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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有时风


江粤——我会常常思念你,你也要记得思念我。


江粤离开后的时间里,我开始听直播。我试图在密密麻麻的声音里寻找一个和江粤相似的,我想听他背《伤寒论》,想听他说情话。

我真的找到了。可那是个很无聊的主播,他嗓音低沉地读诗。他读:“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说:“如果相爱的人和你分开了,或许是出于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呢?你最好常常思念他,他也会在江水的下游思念你。”

“好。”我说,“我会常常思念你,你也要记得思念我,江粤。”


01

我是在父亲的诊所见到他的。

黑,瘦,其貌不扬。他拘束地坐在沙发旁侧的凳子上,活像一只精怪的猴子。他妈就坐在我爸正对面低声恳求,她说:“叶大夫,你带带江粤,他是个好苗子……”

我爸沉默了一会儿,说:“好。”

我不知道那个干瘦的中年女人是怎样从一个八岁的孩子身上看出了“苗子”,可我知道,江粤跟我结下仇了。

他第二天就堂而皇之地搬到了我家,和我的卧室相邻。他还穿着旧衣服,身上有股说不出的味道。他就站在我的卧室门口,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他说:“妹妹,我叫江粤。”

谁是他妹妹!我简直要气炸了,只好大声冲他吼:“呸!没有爸爸的小浑蛋!我才不是你妹妹!”

这话我是听我爸妈说的。昨晚他们打了一架,透过那扇永远留条缝隙的门,我看见他们撕扯对方的头发,还听见我妈声嘶力竭地哭喊:“王八蛋你不是人!你宁可要那个没有爹的小浑蛋也不要你的亲生女儿!”

这是我恨江粤的源头。

死板的老中医想儿子想疯了。七年前,他把刚满月的我送到河北;七年后,为了一个可以接过中医班的男孩,他又想把我送走。

他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什么都知道。

江粤的脸上渐渐显现出受伤的神色,我只觉得痛快。于是我笑了一声,用力甩关卧室的门。


江粤很识趣。自从那天我骂了他“小浑蛋”之后,他再也没来主动找我说过话。可我半点也不高兴——很多时候,爸爸可能喜欢他更多一些。

虽然我觉得不管怎样我才是他叶堂吉的亲生女儿。

我是在背《伤寒论》的时候发现的。在学医这方面,爸爸对待我们堪称苛刻。同样的篇目,我们都不会背,细细的竹鞭敲在手上说不出的疼。挨完打后,我偷偷瞥了一眼江粤的手。他的手也肿得老高,不过还是比我轻一些。

挨完打,我们一起走出诊所。正是黄昏时分,可外面的天还好亮。我想回家,却看到江粤转过头看了一眼爸爸。那样复杂的眼神,像是渴求,像是怨恨,像是我无数次看向爸爸的眼神。

按理说,我还这么小,这么小的人又怎么会知道心疼呢?可就在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疼极了。

“江粤,你疼吗?”我忽然这样问他。

“疼。”

“我也疼,很疼。”我轻声回答。



02

这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却是第一次被打得这么狠。右手心全是血条条,大半夜疼得人抓心挠肺,简直睡不着觉,我只好翻身起来去找冰袋。

不知怎么的,我居然在拿冰袋的时候想起了江粤,就多拿了一个。

“江……”我刚把手落在江粤的门上,门却从里面被拉开了。爸爸从门里出来,看到我,他很明显愣了一下。他粗声粗气地使唤我:“叶鉴,回去睡觉!”男人的手落在我的后背上,大力地推搡着我回到卧室。可就在那短短的一刹那,我看到了江粤书桌上的云南白药和棉签。

我觉得我就像个傻子。

我怎么会跟江粤同病相怜呢?他没有爸爸,可他有个半夜会替他上药的好师傅。我有爸爸,我只有个宁可半夜给别人的孩子上药也不肯看看自己女儿伤口的爸爸。

我更加不喜欢江粤了。


他在我家的两年里,我爸妈时常吵架。我见惯了男人狰狞的面孔,见惯了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号,也见惯了毫不留情砸到对方身上的拳头。

老实说,我学医是没有任何天赋的——哪怕我真的花很大的心思去背《伤寒论》。那些晦涩的词句在舌尖跳跃,可当我站在我爸面前时,还是一个字都背不出来。我们一同在诊所里,十一岁的江粤能摸着病人的脉声音清朗地告诉爸爸“这是沉细脉”,能看着病人的舌头说“舌质淡白,有裂纹,病人有失眠的症状”。而我,都还没认清那百十来个装着草药的斗子。

他不想要我了——我是说叶堂吉,我亲爹。

那是个混乱的晚上。我爸带着我到我妈跟前,语气笃定:“叶鉴不是个学医的苗子,家里条件也有限——送她去河北吧。”

“到她姨妈那里?”我妈反问。

“是。”

我在短短的一瞬间手脚冰凉,难受,却流不出眼泪。我想逃,却又不知该往哪里逃。河北带我的是姨妈,她拿我当心肝疼,可我的至亲却不肯要我。我走向门口,想躲开这个恶毒的大人。

我看见了江粤。

他就穿着拖鞋站在门口,看到我转头,他嗫嚅着叫我:“叶鉴,你……”欲言又止。

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走到他面前用力推了他一把。江粤在踉跄了一下后狠狠地倒在地上。

如果绝望有尽头的话,我想那是母亲的尽头,也是我的尽头。

夺门而出的那一刻,我妈说:“离婚吧,叶堂吉。”



03

县城很小,可是要遇到一个人很困难。所以当我再次见到江粤的时候已经是上高中了。那时候他十七岁,我几乎没认出来。他早已不是当初黑黑瘦瘦的模样,变白了,也变得帅气了。

那会儿是学生会检查卫生。

我在擦玻璃,他走进来,身后跟着的女生手里拿着小本子。女生摸一下黑板,记上;摸一下窗台,记上;又摸了一下玻璃……她说:“扣分,玻璃没擦干净。”

“叶鉴?”有人这样叫我,声音里带有疑问和不可置信。我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那张稍微有点熟悉的脸。

“是我。”我这样回答。

江粤拿过那个小本子,涂掉了上面扣的分数。他仰头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没说出口。他走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声,等到江粤停下了步子,我又不知该说什么了。

“没事了,你走吧。”人越长大越学会思考,我也突然意识到,其实江粤并没做错什么,他从来就没有。

当天下午放学,江粤又来找我。他背着书包站在我的教室门口,似乎有些局促,又极力装出冷静的模样:“哎,叶鉴,下午迟一点回家,我带你去吃饭。”他顿了顿,“算是庆祝我们重逢。”

不知道他有什么好庆祝的,他该庆祝的是我终于脱离了他的视线,没有再欺负他、瞧不起他。我这样想着,可到底还是没拒绝。

他带我去了鼓楼的冯记。那是县城里最火爆的面馆,去时人挤人,险些没座位。江粤排在人堆后面冲我挥手:“叶鉴,你去占座儿,我帮你点!”他的脸因为天热而有些发红,校服也被挤皱了。

“好。”我说。


落座吃饭是半小时以后的事情。

他端着碗从人群中走来,坐下以后又不肯吃。他请客,所以他不动筷子,我自然也不好动。直到许久之后,他问了一句:“叶鉴,你过得好吗?”

我也问自己,我过得好吗?我过得不太好,单亲家庭的女孩总归是容易受人奚落的。更何况七年前的我霸道、任性又偏激,那些坏孩子总叫我叶小鉴。

是叶小贱。

“好。”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又立马收住:“叶鉴,我感觉你现在只会说‘好’了。”他的神情变得很严肃,“是真的过得好吗?”

“好。”我重复。

这是个无聊透顶的话题,我们都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两个人匆匆扒完了碗里的面就准备各回各家。我突然转过头去,很突兀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什么?”他问道。

只换来我的沉默。



04

糟糕的九年婚姻磨完了我妈的情趣和耐心,离婚后的生计和我的“不省心”让她每时每刻都暴跳如雷。就比如现在——

“叶鉴,你真让我失望。”

“叶鉴,我觉得你就像条疯狗,见谁咬谁。”

时间是一个个轮回,生活从“糟糕”到“更加糟糕”不断推移。我看着眼前哭哭啼啼的女生和喋喋不休的班主任,只觉得头痛难忍。

“停课吧,半个月。”这是班主任对我最后的处理。

走出办公室的时候,我看到我妈疲惫倦怠的一张脸。她说:“叶鉴,我真后悔当初没把你送到河北去。”

有人知道那种肺里的空气突然被抽干的感觉吗?缺氧使人大脑迅速失去思考的能力,我费力地抬起头,思考了好一阵才突然意识到她说了什么。

我从来就没真正拥有过爸爸,十六岁时,我又没有了妈妈。

“我知道了。”我说,“你后悔了,我知道。”

当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夏日的夜有些凉,再晚些又下起雨来,冷得要命。我口袋里只装着一张身份证,因为还未成年,网吧都去不成,只好在街上游荡。

这世界这么大,我却总觉得自己没有归处。

没想到我会走到诊所那一块。

七年没踏入的地方此时灯火通明,玻璃门里没有我爸的身影,只有江粤在。他正伏在办公桌上整理处方,我犹豫了一阵,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江粤。”我叫他。哈出的热汽在玻璃门上盈出白色的雾,“江粤,我冷。”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浮现出担忧、讶异又欣喜的神色,整个人几乎是从椅子上弹起来。

“叶鉴!你怎么来了?”话才问出口,他又像觉得不妥,挠了挠头,补充道,“我是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我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是不是人痛到极致的时候,只有对着并非无比亲近却也同病相怜的人才能哭出声来?

江粤慌了神,手忙脚乱地从桌子上摸纸巾。他的动作好滑稽,我却更想哭了。他抽出纸巾来,动作温柔且亲昵,小心翼翼地用纸巾包住我的鼻子,又捏住。他小声诱哄道:“擤一擤,叶鉴。”

他的声音有点轻,也有点低沉。不知怎么的,我的心有些痒,它缓慢地跳动着,“啪”的一声,有什么突然开出花来。

我说:“江粤,我觉得疼。”

他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们惩罚我,可他们根本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做。”

我打架了,只因那个女生嘴实在太欠,她说我是可怜虫,爹不疼娘不爱的。如果是个玩笑当然可以作罢,可偏偏这是事实。于是我给了她一耳光,刚好迎上班主任的目光。

女生是班主任的侄女。

“然后怎么处理了?”

“停课十五天。”我顿了顿,“我妈说,她后悔没把我送到河北去。”

长久的静默。

“叶鉴,”他突然叫我,“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归处,你也没有,是不是?”



05

从那时起,我跟江粤的关系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平淡里突然酿出好感来,几乎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我新的精神支柱。

因为那是和我相似的、在我身处最黑暗境地时唯一的救赎。我们懂对方,又互相取暖。

“哎,江粤。”我叫他,“你志愿要填哪里?”

“我不知道。”他摇头,脸上浮现出难言的神色。我索性也不再问,而是举起了手里的易拉罐和他碰杯。

“生日快乐,江粤。”我说,“你为什么要对我好?”明明我小时候是很喜欢欺负他的。

江粤笑了一声,喝了一口酒。他懒洋洋地躺在街边的椅子上,眼睛里映着霓虹灯彩色的光。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开口回答的时候,他把目光转向了我。他的眼神那么认真,又收敛了笑容。

“你很好,阿鉴。”

他没有叫我叶鉴,而是叫我阿鉴。从小到大都没有人这样叫过我――我没有小名,也没有昵称,就连远在河北的姨妈都是扯着嗓子大声叫我“叶鉴”。

所以听到这样的称呼的时候,我有种落泪的冲动。

江粤早就过了变声期,嗓音低哑,带着微微的磁性。他口中的我的好竟然都是我从未发觉的——

他说:“叶鉴,你拿给我的冰袋,我看见了。”

他说:“你跟我道歉,我也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说:“你有什么错呢?都是大人的错,他们不给你安全感,你只好自己找。”

我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你把我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了。”

他坐起身来,突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江粤的手心好烫,引得我也发烫了。那热度从肩膀一直蔓延到脸颊,我的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我很认真的,阿鉴。”

“我知道。”我说。几乎是鬼使神差着,我努力把自己的身子往前凑。江粤的眸子灿若星辰,不知怎么的,我飞快地啄了一下他的眼皮。

江粤也很好,我在心里这样想着。


那天我回家很晚。

到家的时候,我妈还没睡,从楼下就能看到十楼灯火通明。推开门,她端坐在客厅里,腰背挺得笔直,显出一副冰冷不可接近的模样来。

我径直想要走回自己的卧室。

从她那句“我真后悔没有把你送到河北”之后,我就很少跟她说话了。

可她叫住了我。

“叶鉴,你是不是想去找你爸?

“叶鉴,我看到你去诊所了。”

我转过身直视她:“我没有爸爸,从很多年前开始就没有了。”

她哑口无言,我的好心情消失殆尽。



06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讨厌江粤。在我开始慢慢长大之后,却好像开始喜欢江粤了。

如果他没有躲着我,我大概永远也不会意识到这件事。

江粤是在他生日过后的夜晚开始躲着我的。我想了很多遍,始终不觉得有哪里出了问题。我亲了他的眼皮,他没有抗拒,也没有生气。他镇定自若地放开了我的肩膀,和我并排坐着喝完了手里的罐装啤酒,然后各自回家。

临走的时候,他说:“再见,叶鉴。”

江粤的眼睛里仿佛压抑着什么,我却没有深究。

    

事实上我去找过江粤。那个曾经和他一起检查卫生的女生神色冷淡地将我拦在教室门外,说了无数次“他不在。”

可他明明就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他的头埋得好低,低得我看不清他的神情。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这样的恐慌几乎将我吞没。于我而言,他更像是我的救命稻草。后来我干脆放弃了去他的教室里找他——他不见我,在学校我没办法,可他不可能永远不回家。

我开始守在诊所附近。

他回家好晚,四通八达的路被他摸了个通透,长达一个星期都是不同的路线。直到离高考仅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他放弃了。他从我固执地守了两个月的那条路上走过,就那么站在我面前。

“叶鉴。”他叫我。

我想应一声,可不知怎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于是江粤也不再说话,而是在我旁边蹲下来。他比我高那么多,就像一棵树。许久以后,我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出声道:“江粤,我喜欢你。”

江粤又沉默了。

他总是沉默——他看着我。那双眼睛里藏着许多我看不懂的情绪,克制的、压抑的,令人生疼。我畏惧这种沉默,正如我畏惧他不理我、不跟我说话。

“江粤……江粤……”

 “你为什么不理我?”我问他。

“因为我不喜欢你。”他回答,声音慢得几乎是一字一顿,像是在说服我,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你也不喜欢我——等你走得再远一点,你就会发现。你只是需要我,而我出现的时机恰好……我们是同病相怜,叶鉴。”

他说得没错。

可这难道还不算喜欢吗?找不到他我就恐慌;他不理我我就难过;很长时间见不到会想念……如果这都不算喜欢,那还有什么算?

我将书包重新背到背上:“你撒谎,江粤。你喜欢我,你拒绝我,可你情不自禁,对吗?”

这句话是试探,又或许不是。

他要是一点都不喜欢我,我去找他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欣喜是为了什么?他脱口而出的“阿鉴”是什么?他小心翼翼地温柔诱哄的语气又算什么?

江粤移开了眼没再看我。我有些气馁,却仍然死死地盯着他。不知过去多久,他转过头来。我以为他要回答,可他只是瞥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就走。

“江粤!”我在背后叫他,并加快步子追上去。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可我就想这么追着他。

“叶鉴!”他的脚步顿住。江粤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诊所,在那里,我爸正在给病人抓药。他脚步匆忙,在那小小的一格橱窗里转悠。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江粤仿佛做出了什么重要决定。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然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江粤。



07

江粤走了,他去了北京。我不得不回到从前难熬又麻木的日子里,我沉默地面对同学,沉默地和我妈冷战,然后参加高考。

填志愿那天晚上,我在北方的冬夜里流着眼泪背:“血痹,脉阴阳俱微,寸口关上微,尺中小紧,外正身体不忍……”

这是离开诊所九年以后,我唯一记得的东西。

那个挨完打的晚上,我目睹了叶堂吉从江粤的卧室出来。我以为他是男孩,可以学医,可以继承衣钵他才会对江粤那么好,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卧室。《伤寒论》被抄在用香烟盒子裁出来的硬纸板上,我打开窗,对上了另外一边也打开窗子的江粤的眼睛。

“加油。”他说。

这一条,我背到深夜两点三十二分,背得滚瓜烂熟,背得泪流满面——为了让我爸觉得我也是可以学医的,我也是配得上让他叶堂吉亲自上一次药的。

可这个夜晚,我现在再想起来,只有江粤发着光的眼睛。

于是我的第一志愿填了北京医科大,没有第二志愿,也没有第三志愿。第二天,我提着行李去了北京。我妈站在家门口,她的眼眶有些红,却没有送我。她问我:“叶鉴,你为什么要学医呢?”

她还说:“叶鉴,是妈妈不好。”

她认为是因为她才让我失去了父爱。

“我要去找江粤。”我说。



08

我在火车站门口见到了江粤。到的时候是傍晚七点钟,天还没黑。我独自拖着行李箱走出去——说真的,一个人出门实在是累得够呛。可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江粤,只好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来来往往的人偶尔会看我,就在我坐得屁股发麻准备动一下的时候,有个男声从身后传来。

“阿鉴!”有人这样叫我。

我该怎么形容那一瞬间的狂喜呢?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这样叫我,这个人就是江粤。我的动作生平头一次那么快,转身就跑起来。穿着白色短袖的江粤的身影很快在我的眼泪里糊成一团,我冲进江粤怀里,除了哭什么都做不了。

江粤的声音也在颤抖。他多么激动,抱着我的手臂如此有力,几乎要把我勒进他的身体里去。他压低声音叫我:“阿鉴……阿鉴……你来了!”

从那个傍晚开始,我有了归处。

我在江粤的隔壁租了房子,准备在北京消磨掉整个假期。偶尔我会去江粤租的房子里。他白天去图书馆,我就等着他带回来厚厚的医书。逼仄的空间里架着一张桌子,我们坐在床上。我在这一头,江粤在那一头。书摆在中央,我们俩凑在一起看。

可有江粤在,我就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我不由得抬起头看他,轻声问他:“江粤,你怎么会刚好在那天,在火车站接到我呢?”

他也转过头来看我,眉眼带笑:“因为我每天都去——每天下午,阿鉴,我在等着你。我告诉自己如果你来了,我就要毫不犹豫地跟你在一起。”

暧昧的气息逐渐发酵,我们的脑袋越凑越近,然后温热的、带着薄荷牙膏味的嘴唇贴上我的,书倒在桌子上也没人管。江粤的嗓音有些低哑,笑起来性感得要人命。我的心“怦怦”跳快,几乎要从喉咙里一跃而出。我只能更加用力地吻他,可他突然移开了自己的嘴唇。

“阿鉴,你现在有归处了吗?”他笑着问我,又自顾自地回答,“我有了,阿鉴。”

“我也有。”我轻声回答。

那一刻,我以为这会是我一辈子的归处。


美好的时光持续了不到一年。

当我也入读那所大学一个半学期之后,江粤开始频繁地不回家。我透过我那小小的出租屋的窗户整夜整夜地看着,可他屋里的灯好几天都不会亮起来一次。我期盼着他的灯在某天亮起来,他推开窗户叫我一声“阿鉴”。一开始是两天、三天,又变成五天、十天。我问过他,可这只换来我们一次又一次的吵架。

“江粤,你去哪里了?”我推开他的门。

“朋友出了点事,我得去看看他。”他回答。

“看朋友需要十天半个月吗?”我问他,“江粤,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长久的、长久的沉默。谁能想到他突然大发雷霆,电视柜上的玻璃水杯“啪”的一声被砸到地上。我看到江粤猛然皱起的眉毛和握紧的拳头,仿佛下一秒就要打到我的脸上来。

他没有打我。因为杯子的碎片溅在我的小腿上,划了好大一道口子。江粤只是咬牙切齿地对我怒目而视并大吼:“叶鉴你能不能不要无理取闹!我是个成年人,我有决定我想去哪里的权利——你到底是找了男朋友,还是养了条狗啊!”

骂完之后,他摔门而出。临走之前他看了我一眼,动作有些许犹豫。我不知道他眼里装的是不是心疼,也不知道那一瞬间的犹豫是不是后悔摔了杯子想给我包扎伤口。我只知道我再也不会问他——我宁可忍受他无休止的夜不归宿,也不愿意和他分别,这执拗的爱是我最后的安慰。



09

然而从那天起,整整一年的时间,江粤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在小小的屋子里看了一年,只有房东太太来过,很快又搬入新的租客。

他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可他才上大二啊!我问了他的同学、导师,甚至还问了学籍室的老师,得到的却是他退学的消息。

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走。我睡不好觉也吃不好饭,头发大把大把地掉。直到我妈打电话给我,在我上大三那年。

“你跟江粤在一起了?”她问我,顿了很久之后又补充,“你回来看看他,叶鉴,你回来看看他。”

我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江粤竟然退学回了老家?这个消息实在让我欣喜若狂,我没空去想他为什么要离我而去,我只是买了最早的机票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可我没想到我会在病房里看到他。

是的。我妈告诉我的时候,说江粤在医院。我以为是我爸病了,没想到却是江粤。我站在门外,而我妈就在我身后。

“他怎么了?”

“尿毒症。具体情况问你爸吧,是你爸找到我再让我联系你的,他说江粤想见你。”她指了指不远处的楼梯口。我慢慢走过去,正想问问叶堂吉我的江粤是怎么了——他怎么会得尿毒症呢?

可有个女人先我一步迎上了他。这个女人疯狂地摇动男人的肩膀哀求他:“叶堂吉,你救救我的江粤——你知道江粤是个好孩子……”她“扑通”一声跪到地上,膝盖撞到瓷砖上的声音是那么响亮。她的眼泪淌了满脸,又狼狈又可怜。她哭号得几乎声嘶力竭,“我求你,我知道你医术好……求你救救我的江粤……”

我终于懂得叶鉴看向诊所时的犹豫和每一次看向我时挣扎的眼神——他不过是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罢了。他不愿拖累我,不愿让我难过,所以才不愿给我希望。

他爱我。

这消息像个晴天霹雳,使得我头昏脑涨,几乎下一秒就要栽倒在地。可我听到了那个女人接下来说的话。

江粤是她跟初恋的老中医分手后嫁的男人的儿子。可那个男人实在是不争气,于是她离了婚。一个单身母亲的日子何其难过,自己都养不起更别说要养一个读书花钱的儿子了。于是她只能把江粤送到诊所来,只能求叶堂吉看在他们曾经的感情的分上带带他——可江粤的爸爸有家族性糖尿病,遗传给了江粤。

叶堂吉就站在原地任由女人摇晃着,许久,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我实在是无力回天”。女人的脸色慢慢变得灰败、难看,最后转身离开。


我去看了江粤。他戴着氧气罩,费力地跟我说话。他说:“阿鉴,我怕死。可我听到门外的动静的时候居然只觉得庆幸,不必连累你,我很高兴。”

他说:“阿鉴,我没有不想要你。”

他说:“阿鉴,我爱你。”

“我也爱你。”我这样说道。



10

江粤没能熬过那个冬天。来年三月我再去看他,他已经是沉睡在土地里的一捧灰。他的相片就贴在墓碑上面,一副眉眼带笑的模样。

可三月的风太大了,吹得我的眼泪都落下来。模糊中,我仿佛又看见他躺在病床上,断断续续地念诗给我听。

他念:“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他说:“如果相爱的人和你分开了,或许是出于什么不得已的原因呢?你最好常常思念他,他也会在江水的下游思念你。”

好啊,江粤——我会常常思念你,你也要记得思念我。

——原文载于2018年爱格3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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