，那张脏兮兮的小脸直接皱成了苦瓜。
正是这震天一吼，引来了邱妈。
邱妈拿着杆子赶走了那蛇，看到傅小安腿上那出血不止的伤口，吓得不轻。急忙叫邱鸿雁看好她，自己跑去附近叫人送医院。
坐在地上的邱鸿雁没动，若有所思地开始念叨。
“具有‘方胜纹’、‘连珠斑’、‘佛指甲’等外形特点的蛇名为蕲蛇，被咬后死亡率、致残率极高……”
傅小安听到这里，只觉得自己这条如此硬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了，顿时万念俱灰，声泪俱下。却听邱鸿雁又开了口。
“情绪激动可引起血液循环加快，加重蛇毒入心……”
听到“入心”两个字，她流了一半的泪突然就止住了。想着这辈子还有那么多书没看，可不能这么快就死。但一想起这一出就是为了书，肚子里那股气又上了头。
一眼望去，邱鸿雁那张面瘫脸极其欠揍，她逮着他边啜泣便骂。
“村头的瞎子李说我天生命硬，16岁还会遇到贵人。如今可好了，明天17岁，贵人没遇见，遇见了你个灾星！我要是死了，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我要良心干嘛？”邱鸿雁白了她一眼。
傅小安觉得自己没被蛇毒弄死，倒是快被这没良心的气死了。奇迹的是邱鸿雁居然不说话了，捞了一把蒿子揉碎贴在傅小安小腿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拧开就往她伤口处洒。
“你又想干嘛？！”傅小安快崩溃了，因为瓷瓶中白色粉末接触到伤口的那一刹那，刺痛传遍了全身，弄得她近乎昏厥。
“时间到了，救你。”邱鸿雁继续埋头捋她的腿，平铺粉末。傅小安觉得疼痛感减弱了许多，表情淡漠意识不清的样子却把邱鸿雁吓到了，赶紧掐她虎口。
她觉得头有些晕，愣愣地看着面前眉头紧皱的少年，眼前却越来越模糊。
耳边传来汽车鸣笛的声响，恍惚中身侧来了好些高大的人，一齐将她簇拥着上了车。她的身体越来越重，眼前的东西也越来越飘渺。
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给我睁眼！”
突然一句话传至耳中，明明冷冷凶凶的，却像一片纤柔的羽毛落进她心里，飘荡着一直下坠，最后降落到了最柔软的地方。
“等你醒了，你要找十个八个贵人我都陪你，你别睡，好不好……”
声音缓和了些，却越来越小。
她感觉有人握紧了她的手，真实的触感刺激着她的神经，提醒她一定要清醒。这种感觉就像是在雪地里走了很久，四肢百骸都要冷成了冰碴子，却在临界那一秒撞见了一簇火苗。火苗的温度不高，却足以让她感受到温暖。
傅小安，这世上有人在乎你了。你难道不想睁开眼见见他吗？心头有个声音喃喃说着，脑海里划过无数个颠沛流离的日子，她用尽全力回握着那只手，似乎在说“想”。
那是早春三月伊始，融安的艾草正盛，蒿子尚嫩。一辆三厢金杯车自柏油马路呼啸而过，车上那个少女第一次体会到生死，也是第一次想要抓住渺茫的未来。
3
后来傅小安才知道邱鸿雁那时捋她的腿、往伤口洒蛇药都是从一本名叫《祁门蛇药》的书里学来的，除此之外，他还藏了好多有趣的书。所以出了院之后，她借着邱妈大发的善心强行住进了邱家，准备看光邱鸿雁的书。
然而她错了，邱鸿雁有整个书房外加一个卧室的书，看完那得多久，何况有些字她根本不认识。于是她总是吵着让他教自己。
“青蒿的蒿字都不认识，你已经触犯我的底线了，我才不教你。”邱鸿雁将头扎进书里不理她。
李小七见死缠烂打没用，环视起整个书房来，最后发现大大小小的书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书名下有一行小字备注，8成有“疟疾”两个字。于是凑到邱鸿雁跟前问他为什么。
“青蒿的蒿字都不认识，我不想跟你讲话。”他还是不理她。
邱鸿雁的眼睛很亮，就算半耷着眼皮仍是像颗极其圆润的浅棕色琥珀。
傅小安觉得有这样的眼睛的人是藏不住秘密的，于是寻着他转来转去的头紧紧锁定着他的眸。两人你摇我摆的，活脱脱像两只跳尬舞的呆头鹅。
最后邱鸿雁实在是拗不过她，叫她拿书来教她认。
“我认识青蒿的蒿字，第三排第五本书的封面上有，你现在告诉我青蒿跟疟疾有什么关系就行了。”傅小安摆了摆手，从书桌上的盘子里拿起一块邱妈做的蒿子粑粑啃了一口。
邱鸿雁止住了笑，将这个钦差大臣作派的女孩上下审视了一番，脸色瞬间暗了下来。甩出一句“凭什么”，就扭过头继续看书了。
“你从没提过你爸爸，是不是他跟疟疾有什么关系？或者是……他……”
她讲出了心中的猜想。结果刚说半句，一阵书摔到桌上的巨大声响打断了她，回眼看去，邱鸿雁已经从椅子上窜了起来，凿凿地瞪着她：“我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自作聪明。”
明字一落，书房的油墨香气似乎都停滞了，像一层无形的棉絮裹着傅小安。她觉得此时的邱鸿雁有些可怕，像是书里说的被触及逆鳞的龙。
她之前听人说过邱鸿雁的父亲是抗疟斗士，但她从未见过他回邱家，所以用最直接的揣测撕开了邱鸿雁不愿提及的事情。她从前不懂什么叫看人脸色，也没人教她，而这一刻，她似乎懂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的像把刀藏在心底，被人揭开后划破肌腠，痛若凌迟；有的则像永远破不开土的种子，只能深埋心海，让它发腐，烂在自己都不知道的角落里。邱鸿雁的秘密是前者，而傅小安的则是后者。
她没告诉过任何人，她那时有多想扇死自己，她不想让邱鸿雁难过，一点都不想。她甚至想过，如果痛苦可以转移，那么她愿意接纳他所有的不快。
可是有些事情错了就是错了，有些伤害造成了就没办法收回。
4
傅小安觉得心头过意不去，看见邱鸿雁便借着帮邱妈做事躲他。这天邱鸿雁直接掀开挡在他俩中间晾晒着的被单，面无表情地冲她说了句“采蒿子去”，背着竹篓转身就走。傅小安看着那个连背影都是面瘫的人，整个人云里雾里的。
等到他走到大门口极其嫌弃地转过身问她去不去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邱鸿雁的气消了。她冲着那个傲娇的背影傻笑了一阵，丢了搓衣板跟了上去。
三月的乡间小路渐青，两旁的野草盈盈，随风摇曳。邱鸿雁一言不发走在前头，傅小安拿着蔑刀左拐右拐到处叫。
“这个叶子背面是白色的蒿子我知道，叫艾蒿！那个最臭的是青蒿！那边那个是茵陈蒿！看了你的书，我知道可以治疟疾的是黄花蒿……”
“你能不能安静地吹吹风？”邱鸿雁无奈极了，停下来并肩牵着她的袖子，让她别到处蹦跶。
他离她很近。
近到少年身上特有的书香随东南风纷飞，夹杂着三月蒿子的鲜嫩苦香窜至鼻息，近到年少的气焰通过粗劣的布料温暖着她的手腕，近到……她听到了不知是谁的心跳，愈来愈快，声声入了耳。
她那张委屈的小脸突然就像快要烂掉的窝瓜一样，红了。
“邱鸿雁。”心里那阵悔恨突然涌了出来。
“嗯？”
“对不起。”这三个字，终于说出来了。
“对不起什么？”他不懂。
“所有。”她对不起他的太多了。
邱鸿雁突然就愣住了，远处是一大片嫩绿色的黄花蒿，身畔这个少女却用最真挚的眼神看着自己，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没有的，你从来没有对不起我过。”他望向远处丛山，雾霭正随着当空的烈日消散。
“我爸他是英雄，英雄不惧死亡，所以你猜的并没有错。”语调如常。
“全球有2.12亿人深受疟疾迫害，有91个国家和地区仍被疟疾威胁。这是我爸去苏丹之前在笔记本里留下的话。如今他做了一去不回的‘苦行僧’，我仍会紧随他的脚步。”
“你会去苏丹？”她问。
“嗯。”他重重地点头，“先考药学，再考研究所，过几年再带着制剂去苏丹。”
清风拂过少年的额发，眉峰之下写满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傅小安光是扫了一眼那双含着太多热血的眸，便觉得找到了此生奋斗的方向。
5
邱鸿雁上了大学后便很少回来。借着假期租用了附近研究所最先进的设备专心学习搞研究，做出了不少的成绩，很快赢得了多位本校导师的青睐。
然而鸿雁有宏图，注定是要向着研究所去的。
邱家本就不富裕，在邱爸过世之后更是吃紧。邱鸿雁这只心系苍生的大雁没有那么多复杂的心思，也不懂怎么积聚钱财。傅小安聪慧，很早就从乡邻口中弄清楚大学的花费，开始想方设法挣钱。
她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去山里淘山珍。春夏时节早市场半月采嫩铜蕨，待到蕨菜疯长的时候便成堆采回家晒干屯着，等到冬天卖给酒店炖腊肉。盛夏里便去采树莓，挑出大颗的用桑叶包成小包卖，小粒的就用来酿酒。
融安纬度低，每逢阴雨天，次日趁着日出便可捡到各式各样的蘑菇。她不愿错过这些机会，自己拿废纸做了个日历本，看见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便在日期旁边记下来。
如此打了鸡血的过了一年，还真让她挣够了邱鸿雁大学两年的学费。然而这样的早出晚归却让邱妈察觉到了端倪。
“小安，你要是急用钱，等到了腊月婶婶把猪卖了给你。”邱妈将她小小的手摊开，上头全是被树桩倒刺划伤的口子，有的渗着血，有的结了痂，有的成了疤，顿时一阵心疼。
傅小安没回话，次日邱妈拿出平日里结余下来的钱叫村头铁匠烧制了一个美食车送她。
“我听在外头打工的大姐说去县城卖芙蓉酥和烧蔗比较轻松。婶婶没什么文化，就觉得这比爬悬崖摘铜蕨，下刺娄子摘山泡子安全。用的面粉家里可以推好，猪肉也可以咱们自己来弄……”
邱妈还在絮絮叨叨说着，边说边用胶带给她包扎伤口。看着那双比她粗糙了不知道多少倍的手一点一点抚平自己的伤，傅小安终于忍不住哭了。
那天，她感受到了迟来了近18年的母爱。也是那一天，邱鸿雁成了她此生最大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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