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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翰城八月,天干物燥。

也忘了是什么时候改作翰城的了,约莫是宋朝的时候出了几个有名的书法家,这边陲之地便被赐了个“翰”字。年月一久,文物就多,兜兜转转到了新千年,埋在黄土下的往事也陆陆续续被挖出土。

方戟,考古系的高材生,毕业后第一次下实地就被送到了翰城远郊的墓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干了大半年,突然被前辈叫去开小会。

“最近有个旅行团要来。你在坑里边挖,他们在坑外面看。镇定点儿,别出乱子。”

方戟本硕连读七年考古,这种模式还是闻所未闻。他不敢置信地指指自己,又指指文物坑,一贯僵硬的俊脸都气歪了,“这才挖到哪儿啊就叫人来看?翰城那么多古迹景点不去看非要来看挖文物……”

“小方,你啊,太固执,”老师长叹,“考古经费不足,咱们也得想办法创收啊。游客站在外面看个新鲜,你就挖你的呗。”

方戟冷静下来想了想,缓了口气,“那就看吧。什么时候来?”

“周二,”老师顿了顿,“下个季度的每个周二。”

方戟严肃而紧绷的脸上,好像又裂开了一条缝。

1

飘扬的小红旗、耀眼的鸭舌帽,方戟正全神贯注的用刷子清扫出土陶器上的灰尘呢,一听见那道熟悉的女声,立刻往同事身后撤了两步。

“干什么?”同事彭琰被他撞歪了肩膀,抬头一看,心里便明白了,“哦,这位导游姐姐又来了?”

鸭舌帽一马当先冲到坑边,小红旗迎风招展,“各位游客这边走,这就是咱们五火台遗址三号坑了……”

游客陆陆续续到齐了,小导游清了清嗓子,说出了第一句导游词,“大家都知道,五火台文明是本世纪一处重要的遗址发现……”

方戟不作声,眼睛瞪着手里的陶器,耳朵却竖得挺高。

“现在已挖掘出最典型的文物是一个身高两米以上的祭司塑像。通过观察,我们发现这个祭司穿了三件衣服,代表那时的人们生活水平富裕……”

彭琰按住方戟的肩膀,“小方,冷静!冷静!”

已经有游客好奇地看向这两个正在工作的考古人员了。方戟一贯眼里揉不得沙子,此刻被气得咬牙切齿,“她这是在误人子弟……”

他话音还没落,那小导游又声调高亢地说:“几乎所有文物在发现时都集中在一号坑内,因此我们可以确定,五火台文明是在祭祀时遭遇了地震……”

“那个导游!”方戟终于按捺不住,气势汹汹地吼出了声。

他这一吼,坑内坑外所有人的视线便都集中过来。也顾不上人们诧异的眼神,方戟两步蹿上坑沿,一把拽下那导游脖子上挂的话筒。

“你不会讲别乱讲。”

导游被他的气势唬得一愣,人群也从嘈杂变得安静下来。他把话筒凑近嘴,指着五火台三号坑,沉下声音。

“第一,五火台早在五十年前就已经被发现,只是出于保护目的一直没有挖掘,因此这不是本世纪的遗址发现;第二,挖掘出的祭祀塑像还没有公布,一切数据都是媒体凭空臆断,因此不存在什么两米和三件衣服的说法,更不能通过祭祀所穿的衣服推测整体生活水平;第三,最重要的……”

他把目光转向那导游,一字一顿地说:“五火台文明的消失连专家都没有定论,你从哪确定是在祭祀时遭遇了地震?”

小导游被他问得哑口无言,游客们则在震惊过后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围观起二人对峙。

“你每次来都要讲错,这已经是第三次了。考古不是过家家,你一个导游有什么资格对它妄加推测?”

他话说重了,小姑娘脸上红一片白一片,“导游招你惹你了?我也是按着公司给的导游词讲……”

他冷笑一声,眼睛往她胸前导游牌一瞟——曲京华。再抬起眼,脸上已经挂满了嘲讽,“曲京华?我记住你了,下次做好准备再来五火台。不然,我还要拆你的台。”

人群哄然,彭琰赶忙过去救场。好不容易把这位心直口快的同事哄回坑里,彭琰回头看了一眼曲京华——

小姑娘低着头站在那,讲也不是不讲也不是,别提有多可怜了。

“大家,大家听我说吧,”他的声音不高,但很沉,传得很远,把人们的注意都引了过来,“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我讲的东西,大家总信吧。”

一讲一小时,直说得口干舌燥。游客去自由活动的时候,小导游战战兢兢地给他递来一瓶矿泉水。

他没客气,仰头咽下去半瓶,擦干净嘴角的水渍,他拍了拍对方的帽檐,“我那同事就那样,你别往心里去。”

小导游压低了声音,“是我不对,我误人子弟。”

“你听他上纲上线,”彭琰一笑,“有什么不懂的查清楚再讲,实在不行来问我。”

远处,方戟不情不愿地抬头看了一眼。

2

转眼就是下个周二。

大概曲京华是真被方戟吓着了,往常十点就到的旅行团今天十二点还没个人影。天气炎热,老师给他们准备的矿泉水没一会便喝见底。一行人蘑菇似的蹲在坑里清点出土的陶器,喉咙干得说不出话来。

先开始是后面的人窃窃私语,然后方戟旁边的人也讨论起来了。他注意力比较集中,被彭琰推了一把才缓过神来。

“坑边上那是谁啊?”

他顺着彭琰的目光看过去,这才看见三号坑远处架设的防护栏上靠了个长发飘飘的女孩儿。

及踝长裙、及腰长发,女孩打了把遮阳伞,顾盼生姿的模样怎么都和这尘土飞扬的考古坑搭不上关系。最关键的是,他们这里因为挖墓已经禁止出入了,只有工作人员和那个每周二的旅行团才……

曲京华?

方戟触电了似的低下头,彭琰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去。今天的曲京华摘了鸭舌帽、换下导游小马甲,将整个人衬得个仙气飘飘。

“怎么就你一个啊?”彭琰问。

“我和我老板说导游词有问题,停两周让我学习学习再带这条线。”

“说停就停?”

“当然扣工资了,”她翻了个白眼,“不过除了我没人愿意走这条线,他也只能答应我。”

学考古的不懂旅行社这些弯弯绕绕,彭琰只能尴尬地笑了笑。他嘴唇干得发裂,曲京华从包里掏出瓶水递给他。

“喝吧!”

“大家都渴着就我喝不太好吧……”

“没事啊,”谁知对面的小女孩往左迈了一步,身后露出个大箱子,“我带了一箱。”

雪中送炭,向来能收买人心,更何况是这么个漂亮姑娘?彭琰抱着箱子在后面走,京华言笑晏晏地在前面发,没一会就和考古队的人们混熟了。

走到方戟跟前,还没等开口,这人就牛也似的闷声说:“我不喝。”

“不喝拉倒,”没想到彭琰先不耐烦了,“曲导游,来,我给你看导游词。”

讲给游客听的东西,终究也深不到哪里去。彭琰把曲京华带来的词本看了一遍,坐在地上用笔帮她标错误。年代人名一一纠正过来,一些观点性的话也告诉她怎么说。方戟坐在一边边听边皱眉,不满的气场散出去十米远。

“方大学士,”彭琰瞪他,“来来来,笔给你,你来讲,看你那眉毛皱的,我讲错了多少?”

“错倒是没错,”方戟漫不经心地说,“只不过历史不是你这么讲的。”

“我就是个导游,这么讲就行了。”曲京华插嘴。

“游客要是问你前因后果怎么办?”他不太说话,可真斗起嘴从不落下风,“问你表象之后蕴含的人文,和你说某国有类似的文明,你该怎么办?告诉他们你是背的导游稿,这就够了?”

他这个人,不依不饶起来简直让人恼火。京华语调里带了些讽刺,“方先生,可不是谁都有你这种好命学考古,做学问。我要养家糊口,书都没念过几年。你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还是别来对我指手画脚的。”

“我不是什么公子哥,命也不怎么好,”谁知方戟收敛了神色,语气突然变得很诚恳,“你要是真想知道五火台的前尘往事,我可以教你。”

京华和彭琰有些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她犹疑着问,“怎……怎么教?”

“这周日中午,你来一号坑的入口,我在那等你。”

说完这话,他伸出手指了指纸箱里最后那瓶水,“当你老师,这水我就受之无愧了。”

3

一号坑挖掘的年代早,前年就已经被封起来做保护工作了。曲京华到入口的时候方戟刚从三号坑走过来。大热天,他长衣长裤还戴袖套,整个人快被汗洗了一遍,落魄的样子很是对不起那张俊脸。

“看见那栋楼了吗?”他指着远处一间二层的建筑说,“新修的五火台博物馆,有一部分文物已经放了进去。现在还没对外开放,我带你去看看。”

“我能进?”她受宠若惊。

“那里面最先做好的就是安保,”方戟笑笑,“我带着你,不碍事的。”

他这一笑,京华就愣了,不似平常不苟言笑,更没有揭穿她时的尖酸刻薄。脸颊上夹着几缕尘土,让她忍不住伸手替他擦了擦。

方戟脸一红,她倒来劲儿了,“方戟,你怎么像个小孩似的。说话直接,行为任性,怎么?现在还因为男女授受不亲害羞了?”

“你们当导游的都这么不害臊?”方戟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面带路,“我去找保安开门。”

博物馆还没开放,只有几间办公室开着空调,但这也比外面清凉许多了。方戟从第一个馆讲起,右臂一挥,便是千年的历史倾洒而下。

亏他平常一张面瘫脸又惜字如金,一说起自己本行,唠叨的模样便像是要把身家都抖给别人看。曲京华的小本五分钟一翻页,满满记载的都是五火台文明的精华。三个小时倏忽而过,再回过神的时候,外面已经下起了雨。

馆里灯光亮得零星,玻璃门外一道一道的劈闪,大雨倾斜而下,把许多的热浪冲洗得干干净净。

京华看了会雨,刚想回头和方戟说话,却见到他站在远处的一道阴影里。阴影旁边是个玻璃柱,柱子里面放了一具头骨。大概是清理干净又标了铭牌的原因,这骨头倒是一点也不可怕。方戟伸出手扶着柱子,细细凝视着对方空洞洞的眼神。

“方……方戟?”曲京华犹疑地唤了一声。

男生的目光不舍地从玻璃柱前移开,轻声解释道:“这是八个月前我亲手挖出来的。”

微冷的夜,千年如一的月光。她在泥土中与古老的文物一同现身,半数遗骸化作齑粉。骨龄检测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被埋在黄土之下数千年,再见到月亮的时候,目光已变得空洞如斯。

大雨,雷闪,馆内千年的遗骸。曲京华走过去,和方戟并肩站在一起。

“她那时候应该是个很漂亮的人吧?”

“对,很漂亮,”方戟微笑着说,“应当是许多男孩的心上人。”

外面浩瀚的雨声让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半晌,方戟突然开口:“曲导游,我不是你说的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公子哥儿。我只是个傻考古的,不懂人情世故。”

曲京华也摇摇头,“我也不是你说的那种导游。走五火台这条线没一点油水可捞,别的导游都不接,只有我觉得有意思。我高中的时候也想学考古,可是家里条件不好,我急着读个能赚钱的专业养家,你别把我说得那么不堪。”

雨声很大,方戟忽地觉得很愧疚。他伸出手拍拍曲京华低垂的脑袋,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博物馆大厅里,“是我……是我不对。”

风声雨声,电闪雷鸣。五火台少女的目光穿透千年望着这对男女,也不知是否能弥补她当年没有结局的爱情。

4

集中培训一星期,曲京华终于二次上岗。开始还只是每周二带团来讲解,后来因为顾客评价极高又变成了一周两次。但更让彭琰惊讶的是,每次那顶鸭舌帽出现的时候,一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方戟就会变得坐立难安。

曲导游背对着他们讲解的时候,他就偷偷瞄人家;曲导游正对着他们讲解的时候,他就会把目光移开。如果两个人的目光不小心对上,一层红晕就会从方戟的脸刷到脖子根。

“夭寿了,”彭琰震惊地想,“方戟情窦初开了。”

无奈方戟是个木头性子,别人戳一下,他动一下,除了对考古挖墓感兴趣,对别的都是一窍不通。眼看着曲导游这条旅游线接近尾声,彭琰旁敲侧击、煽风点火,操碎了一颗月老心。

谁知月老事业未竟,丘比特也下凡来送助攻了。

曲京华最后一次带队来参观的时候,队里有个格外不老实的熊孩子。他妈管不住他,一个没留神自家儿子就翻进隔离栏杆里面。考古队员都专注在手头工作上,谁也没注意这么个一米出头的小人儿溜进了文物坑。

也就方戟记挂着心上人,抬头看京华的时候正巧看见那孩子站在坑底茫然失措。他没多想,站起来呵斥了一声,“那小孩,干什么呢?”

坑上的人这才注意到熊孩子脱离了大部队。上面有亲妈尖叫,下面是陌生叔叔黑着脸呵斥。小孩一慌,扭头就往坑上爬。

三号坑发掘时间短,许多安全设施还没做到位。方戟他们平常都在加固好的地方工作,那孩子站的地方却有重大安全隐患。坑壁土松,小孩个子又矮,泥土被他扒得一块又一块往下掉。

“别动了,”方戟急忙往过走,“我送你上去。”

大约是他脸太黑,这句话不但没起到安抚作用,竟让那孩子更慌张了。远处的曲京华倒抽一口冷气,眼睁睁地看着小孩往后仰,狠狠摔在了地上。

方戟一个箭步蹿过去,伸手一摸,满后脑勺的血。

坑上当妈的尖叫一声,差点就昏了过去。小孩抓着方戟的袖子坐了起来,疼得直翻白眼。

“愣着干什么啊?”方戟回头朝自己同事吼,“咱们队的面包车呢?先送医院!”

等到曲京华送完游客又赶去医院的时候,那小孩的脑袋已经被医生包成一颗粽子了。

“处理完了?”她有些愕然。

“完了。”方戟面无表情地撤后一步,那女人正搂着自己孩子对他千恩万谢。

曲京华不敢相信。以往碰见这种事,她这趟团白带不说,怕是还要倒扣工资,更别说花费在善后上的心思精力了。

“方老师教育的对,是我不会管孩子,更没尽到家长的责任。他从小任性惯了,吃次亏也对他有好处……”那女人还在唠唠叨叨感谢方戟,“快,谢谢方叔叔把你送来医院,谢谢人家替我教育你。”

熊孩子包着绷带也不熊了,眼神瑟缩地看着方戟:“方叔叔,我错了,谢谢你。”

方戟抽了抽嘴角,慢慢低下头,“叫我哥哥。”

曲京华“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趟折腾下来,天已经黑透了。五火台地处荒郊野外,只有考古队的通勤车和旅游团的大巴会经过。到了这个点还想回去,就只能借用考古队员的面包车。

说起这个,他们考古队也是穷酸得很了。

翰城是高原气候,尤其现在入了秋,昼夜温差大得可怕。白天尚还穿着单衣单裤,凌晨三点的发掘现场却冻得人直打哆嗦。考古队每天要留下五个队员守夜,实在冻得狠了,掏钱租了辆面包车,几个人在面包车里坐久了就去墓地里转转,勉强也能熬过去。

曲京华可不敢把他们的命根子借来送自己回城。那对母子在医院借宿一晚,京华则跟着方戟回了挖掘现场。彭琰那时正坐在面包车上给同事讲鬼故事呢,忽地听到车门缓缓划开,门外站了个长发飘飘的女人。

一时间,车厢内充满了鬼哭狼嚎。

两小时后,他脸上就盖着曲京华的鸭舌帽睡着了。

车里光线不好,方戟自己带了个小夜灯坐在副驾上看书。曲京华裹着他借给她的卫衣,把头凑到了他耳边。

饶是这么昏暗的光线,她也看见方戟的耳朵可疑地红了。

她说:“方戟,你看什么呢?”

方戟:“这边的县志,看有没有五火台的踪迹。”

她又问:“你就那么喜欢考古吗?”

方戟转过头,一双眼睛干净的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考古是我的梦想。”

夜灯把他的脸照的一半明,一半暗。面包车的车窗很大,透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浩瀚而璀璨星河。

沉默总是突如其来,让人猝不及防的感到尴尬。曲京华正绞尽脑汁地琢磨接下来说些什么的时候,方戟的手表响了一下。

午夜三点整。

他伸手摸索着车门,“该去查一次了。”

彭琰和剩下几个男人睡得死沉,曲京华跟着他下了车。

“你们这干的什么活,”她不禁苦笑,“又是挖土又是巡逻,你们是农民伯伯还是保安大叔?”

“我们能重现历史,”他不动声色地反驳,好像在捍卫自己专业的尊严,“有我们才有你们导游的活路。”

方戟在前面打着手电筒,曲京华慢慢沿着他的脚印走。三号坑有专门的土梯,虽说陡峭了些,但也不算难为她爬上爬下。光束扫过一片已经露出地面的骸骨,曲京华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害怕?”方戟察觉到她的迟疑,毫不犹豫的回身握住了她的手,“不碍事,和上次在博物馆是一样的。”

说也奇怪,外面气温这么低,方戟的手掌却格外温暖。京华和他十指相扣,朝他身旁跨近了一步。

光束把骸骨坑照得清晰了些,方戟又紧紧贴在她身边,曲京华壮起胆子问:“这是什么?”

“这个是……”方戟犹豫了一下,“一处合葬墓。”

京华顺着光束的指向望过去,果真见到一对相拥而葬的骨骼。高大些的那具仰面躺着,矮小些的那具则靠在对方肩头,似是在仰脸望着自己的爱人。

生不能同衾,死同穴,连个像样的棺也没有,只是这样紧紧依偎着,依偎了几千年。

京华忽地有些想哭了。

她说:“方戟,你看到他们的时候,会觉得难过吗?”

身边的男人却摇摇头,伸出一只手揽住了她的肩。

他说:“我望着他们的时候,心里只觉得很安静。”

沉默片刻,他又说:“曲京华,我要被调到西北勘测一座丝绸之路上的古墓,你会等我么?”

头顶的月色,几千年来没有变过。砍桂树的吴刚也很老了吧,老到见了许多月色下的男女、人世间的离合。

你说,他还相信这些男女的誓言么?

曲京华说:“我等你。”

一朵云飘过来,把月亮遮住了。墓中合葬的男女,依旧在深情的注视着爱人。

这人间几千年,高楼起,宾客宴,什么都会变。可是人们相爱的方式,却和几千年前,别无二致。

5

那一年,曲京华过得一惊一乍的。

手机一响,就扑过去看是谁发的信息。家里电视每天在放考古纪录片,西北地区一报雷雨就揪起一颗心。《古墓丽影》上映的时候,别人对着屏幕大呼刺激,曲京华倒好,看得倒抽冷气。

“不能看,不能看,”她捂着眼大口喝水,“吓死了,看不了。”

彭琰都被她逗乐了,“我一个干这行的都不觉得吓人,你这么入戏干什么呀?”

曲京华一脸忧愁,“彭琰,你说方戟会不会爬山的时候从悬崖上摔下来呀?就算不摔瘸了,划伤了脸也是不好的……”

这回轮到彭琰捂住自己的眼了,“曲京华,你能不能有点地理常识?他是跟着大部队横穿沙漠,从哪来的高山悬崖?”

西行千里,没有高山悬崖,却有疾风黄沙。方戟跟着其余考古队员一同进了罗布泊,与外界的联系被生生斩断。沙漠里的风,一起便是遮天蔽日,挖掘工作不得不暂停。十几个队员躲进卡车车厢里打牌聊天,只有他窝在角落里读书。

有个人坐到了他身边。

借着昏黄的灯光望过去,竟是同行专家里最年长的那位。

“秦教授,”他赶忙让出地方,“怎么了?”

“看你看书,想问问是什么。”

他把书皮亮给老教授——《丝绸之路史前史》。

“这个版本的不好,”老教授和蔼地笑道,“我那有本修订版,上面还有我以前做的笔记。等风停了,我拿给你看。”

没等方戟表达感激,秦教授忽地又问:“你……成家了么?”

他一愣。

“我看你也是个痴人,像我年轻的时候,”秦老幽幽叹了口气,“干咱们这行的,一年半载不着家,可是苦了家里等的那位。”

透过卡车缝隙,还能望见黄沙无极。这半年无网无电,终日与沙堆胡杨木作伴,若是寻常人早就疯了,可方戟却是一日比一日雀跃。

五年前,有个人睁着一双浑浊的眼和他叹,“可惜了,到死也没见到她的真容。”

五年后,罗布泊考古队空出一个名额,他远在西南也主动请缨,生生把萌动的情愫给压了下去。

他这一行,是要完成那人的遗愿。

可秦教授的一席话却让他迷茫起来了——他的梦想,为什么要曲京华替他买单?年纪轻轻的小女孩,谈恋爱就该和爱人日日厮守,怎么一日清福未享就变成了苦守归人的怨妇?

他承不了这份情。

2003年冬,中国考古学家于罗布泊小河遗址发掘出一具女性干尸。

虽然经历了四千年,但干尸的保存完好,面部笑容清晰可见,被命名为“小河公主”。据记载,早在1934年,小河公主本已被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发现,但迫于技术原因并未被发掘保留下来。此后66年,再无后继者抵达这里,小河墓地也在沙漠中失去了踪影。

让中国考古人魂牵梦绕了六十多年的微笑,终于重现人间。

方戟站在兴奋的人群后,目光从小河公主纤长的睫毛慢慢移向了西北苍茫的天空。

爸,你看到了吧。

6

方戟是在同事的叙述中才回忆起最后那天发生的事的。

大概是脑袋被撞了,记忆也不太清晰。只记得狂风之中卡车抛锚,他和几个年轻人下去推车。沙漠暴风的劲道之大绝非普通人可以想象,方戟被沙子迷得刚刚眯起眼,便看到一条树干似的东西迎面飞来。

紧接着,头顶便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了。

这一行虽说艰苦,半年来还没出过什么事故,谁想到在回程上出了这么大个岔子。方戟昏了一路,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医院惨白的屋顶了。

他含糊着问:“我死了?”

“呸呸呸!一醒来就说胡话!”一道女声贯穿了他的耳膜,把方戟瞬间拉回现实。

女人真有意思。管你是刚挖掘了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还是在生死线上兜了一圈,她三言两语就能把你拉回人间烟火里。

曲京华戴着个鸭舌帽给他削苹果,边削边发牢骚,“一走就是半年,一来信就是重伤住院。方戟,我不就是当初导游词说错了几句吗?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冤家?”

“是啊,”他闷声回应,“我不好,你别和我在一起了。”

不等曲京华回应,他抬起头,郑重其事的又说了一遍,“我真的不好。除了让你等,什么都做不了。考古是我的梦想,不是你的,你配得上更好的男生。”

她削苹果的手一顿,抬起头愣愣地看着他。

“曲京华,”他又是初遇时那个执拗的样子了,“你走吧。”

他们两个之间,似乎总是在沉默。往好了说,是心意相通无需多言;往坏了说,却是话已至此,再无可说。

可如今,方戟连这份相守之下的沉默,都觉得没必要了。

曲京华笑了笑。

她说:“方戟,原来你没有家属啊。”

这话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方戟却明白了。他十岁那年母亲因为考古墓穴塌陷意外身亡,十七岁时父亲也因思念成疾告别人世。别人都以为他这个当儿子的不会再做考古这行,却只有他自己知道,父母是因痴迷小河公主的传说而结缘,毕生夙愿便是此生得见她的微笑。

可无奈,全都英年早逝。

医院联系不上直系亲属,这才联系了他原单位的同事。曲京华听彭琰说了连夜赶到他入住的医院,一天两夜眼都没合一下。

他真的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公子哥,他原来,孑然一身,踽踽独行。

她看着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继续说:“方戟,护士问我你家属在哪?”

“我说,我就是你的家属,我是你的未婚妻。”

西北的月亮和西南的月亮有什么区别呢?千年前的月色和如今又有什么区别呢?人们把小河公主千年的梦惊醒那一霎,斜阳也仍是当初的斜阳。

曲京华扑上来吻他的那一刻,方戟忽地大彻大悟。

考古是他的梦想。

然而与爱人相拥,才是人生。

7

人生已经很艰难了,为什么我还要来被喂狗粮呢?

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一个字,我决定:下次还是去采访那些无疾而终的爱情往事吧,多来几次这种“被访双方全程你侬我侬、情意绵绵”的经历,我这名大龄未婚女青年早晚会被腻死在他们的目光里。

面前坐着的是翰城大学考古系最年轻的教授和她的妻子。五火台博物馆建馆十周年纪念那几天,他俩全程担任义务讲解,吸引了许多翰城大学的学子来参观。

曲京华出去给我们沏茶的时候,方教授突然对我比了个手势。

职业本能,我凑了过去。

“我第一次见到京华,不是在三号坑,”他小声说,“是我十八岁,刚上翰城大学那年。”

那时候方戟父亲刚去世,他也还不似后来生出一张冷脸,靠着助学金高分进了翰大念书,课余时间便去翰城博物馆兼职讲解。

翰城的悠久历史带来了丰富的馆藏,吸引了许许多多的外来游客。带团的导游里,有个叫曲京华最显眼。

那时候方戟最喜欢藏在人群后面偷偷听这个小导游讲东西。声音清脆悦耳,还管得住四处乱跑的熊孩子。有次一个女游客硬要踩着石雕文物拍照,方戟劝了几次都不听。他急得说不出话的时候,曲京华突然从天而降。

她说:“这位游客,你快下来。站那么高,双下巴都拍出来了。”

女游客吓得急忙跳了下来。

方戟感激不尽的看着她,对方却浑然没放在心上。他追了两步问:“你以后还来吗?”

小个子女孩戴着鸭舌帽回过身,笑出两个小梨涡,“巧了,我刚辞职。换了旅行社,咱们有缘再见。”

七年后,他在五火台遗址现场与她再次相遇。岁月足够让一个人脱胎换骨,也让方戟变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小学究。他笨嘴拙舌不懂搭讪,唯一引起曲京华注意的方式竟然是——

“那个导游,你不会讲别乱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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