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蓝色是忧郁,那么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是否处在一个深蓝色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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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在里面关了好几年,托人带话要惠美去探望,说好歹也是生身父母,做人留点余地,不然老天爷也会怪罪的。方子期在屋内默默地斟茶,惠美在走廊上写作业,一声应答也无。带话的人走后,方子期拎着两个杯子出来洗,经过惠美身边时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惠美十六岁,站起来时已经比方子期还要高一个头。方子期记得当初将她从警察局领回来,惠美还是个哭到喘不过气来的小孩。
那是惠美作为孩童时代的最后一次哭泣,撕心裂肺,瘫在地上哭到浑身大汗淋漓。不知是不是那次把声音的开关给哭坏了,后来的惠美就变成沉默坚硬的贝类。方子期的话她会听,但很少有回应。
舅甥俩的家不大,二十平方米的一间房,公共厨房和厕所都在走廊尽头。这里从前是市一中九十年代的学生宿舍,新楼建好后就把这里改成了校工居所。靠墙的简易方桌既是餐桌也是惠美的书桌,晚上把帘子一拉,帘子里的沙发就是惠美睡觉的地方。
女孩在校工家属里出了名的懂事,成绩又好,内向却乖巧。几乎没有人还记得七年前她还是个一口四川方言的外来囡仔:惠美能通过天色辨别涨潮的时间,无障碍地听懂客家话,白净的皮肤也在亚热带海水中镀上金棕色的阳光。从任何角度看,她都已经和校园里其他的孩子无二。
但方子期明白,有一点是不一样的。就像学校主干道上那片由他照料着的榕树,年年不断繁育气根,剪了又生,拂在行人肩头,是微小又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明天要开家长会。”方子期走进厨房时,惠美正在水池边洗一根凉瓜。她熟练地将洗净的瓜放在砧板上一剖为二,再去瓤切片,生起油锅。
“我跟老师说了你有事。”
“哦。”
他已经习惯了,之前他去参加过一次她的家长会,因为腿疾被小孩子们学步,惠美回来后一直默默哭泣,不是因为小朋友的嘲笑,而是感到不安和害怕,怕自己给方子期带来困扰。
他们始终背对着背,方子期掀开电饭煲的煲盖时,氤氲的米饭香气在他的眼镜片上铺上一层细密的雾。他静静地等着那雾散去,身后女孩炒菜的锅铲声一磕一磕的,走廊里传来呵斥的声音,不知是哪一户校工的小孩在家里踢足球弄脏了白色的墙壁。方子期站着听那声音,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载浮载沉。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象那是幼年时的惠美站在走廊上,尽管知道墙壁上会留下污渍,却仍然满不在乎地顽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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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饭时天色就不太好,果然,晚自习才上到一半,外面就下起了大雨。惠美坐在白炽灯下,有不知名的昆虫从雨幕里扑进来,像小小的炮弹一样落在她的书桌上。她用笔尖把虫子赶走,又小心翼翼地把练习册往回拉了拉。上次因为过界的事,曹锐就狠狠地凶了她。
曹锐刚转学来时,班里没人愿意和他做同桌,最后徐老师只得把祈求的目光转向了好学生惠美。惠美垂下了头,垂头也就是默认的意思。徐老师刚大学毕业,年轻到无法用威严让学生不去排斥一个同龄人。而她的平等观念,也让她无法把曹锐独自放在教室的后排。
惠美就是在那一刻心软的,她觉得徐老师是个好人,就像方子期也是个好人,好人都有着相似的眼神。
曹锐坐过来后他们一直没有讲话,男女生原本就有点天然的顾忌。但他们之间的沉默是刻意的,空气里隔着如保鲜膜的透明层。
两人同桌的第一天,惠美就丢了东西,是下午要交的数学资料费。女孩没有声张,自己省了一周的午餐费才把资料费给补齐。后来她就很注意自己的书桌,不在里面放饭卡或者钞票之类的东西。曹锐是从四中转来的,四中的风评一向不好,此外他看起来也很不好惹,这算是没有人愿意和他坐一起的原因。
惠美见识到他的粗暴,是有一天上自习时,她的胳膊不小心挪到了曹锐那边。她当时正在订正错题集,没有防备地被他踹了课桌一脚,桌上的课本像山体滑坡一样倒下来,撞在女孩的虎口上,红墨水笔一时没握紧,在衣服上划出长长的一道红痕。
她转头看向曹锐,他也看着她,眼神直接而挑衅,那是很难在一个少年眼里看到的戾气。
下晚自习时,方子期撑着伞在楼下等,一眼就瞥见惠美衣服上的红印。深裂的墨痕从胸前一直划到肩上,乍一看有些触目惊心,但方子期什么也没问。雨水沉默地从伞面上滑落,惠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解释说是自己打瞌睡不小心把衣服给划了,待会儿回去就泡上,应该能洗得掉。
方子期挥挥手说“没事”,说他小时候淘气打架,也常常把衣服弄破。两个人踩在水洼里,雨水放大了寂静,惠美心里像有人用老肥皂慢慢地搓着,泛出清苦的气息。她知道老方是为了宽慰她,他明明不是能打架的那一类人。她是如此讨厌自己下意识的小心翼翼,讨厌大人们说“没关系”时慈爱悲悯的表情,因为那表情里藏着“我可怜你”的字谜。
他们一前一后地在雨水里行走,快到楼下时,方子期咳了一声说:“后天是你妈妈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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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美对母亲已经没有太多印象,唯独记得她很爱穿裙子,各种长度的碎花长裙。这些裙子后来惠美一条也没有见过,卫生间的地砖上燃着熊熊大火,烧的正是母亲的那些裙子……明明是她亲眼见到的事情,然而父亲却说母亲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
他说起她的败坏:贪图享乐,带走了所有的衣裙和钱,唯独不要孩子也不要家。因为这些话一开头就错了,一开头母亲就没有带走裙子,裙子是被父亲烧掉的,因此惠美始终不相信父亲的说法。
没人相信四岁的孩子也会有记忆,且记得如此深刻。她记得自己抱着洋娃娃路过卫生间时看见的炽热的火光;她记得火光在父亲的脸上跳跃,棕色瞳孔在热浪的映照中闪闪发亮的样子。很多年以后,学校组织去动物园,已经念初中的惠美在狼园外久久驻足。她想起了四岁那年父亲的眼睛,带着困兽的焦灼和不安,在笼子里徘徊的眼睛。
母亲去世后,多年来除了在她生日这天方子期会带惠美去有着一小时路程的寺庙为母亲上香外,别的时候他们从不讨论关于母亲的点点滴滴。
这天惠美请了晚自习的假,在回校工家属区的路上,看见棕榈树下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在裤兜里,百无聊赖地用鞋尖踢着脚下的草甸。
他站了很久,草甸已经被他踢出个小小的坑,那是等待已久的曹锐。
“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我找你?”
“不然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女孩的头朝校工家属区看去,语气轻而远,像含着一块冰。
“给!”曹锐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摊开手掌,是一支德国Lamy钢笔。他自觉踢了她的课桌、弄脏了她的衣服,还摔坏了她的笔,看现在这种情形是要赔偿的意思。
但她没有接。
“不要,我用的是十块钱一支的‘英雄’。”
“干吗,我挑了这么久你说不要?你不要我可就扔了!”
“那你扔了吧。”
“你——”
面前的少女抬起头直直地望着他,目光冷静而坦然。他开始觉得自己小看她了,她不是口里含着冰,而是她本人就是一座巨大的冰山,浮在表面的虽然只一点点,内里却比他想象的更坚硬和难以挖掘。
暮色里,有人从校工宿舍楼走出来,身型瘦小,走路的样子很别扭,每走一步右腿都要往外划半圈再收回来。在看到这个瘸腿男人的一瞬间,惠美的面部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像风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形成一块无形的幕布,幕布下冰山沉没,海面无波。曹锐惊讶地发现,惠美又变回了课堂上那副温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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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地铁上,尽管人多,却因为冷气开得太低,令曹锐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自己怎么就会跟着惠美这样的好学生出行,还有她老实又本分的舅舅?晚高峰的地铁上都是人,他站着都有些困难,但惠美一上车就熟练地猫进了门边的三角地带,固定好自己,再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他有些鄙夷,他在四中的时候就讨厌那些依靠勤奋爬上来的书呆子。然而逃课对他来说还是很有诱惑力的,只要不坐在教室里,怎样都行。
刚刚方子期一直很热情地招呼他,请他去家里吃水果。曹锐本就没有做客的意思,并且他也不认为自己是惠美的朋友。正在为难的时候,倒是惠美忽然抬起头,问他要不要一起去寺庙。
上山的路程很远,方子期一直在试图和孩子们说话。他热心赞美山间的林木和天气,又赞美今年的瓜果。曹锐觉得方子期这一类的长辈跟他所熟知的家长很不一样,有些故意讨好孩子的意思,却又无法掩饰自己言行上的笨拙。他的抖机灵是曹锐在初中时代就知道的老套笑话,是碍于礼貌,才不得不艰难地报以哈哈大笑。
到达寺庙后,在方子期转头同相熟的老和尚打招呼时,惠美侧过脸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谢谢你,做到我做不到的事情。”
曹锐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觉得奇怪,因为一路上惠美始终没有和方子期说话。
一老一少在佛殿参拜时,曹锐就独自站在暮色渐沉的山寺檐廊下。远处海风携来青草的气息,是寺庙的僧人新近修剪了草坪。附近殿堂已经依次亮起灯火,曹锐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站在这样灯火通明的房子外了。
他觉得这里很温暖,不是夏日的余热,而是有人在日光下收了新晒的被子,覆盖在心房上的那种充实绵软的暖。他做什么都不会有人关心,他妈坐在麻将桌上扔给他几张钞票后说“走开走开”,如果他再多说两句,他妈就要垮着脸说“一个老的、一个小的,我前世是做了什么孽,要被你们两个讨债鬼磨”,就连正眼也不瞧他。
爱是从什么时候一点一点跑掉的呢?明明翻看照片集时还是温柔的拥抱和微笑啊。
“你哭了。”身后有人递过来一沓柔软的纸巾。曹锐没有接,而是飞快地沿着下山的石阶跑去。惠美静静地望着他的背影。
她身后的方子期仍在孜孜不倦地朝拜,一瘸一拐地从观音一直拜到地藏,念叨着保佑家宅的祝词,每一个头都磕得虔心虔意。惠美把没有递出去的纸巾慢慢揉碎在手心。
她没有告诉老方,有时候她挺羡慕他,该是一个多么单纯的人,才会相信万事万物皆由诸佛菩萨的手指勘定。
毛茸茸的月亮升起来,惠美走进大殿的阴影。今夜有雾,一寺的灯火在这雾气中仿佛河流,缓缓沿着松柏的尖顶流向大海。这是曹锐为之流泪的景色,是尘嚣人世无法容纳的光之岛屿。这样的光照见了她和他的核心,那里千疮百孔,丑陋和孤独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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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美的初潮来得晚,因此毫无准备。
课堂上她刚要站起身去黑板上解题,他忽然拉住了她的裙角。眼神交汇的一瞬间,惠美坐了下来:“老师,我不会。”
对于数学老师最宠爱有加的学生,说出这样的话尽管令大家有些吃惊,但课堂秩序仍然平稳无聊地延续下去,无人发现其间的暗涌。惠美盯着黑板,在草稿本上画了一个问号,然后推给了同桌。
曹锐不知该如何跟她形容,十六岁的少年再大大咧咧,也难以启齿自己未知的女生领地。他恼怒又无助地发现自己竟在羞怯。
喂,裙子脏了。
什么?
你回去换就是了。
她望了草稿本一眼,又望了望他,明白过来的一瞬间,她的面孔变得如纸一般白。尽管教室里开着冷气,她的鼻尖仍然渗出了小颗的汗珠。
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曹锐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扔在女生的膝盖上。她正要感激他,男生却已经扭头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了。
她把洗净的校服交还给他,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其间他没有来上课,再出现时,右手裹着白色绷带。她坐在他隔壁,写题时都能闻见从绷带里散发出来的消毒水的气息。
她低声就上次的事说了“谢谢”,他没有搭腔,就好像只一个星期的光景,他们又回到互不干扰的隔膜状态。上午他逃课不知去了哪里,她听见前座的同学在窃窃私语,讨论他和八班的男生打架斗殴,最后两败俱伤,即将被学校处分。
“这种人以前在四中就是个混混,不知道是怎么到一中来的。”
“他老爸是教育局的,你懂啦。”
“哎,你们知道他为什么要跟八班的人打架吗?”突然凑过来一个声音。
“他爸妈离婚了,听说八班那个人的老妈和他爸在一起了。”
“哇,这么狗血!你是怎么知道……”
“嘘。”
做手势的人飞快地侧身瞄了一眼惠美,女生仍安静温和地在本子上列着算式。这是蝉鸣鼓噪的初夏,她飞快地移动着手中的钢笔,然后合上练习册,亭亭地走向前排,第一个交到组长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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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她离开教室的时候,耳里还留存有蝉鸣。她走向洗手间,将双手放在水龙头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高速运算后的痉挛和炽热——
她想起父亲有一天在她的教室外出现,神情奇妙的平静,那时父亲已经酗酒多年,难得有清醒的时刻。他穿得整洁,左手拎着一个旅行袋,右手向坐在教室里的九岁的惠美招手。
我们去旅行。
去哪里?
妈妈那里。
父亲带她去坐火车,那是惠美第一次坐火车,途经连绵的丘陵、隧道、内湖与幽深山林。当大片大片浓郁的阔叶绿意从窗外进入眼帘时,她已经在火车上度过了漫长的时间。
吃、睡、上厕所都在一辆车上,一辆车如此之长,犹如童话故事里贪食的巨蟒,将世界的光怪陆离都吞在腹中。
他们要去母亲的家乡,那个任性地为了爱情从沿海嫁到四川腹地的棕榈树女子。父亲捧着惠美的脸说,他将再一次把母亲带回四川的家——“用任何方式。”
惠美走进教室时,双手因为长时间被水浸泡而显出白皱的纹路。曹锐已经回到座位上,整个下午都趴在课桌上睡觉。他趴着的时候,那只受伤的手便以怪异的姿态垂在胸前,像台风过后橡皮树断裂的枝干。方子期在清扫台风过后的校园时,惠美曾目睹这样的枝干,绷带的白是枝干截面的白。
周一的升旗仪式上,曹锐上台做了检讨,惠美则作为学生代表演讲。他下台时她正好上台,觉得他们的交集仿佛地面的水汽,被蒸发得毫无踪迹。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片段。
已经是高一下学期,徐老师说起暑假过后分文理科的决议后便将表格分发下来,惠美选择了理科。班里开始有女生用依依惜别的语气互相拥抱,约定分班后也要相聚。可是没有人过问惠美,她不是那种能够拥有朋友的类型。
曹锐的桌子很乱,有些课本簇新,连名字都没有写上去过。他把分班表格扔在桌肚里,右手早已拆了绷带,可他睡觉时却还是习惯性地以别扭的姿态垂在胸前。
从她上个月还给他校服后,他的外套就已经很久没有洗过了。他是个怕冷的人,教室里一点点的冷气也会令他在盛夏还穿长袖。最末一次月考前,惠美晚自习下课后独自留在无人的教室,将灯光按钮一一关闭后,犹豫了片刻,于黑暗中走向座位,将隔壁桌肚里的校服塞进了自己的书包里。
她再次洗净了那件校服,曹锐却没有来参加月考,他的书本和课桌上渐渐蒙了薄薄的一层纤绒,终于在新一轮的排位中被拉向后排边缘。徐老师来上课时看见了,没有再吭声。
期末如约而至时,有人说起曹锐,谈论他又将转学。顽劣的少年不常在教室,说话的人也就无须再低声。他们放松地在教室里笑着说起他的传闻,枯燥的学生时代,绰号和八卦是语言的审判台,随意地判决着大人们眼里纯真的十六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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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一天,方子期的家门在深夜被大力敲响。他费力地爬起来,拐着腿拉开帘子时,惠美已经披着衣服站在门边了。
她谨慎地询问门外的来人是谁后,对方子期说自己要下楼一趟。
“什么事?”方子期赶紧穿上外套。
“是我朋友,没关系的。”惠美做了解释,但方子期仍然不放心她深夜外出。在知道门外是个男生后,他变得紧张兮兮,不再是那个说墨水弄脏衣服也没事的小老头儿。他谨慎地看着他们,直到惠美和曹锐走到楼下的棕榈树影子里,抬头还能望见二楼阳台上方子期指间那如萤火般闪烁的红色烟头。
“你舅舅很关心你,”曹锐说。
惠美默然。
曹锐从头上拉下一片棕榈的蒲叶把玩,团扇一般的树叶挡在两人中间。他们自叶缝间望着彼此的肩膀,那是还很薄弱的、少年的肩膀。
“我要离开这里了。”曹锐终于开口,说起自己的母亲已经正式和父亲离了婚,他们即将搬去别的城市。夜里起了一点微风,将很远处栀子的香气传送过来,若有似无地在两人的鼻尖流连。惠美静静地听他说起他第二天上午将要飞往乌鲁木齐,那座在公鸡版图上离大海最远的城市。
他递给她一个小盒子就走了,她上楼后才发现里面躺着一支崭新的英雄钢笔。那晚下了一场很大的雨,世界仿佛变成了船。天刚亮,惠美就跳起来洗漱,再从柜子里掏出一样东西,飞快地踩着积水朝校门外跑去。
她不知道曹锐住在哪里,她想要搭乘早班地铁去往机场碰运气。偌大的机场里,女孩盲目地奔跑,她没有坐过飞机,一时间发觉无从找起。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出发点和目的地,她跑得气喘吁吁。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寻找海滨去往乌鲁木齐方向的航班,此时玻璃天花板上方的天空已经大亮。她没有吃早饭,头有些晕,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她感觉自己的皮肤变得冰冷湿凉,耳朵里嗡嗡地响——
H
父亲甚至带她去了游乐场,那是惠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旋转木马。每一次转圈,她就会在人群中看见父亲的脸。她嘴里含着那块早已失去味道的薄荷味口香糖,从昨晚到现在,始终一声不吭。
他们终于找到了母亲,公园里的木棉花大朵大朵地在空中绽放。那是惠美从来没有见过的花朵,从高空中坠下,会发出“咚”的一声响。
她专注地捡拾地上的木棉花,它们多得像红色的火焰。一朵、两朵、三朵,花的血色从地面一直延续到母亲雪白的脚踝。母亲穿着碎花裙,从裙口袋里摸出一片口香糖,要她去远一点的地方玩耍。
等她再回头时,母亲已经躺在了地上。父亲从绿化带后面绕过来,牵着惠美的手离开。她始终没有说话,直到站在车站的检票口前,才忽然无法自抑地大哭起来。
她仿佛知道,只要越过那道闸机,一切就都结束了。没有一个孩子会痛哭成那样,她的哭声引起了旁人的注目。父亲不安地试图捂住她的嘴,有人找来巡逻的执勤人员,父亲拿出身份证件,证明她不是自己拐来的孩子。
她哭着要妈妈,撕心裂肺喊着“妈妈”。父亲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解释说孩子是因为电视剧看多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父亲徒劳地解释着,目光越过人群,形成真空地带,在逼仄中一点一点像方才推搡母亲那样推搡着她的灵魂。
她从此再不能与成年男子坦然地对话。
母亲被抢救回来后,因为伤到头成了植物人。父亲坐了牢,出来后又因为斗殴、偷窃不断地进出监狱,方子期自此成了惠美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依靠。只是她偶尔走在轻风拂起的校园,会想起从前的某些碎片。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也不只是小孩子。
I
在低血糖的眩晕中,惠美终于找到了曹锐。她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曹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这里再没有棕榈树叶可以挡在两个人面前。她努力平稳气息,问他有没有可以吃的东西。
他注意到她声音中的异样,在书包里翻找无果,便向过路的旅客讨要了一颗棉花糖。他把糖放在她的手心,督促她赶紧吃下,而她脱下身上的外套递给他。
“这是什么?”
“你的校服。”
在飞机上,他穿上外套,将手插进口袋里,再掏出来时手里就多了一枚小小的玩意儿,是一枚淡棕色的海螺。他不知她是什么时候将海螺放进去的,他将海螺贴近自己的耳朵,望着舷窗外雪白的平流层,云朵一如海浪将地面覆盖,他听到了来自海洋的声音。
方桌上的纱罩里还留存着早已凉透的早餐,惠美坐在桌前,午饭的热菜已经端了上来。她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着,没有等方子期。他再过来时她停下筷子,指着其中一个菜说“不好吃,太生了”。他愣了愣,“哎”了一声,端起菜就往厨房走。八月中午的阳光在走廊外投下耀眼的白色,方子期撩起衣袖擦了一把眼角。隔壁的小男孩拎着足球网兜从楼道里满头大汗地跑上来,经过方子期时,扭头朝他做了个淘气的笑脸。
J
“如果说蓝色是忧郁,那么像我们这样的小孩,是否处在一个深蓝色时代?尽管我们永远无法像别人一样轻易快乐,甚至是不快乐。但我开始好奇,同这样的命运角力会是什么样子?它曾把我拖到悬崖边,现在我要努力攀在崖壁上。”
新学期开学后,她收到一封从乌鲁木齐的来信,信里只有一张没署名的明信片,且字迹潦草极了。中元节时,舅舅和惠美去了山寺,他仍然按照海边人家虔诚的习俗,向冥冥中的主宰祈求亡者的安宁和生者的保佑。惠美独自走出大殿,望向远处的大海。海风轻澈,她想起泰戈尔的诗句:在死亡的波涛下,在无边世界的海滨,孩子们仍然盛大地游戏与聚会。
下山时分,舅舅说:“惠美秋天就要满十七岁了吧,十七岁真好,再有一年就成年了。”她微微一笑,成年是一部分人开始的篇章,对于早熟的果实,也该是另一部分人某章节的结束。
明天又是新的开始吧。
她想起夏天在嘈杂的机场大厅,她咽下少年递过来的棉花糖,糖果的滋味从咽喉蔓延到鼻腔。她忽然想起自己已经很多年拒绝吃糖果,然而刚刚却那么自然地吃下去了。
“我们还会再见面吗?”少年问。
“会的。”
“你说,人生真有幸福的时刻吗?属于我们的幸福时刻,是已经飞快地过去了,还是在来的路上呢?”
少女没有回答,海浪声是这么喧嚣。
——原文载于2018年08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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