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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 | 琥珀雨

01

我于下午五点约见雾恩,就在公司隔壁的餐厅。她穿白衬衫、黑色窄口五分裙,一身中规中矩的职场打扮,准时出现在餐厅里。

我向她招手示意。

“你是谭小姐?”她问。

我点头,邀她落座,然后把一本黑色的笔记本递给她。笔记本是我在公司八楼的一个窗台上拾到的,我花了一天时间寻找它的主人。她十分感谢我,来时还专门买了一客精致的小蛋糕作为谢礼。看来她并不打算久留。

我把蛋糕放在手边,鼓起勇气攀谈:“抱歉陈小姐,也许我不该问,但是……”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试图让气氛活跃一些,“许意洲,是有超能力吗?”

“啊?”

“对不起,为了确定笔记本主人的身份,我翻看了你的日记。”

我翻看过她的日记,笔记本的主人叫陈雾恩,好看的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其实我本该把这本在会客厅窗台上拾到的笔记本直接放到前台的,这样会省去很多麻烦。但我翻开过这本笔记本,所以我觉得应该亲手把它交到失主手里才对。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日记上某个时间段以后有着奇特的规律,它们日期不同,年月也相异,可相通之处在于,被记录到笔记本上的那一天一定是有雨的。无论是小雨、阵雨,还是暴雨。除此之外最奇怪的是,一个叫许意洲的人只要是在下雨天就会出现。而笔记本的主人陈雾恩在每一个有雨的日子都用着同一个开头。

她会写:许意洲,你来啦。

确实是因为好奇心我才执着地寻找笔记本主人的联系方式的,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天气闷热,灰黑色的云聚在建筑的上方,今日定会下一场雨。我望着窗外,忍不住轻声问:“那位许先生,就要来了吗?”

叫雾恩的女孩抬起头看着我愣了一秒,然后招来服务生点了一杯黑咖啡:“或许,我们可以一起等等他。”

02

我是不相信超能力一说的,虽然我并不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这也实在是荒谬,不过我无法用十足的论据去辩证一个人有什么理由在自己的日记里造假。

日记写在一本黑色的笔记本里,一个闷热的下午,我结识了它的主人,然后我们一起在公司楼下等那个叫许意洲的人。在那位神奇的许先生还没来的空当,我想了解一下这位缺席人。或许是因为枯坐着实在乏味,雾恩同意了。

“实际上我从来都没有写日记的习惯。”雾恩笑着嘬了一小口黑咖啡,她说她偏爱苦味,“决定买下它,是因为那天很特殊。”

笔记本是雾恩上高一那年于放学时分在学校大门正对面的文具店里购入,雾恩说在此之前她已经有意无意地来看过它很多次了。记得第一次在放置风铃的置物架旁边看到这本黑色的笔记本,雾恩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趁同桌挑选橡皮和黑色笔芯的时候,雾恩假装不经意地拿起它,然后翻转过背面看了一眼标价签。她还没来得及摆回去,同桌就凑上来问:“你要买笔记本吗?”

“不,只是随便看看。”

可雾恩开始下意识地存钱,军训休息的空当,同桌挽着她的手臂去学校拥挤的小卖部里排队买电视上打广告的饮料,雾恩小声地说她只喜欢喝矿泉水。略过太多类似拮据窘迫的细节,雾恩只说,当时她的中考成绩完全可以去县里最好的高中。

“去读那所私立高中吧,今天他们招生办打来电话,说你的成绩可以全免学费还供早、午餐。”

妈妈一边清洗家政服上的一片深色污渍,一边对她说着,连头也没有回。雾恩沉默着,初三时把心仪高中的名字郑重地写在每本教科书封皮上的女孩的样子一下子模糊不堪。

“外婆的病……”见她不说话,洗手台边的人又开了口。雾恩不等她说完,匆匆把昨晚的剩菜倒进早就烧热的锅里,刺啦一声后她才听见自己平静地说“好”。

等存够了钱,雾恩却又犹豫到底要买不买。原因无非是笔芯好像要用完了,下个星期小组每人要交十块钱。这些到时候就只能再向妈妈要了吧,雾恩真的好讨厌那种感觉,她觉得开口和伸手的瞬间自己就像个要饭的乞丐。

可那天是那样特殊,雾恩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这让她幼时的奇思妙想得以重见天日。

“所以我还是决定买下这本笔记本。”雾恩说。

03

我知道那件“神奇”的事,毕竟我翻看过那本笔记本。笔记本的首页写着——

“二○一五年九月三十日,小雨。

今天我看到了一场和小时候一模一样的,蓝色的雨。”

这是雾恩的第一篇日记,她说这是她买下笔记本的原因,同时这也让一场无声的重逢初现端倪。

那个男生是在放学后突然叫住雾恩的。

“喂,陈雾恩。”

站在教学楼前躲雨的女生转过头,一个长方形的盒子就横在了眼前。那是从高一开学那天起就在洗手间里听到女生们谈论的男孩。

“喏,生日快乐。”

开学已经一个月,雾恩和他毫无交集,所以雾恩没接,一双手紧紧抓住书包的肩带。

这是主人公的出场,他果然在雨天出现!我催促着当事人快说下去:“然后呢?他说了什么?”

“他说……”雾恩顿了顿,然后把头转向窗外。她细瘦的小腿轻轻地晃动着,像宏伟建筑上不知疲倦来回移动的钟摆,把时间调回那个遥远的雨天。

那个雨天,那栋教学楼前,那天的少年与少女在哗啦啦的暴雨声中看着彼此。

男生说:陈雾恩,我就坐在你后桌,可你从来不和我讲话。

男生说:陈雾恩,一起值日的那天为什么故意躲我。

原来他都知道啊,雾恩做了坏事一般低下头。然后她听见男生压低声音:像陈雾恩,好久不见,你还记得我吗?你还记得我的吧。

雾恩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这片雨声里,雾恩听到青蛙扑通一声跳进池塘里,想起小孩子们聚在一起时用树枝去拨菜花蛇,一只贪温的胖橘猫被炉火烤焦了皮毛。

“原来你们认识呀?”我十分惊讶。

“是,我们认识,我们在很早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雾恩轻轻点住双足组成的钟摆,就把时间停留在了遥远的以前。窗外黑压压的云藏住本该绚丽的暮色,然后一点一点裹进无边无际的黑夜之中。

04

雾恩和许意洲的相识有多早呢?据雾恩的外婆说,两个人还在露天大院子里的同一个塑料大盆里洗过澡。

“才没有,我根本不记得!”雾恩红着一张小脸说。

外婆满是皱纹的脸上浮起慈祥的笑容,枯瘦的手心一下一下抚过雾恩的手背。

外婆说,雾恩第一次遇见许意洲那天哭了很久很久。

“当然了,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在那天,我们都是第一次遇见。”

是的,那是组成雾恩与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的第一次会面。可那时的雾恩还太小太小,要靠老人的回忆才能勉强构想出来。这很难,就像蜘蛛才从尾部扯着一根细细的丝,而将要用它织出一张网来。

起初,蛛丝的一端在夏末的时候搭在了青翠的松枝上。雾恩估计那时候耳朵里还应该装着夏蝉的残响,可是那肯定不及雾恩的哭声嘹亮。

雾恩在哭,手里的冰激凌在烈日下慢慢变成香甜黏腻的河流,顺着肌肤一点一点沁进衣物的纤维里。

外婆拿着卫生纸,一边帮她擦着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的脸,一边跟提编织袋的女人争吵,是她带雾恩来的。

女人是雾恩的母亲,外婆的女儿,同时也是十年未归家的叛逆少女。少女变成狼狈的模样,离了婚后捉襟见肘地生活到甚至养不活自己孩子的地步。

“雾恩啊,你妈妈多没心肝,你可千万别学她。”往后相依为命的日子里,外婆时常这样对雾恩讲,每次雾恩都非常认真地点头。她才不会变成像母亲那样的人,她永远无法忘记烈日下冰激凌让人恶心的甜腻感,以及女人转身之后再也没有回过的头。

那天,当雾恩的母亲消失于小路尽头的时候,许意洲出现了。

“这应该怎么来形容呢?” 雾恩歪着头想了一会儿,“消失,出现。如同生命猝不及防被划开,当你担心你会流血而亡的时候,竟然出现一双温热的手去覆盖、填补它。”

雾恩说,尽管后来她生命的河流因为他的离开而轰然逝去,但不管怎样,一开始的时候,许意洲确确实实填补了她生命的缺口。

“喂,别哭了,” 从一开始就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发生的一切的小孩子跑出来,仰头去看被邻居阿婆抱起的雾恩,“我家有电视机哦,‘喜羊羊与灰太狼’马上就开始了,你要不要看?”

他热情地邀请新的小伙伴,雾恩很快便止住哭声,吸了吸鼻子。

青青草原上一群羊在奔跑,两个小孩子指着灰太狼满是补丁的橘黄色帽子哈哈大笑,稚幼孩童的笑声里哪里还有什么烦恼。

到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小小的雾恩因为害怕,迟疑地缩进外婆怀里。老人早就没了白天面对女人时冰冷坚硬的神情,一张脸上满是慈祥。她紧紧地抱住雾恩:“雾恩啊,以后我们要一起生活了。”

夏夜里,树枝与树枝之间,一张细细的蛛网已经悄然织就。

05

雾恩说她始终无法理解大人的世界,尽管如今二十五岁的她也已经是成人了。她说他们有过于清晰的目的性和过于冷血的抛却心。

她是太过恋旧和重情的人,她甚至还记得许意洲爷爷奶奶的样子。雾恩说他们是非常非常好的人,他们会分给她和许意洲一式两份的糖果,用竹条给雾恩编小小的花篮,他们还每年都跟外婆一起给雾恩过生日。

“只有许意洲,他只顾着吃,从不和我讲生日快乐,还抢外婆为我做的玉米糊。说起来十五岁那年的生日,是许意洲第一次对我说生日快乐。那也是我第一次收到真正意义上的礼物。”

“所以,他送了你什么?”

“伞,一把淡蓝色的伞。”

那天雾恩接过包装精致的礼物还来不及抬头与男生对视,他就将连帽衫的帽子一下扣到头上,像搁浅的鱼一下子遇到涨潮般飞快地冲进了雨帘里。

雾恩在教学楼下小心地打开缎带,一把折叠着的淡蓝色的伞安安静静地躺在盒子里。

“所以‘蓝色的雨’……”我的语气里有些许失望,雾恩却毫不在意,只是笑着继续说下去。

雾恩说,因为这把伞,她和许意洲的关系开始慢慢回温,互相搁浅了三年的时光慢慢地呈现出来。许意洲知道了雾恩一直和她外婆住在一起,雾恩也知道许意洲的爸妈赚了很多钱,那个暑假许意洲是在天还没亮时就被父母带走了,知道原来他有想过要同她话别。

一切好像都水落石出,豁然开朗起来,打在心里的结一下子全都散开了。再稍微相处得多一些,受欢迎的男生大大咧咧地抱着篮球在下课铃响的时候抓起女孩的手腕跑到操场,然后毫不客气地把校服外套扔到她的手上。这是多少女生羡慕的美差,正因如此,雾恩站在球场边才更加无所适从。

流言四起的时候雾恩刻意躲着他,可这个人这样厚脸皮,在下雨天毫不犹豫地钻进她撑着的雨伞里。

“一起回家吧,我忘记带伞了。”

“那时我才发现,他一下子长得好高,我的头顶才到他耳朵的样子。”

每次察觉少年弯下腰的时候,雾恩都会不动声色地把伞举得再高一些。等回了家收好伞,她才发觉左手臂早已酸胀发麻。这是独属于雾恩一个人的小秘密,发呆的时候会生出莫可名状的一团悸动包裹在心房里,像蚕蛹裹在茧里,不过它最终没有化成蝶,那只呼吸微弱的幼虫死在了隔绝世界的那层茧里。

高二分班,雾恩找到新教室还没来得及坐下,许意洲不顾其他同学的窃窃私语就把她拉出了教室。

他盯着雾恩,神情像被骗了糖果的孩童。雾恩分辨出其中有恼怒和委屈,只听他说:“陈雾恩,你什么意思?”

雾恩把头扭开,这时,上课的铃声响起:“要上课了。”

她说完就走回了教室,等她坐到座位上,不用回头也知道许意洲还在原地,因为同学们还频频望向窗外议论。雾恩假装失聪,低头认真地在教科书首页写上自己的名字。

她写得那样用力,握着笔杆的手指关节处都失了血色,微微发白,是那天灯下她握着那双筷子时一模一样的情形。

那双筷子顿住时还夹着米饭,夏日里蚊虫绕着孤零零亮着的一盏灯飞,灯下是反复加热到已分辨不出原本食材的几碟菜。母亲在她对面端着碗站起来。

雾恩握紧筷子,没吭声。她以为那些说她喜欢黏着男生的风言风语只会封闭在校园里,只会出现在一群拥有无处安放的无聊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唇齿间。可现在说这话的人是自己的母亲,雾恩没办法像在学校里一样无动于衷,所以她开口辩解:“我没有。”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不然他们为什么不说别人就说你?”

母亲把碗往桌上不轻不重地一放:“马上就高二了,不想学了就趁早出来找事做。”

女孩的头低得太快,无法确认刚刚是不是有泪光在闪。

等再去学校时,雾恩却没有刻意躲许意洲,高一只有不足半个月就结束了,她要忍,也要珍惜。

老师说完文理分班的事后还在继续强调学习,许意洲就伸过头去问前排的雾恩选哪科。雾恩反问他:“你呢?”

“你选什么我就选什么啊,反正对我来说都一样。”男生转着笔,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选理科吧。”

雾恩记得撒谎的时候自己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所以许意洲才毫不怀疑她,所以开学后看到自己在文科班教室时他才会那样恼怒吧。

上高二的第一个雨天,雾恩躲在楼梯口,看没带伞的许意洲在教学楼前逗留张望了许久。就在他要冲进雨里的时候,一把明黄色的伞轻轻地挡在他的头顶。是学校啦啦队的女孩,雾恩躲在楼梯口,看到女生小巧的下巴和男生的一截肩颈。许意洲不必弯腰,打伞的人也不用费力去抬手。

那天雾恩没有撑伞,一路淋着雨走往医院。她本该回家做饭、写功课的,可意识飞升到半空,她口渴得厉害,浑身的血液都要干涸,若身体里再不注入奔流的液体的话,大概会死吧。

最后,雾恩在深夜抵达医院。当她趴在外婆的病床上,握着老人枯瘦的手腕时,疲惫地闭上眼,终于感受到身体里开始汹涌着翻滚的洪流。

06

雾恩说,你能想象一条河流在每个夜晚悄无声息地混进另一条河流吗?水混入水里来,泥土揉进泥土里去。

雾恩说,她的生命是条小河,外婆也是,她们是一类人。很多很多个夜晚,她蜷在外婆的臂弯时,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慢慢升腾起来,停在半空中。黑夜里,悄无声息的两条河流慢慢混在一起,日日夜夜地渗透,于是她脆薄微弱的生命就此奔流不息。

可是雾恩说,河流干涸于她十七岁的那一年。

雾恩十七岁,是再见到母亲和许意洲的第二年,她还记得在此之前她握着电话怎么也叫不出那个称谓。医生说,说话呀小姑娘,你外婆的病一定要通知家里的监护人的。那边是你妈妈吧,快,叫她呀。

被尘封了且语言中枢缺失多年的地方是空白的,那里什么也没有。所幸耳膜振动着,她听到有人循循善诱:快,叫她呀,叫你妈妈。

雾恩像牙牙学语的孩童,第一声清晰的发音终于颤抖着冲破喉咙。

“妈……”

雾恩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握着手机,紧紧地盯着躺在病床上的外婆,眼睛一眨不眨。后来她从一所学校去到另一所学校,外婆从一张病床搬到另一张病床,一切都兜兜转转、弯弯绕绕。

在雾恩的记忆里,上高一和高二时每次去毫无生气的病房,都会看着那些冰冷的仪器发出诡异的红的绿的光,它们徒劳地证明床上的人还有生命迹象。

她说医院就像一片漫无边际的白色沙漠,一条细瘦的河在这片沙漠里终于干涸了。

那天她是在晚自习中途被叫出去的,许意洲也在办公室里,他正和老师讨论物理竞赛的事宜。看到雾恩时,他明显顿了一下,班主任说出电话里的内容的时候,雾恩感受到后背灼人的视线一直没有移开。

等雾恩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看到妈妈点着烟对着空荡荡的病床发呆,烟头上的星火烧到了指尖。

雾恩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第一次,妈妈的手心覆在她的背上,可妈妈的手那样凉,雾恩只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意。所幸寒意并没停留太久,妈妈就被医生叫去处理后续事宜了。一个足音远了,另一个足音却近了。雾恩的脸埋在双膝之间,并不打算抬头,就能猜到来人是谁。

来人说——

陈雾恩,你答应以后不骗我的话,我就告诉你,其实你外婆家那只胖橘猫的毛是我烧焦的,看你那样喜欢它,所以我一直不敢说出来。

陈雾恩,你外婆做的玉米糊真的好好吃,小时候我太贪嘴,所以连你吃剩的都抢过来……

那天许意洲说了好多好多话,雾恩记得的、不记得的,他都一样一样地说着。是的,许意洲还在,尽管雾恩说了很过分的话,可他还是陪在她身边。他能证明过去那些时日的闪闪发光并非来自雾恩的个人构想,他的存在能证明她生命的完整性。雾恩自双膝之间抬起头,于即将干涸的河床上发现了一尾鱼。

“那尾鱼就是许意洲。”

雾恩说许意洲是河流里唯一的鱼,他为她的生命带来所有的生气。

07

高三那年,雾恩似乎开始变得嗜睡。一下课,耳机塞进小巧的耳朵里,就连十分钟的课间也能睡得很沉很沉。

没有人理解雾恩,他们开玩笑地拉过她的耳机线,然后听了不足三秒就扔开。

“什么呀?陈雾恩,你真是个怪人。”

据那个同学说,她的耳机里是下雨的声音,淅沥沥、哗啦啦,无比嘈杂。谁也无法理解,谁也不能明白,整夜失眠的雾恩只有在这片雨声里才能睡着,安静得好似婴儿一般。上了高三,文科班和理科班仅隔着一间教师办公室,许意洲常常在课间出现在她教室的走廊上。雨天淡蓝色的伞下,他又弯成一只虾米,雾恩变得格外体谅他,把伞塞到他手里。

“从今天起我就留校啦,伞给你用吧。”

男生的说笑一下子顿住,直直地盯着她。

“干吗呀许意洲,你什么表情,害怕以后没人帮你撑伞啊。”

雾恩心虚,忍不住提高音量。可她在许意洲清明的目光里无所遁形,那双眼睛太过坦荡,清晰地呈现出那个摇摇欲坠的夜晚。那个夜晚,妈妈收拾干净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打算把房子卖了,和你周叔叔去北方。”雾恩当然不知道周叔叔是谁,她也不想知道。过了一会儿,妈妈试探地问她,“你要去吗?”

不是“一起去吧”,而是“你要去吗”。

雾恩在灯下埋头背历史书,过了一会儿停下来说:“不了,马上就高考了。房子你卖了吧,我去住校。”

之后两个人再无对话,夜一下子黑下来。

眼泪要涌出来的那一刻,她撞进一个温柔的怀抱里,如雨一般的泪水浸湿男生宽阔的肩头。

“许意洲,你还在的吧?”雾恩抽噎着,紧紧抓住他的衣摆。

“在。”

“许意洲,你会一直在吗?”

“会的,陈雾恩,我会一直在的。”

许意洲说这句话的时候雾恩毫不怀疑,因为那时候一滴滴滚烫的泪砸进她的颈窝里,那几乎是签订契约时用来封存的烙印。

08

“你喜欢下雨天吗?我真的好喜欢下雨天啊。”

雾恩将上半身探出窗外,仰起头。我看过去,夜什么时候到来的?我借着灯光才看到雨丝细密地落下来,在雾恩还带着少女气息的脸颊上溅起一朵朵剔透的花。她细瘦的胳膊撑在窗台上,轻轻地跪在椅子上,腰以上的部位悬空。风吹动她的头发像一块墨色的布帘,不知疲倦地画出难以名状的弧度来。

我还来不及问是否要电话联系一下那位伴雨而来的许先生,雾恩已经侧过头,于是我噤声。女孩的眼角眉梢都挂着雨珠,她的脸上也在下雨,因为过于冷而变得紫红的唇一开一合。我看见一片瀑布漫天倾泻下来。瀑布之上,她化身为这场夜雨,她会直直地坠下去——自这个窗台坠下去!

我慌忙伸手去扯少女的雾色衣摆,胸腔里的心开始怦怦直跳——一种巨大的不安和空荡。

“怎么了?”雾恩疑惑地转头看我,她是还带着笑的,带着沉浸往事的温柔又让人战栗的笑。

我颤抖着垂下头,抓着她衣摆的手一寸寸滑落:“你刚刚说……许意洲自这样一个窗台……坠落?”

“是,坠落。”雾恩轻声说,“就像雨一样。”

我又听雾恩说起遥远的学生时代。她放了寒假,学校不能住人。雾恩犹豫着从银行卡里取出奖学金和参加征文比赛得到的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间。许意洲第一次走进狭小的楼道时,眉头无意识地皱起来,幸而陈雾恩不是十项全能,要不是借着帮她补习数学的名义,许意洲不会知道她口中支支吾吾的好住处是这副样子。

“都说了让你去我家住,我和妈妈说过你的情况,再说我妈还见过你外婆呢。”

“真的不必了,反正也住不了多久,一开学就住学校了。”雾恩呵口气搓了搓冰凉的手,把数学习题册摆到桌子上。

许意洲叹着气走过去关上窗,然后从书包里拿出特意买的热水袋放到她的双手之间,移过数学习题册开始讲解。

好不容易熬到开学,许意洲就迫不及待地等在房东家门口要帮雾恩搬行李。那是一个没有雪却极为冷的一天,雾恩的电话打不通,上楼敲门也没人应,许意洲只好去问房东。

“搬东西?小姑娘续租了呀。”

他只好道了谢,礼貌地合上门,转身就和雾恩撞上。女孩手里提着早市上还冒着热气的馒头,狭小的楼道要侧身才能过人,许意洲却站定在那里。

雾恩先是沉默,然后轻声说:“我妈妈回来了。”

那天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雾恩正打算去找房东退房子的押金,下楼梯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后来雾恩在市里的东客站接到她,她坐在台阶上,身边一样行李也没有。

雾恩是不敢问的,因为母亲回来后常常一个人枯坐在窗前望着天边发呆,嘴里还念念有词。雾恩洗菜时刻意关小水流声,仔细分辨出那是恶毒的咒骂。她竟开始生出同情,为什么母亲总是遇人不淑?人到中年也能被骗去半生积蓄?

有一次雾恩放学回到家,看到母亲立在窗台边。那天风很大,雾恩有些心悸,门锁还没落下就不知所措地叫了她一声:“妈?”

窗边的人机械地转过头,两眼是空洞的。雾恩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关好窗子,从此对那扇窗子生出恐惧。

五月的时候,房东说什么也不肯租房子给雾恩了,还疼惜地建议雾恩打电话给精神病院。母亲发了疯一样冲上来要打他,雾恩连忙去拦。母亲在怀里张牙舞爪地叫骂,长长的指甲划过雾恩的脖颈和脸颊。她时常这样,很多个夜晚还会突然坐起来唱听不清歌词的山歌,见到中年男人就要去吐口水。雾恩和房东说明天就会搬走,然后带着母亲上了楼。她请了晚自习的假,开始整理房间里的物什。

傍晚下起暴雨,楼下突然传来难听的叫骂声。雾恩抬起头,母亲正笑着把桌上半碗剩汤从窗口浇下,然后和楼下的男人对骂起来。雾恩正要过去拉她,她突然就把碗扔了下去。

幸好没砸到那个人,但陶瓷破碎的声音激起了更难听的叫嚷声,引来更多围观的路人,房东赶紧锁上了铁门。

许意洲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楼下的吵嚷声弱下去,雾恩看到校服已经湿透了的少年在艰难地和楼下的人沟通。她突然后悔把房子租得离学校这样近,这样吵闹怎么会不惊动学校里的人。

雾恩不知道许意洲说了什么,最后男人看了一眼楼上探出头的雾恩,摆摆手挥退了人群。因为无人回应,母亲也止了声,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然后她听到铁门被打开的声音,少年的足音也渐渐清晰起来。

许意洲浑身湿透了,雾恩找了毛巾给他。接毛巾的时候两只手碰到了,她的手那样凉,许意洲没松开。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和房东站在门边商议。

“现在不走,你妈指不定又……”

为难的声音戛然而止,雾恩在房东惊恐的目光中回头——母亲已经坐在了那个窗台上。

“是许意洲,他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迅速跻身到窗台前。”

被温热包裹过的手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漫天的雨直直地坠下来。拥挤的窗台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母亲如失了魂般瘫坐在墙根。

那么许意洲呢?

雾恩说,窗外真的太黑了,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雨声,只有雨声。

只有雨一直在下。

09

雾恩丢失了手机里那首伴她入眠的歌,因此床头柜上各类安神的药一瓶一瓶排列在枕边。发呆的时候,雾恩会想象这些药瓶就似守卫公主的士兵,如今在守候她的睡眠。不过很遗憾,效果甚微,还不如一场夜雨来得有用。

就像今夜,窗外下着绵绵不断的夜雨, 雨点敲击在茂密的叶子上、透明的窗上、行人的伞上。

在这片雨声中,她睡得很沉,甚至做了一个梦,梦里她回到了遥远的小时候。那时候小镇没有水泥路,下雨的时候在道上走一遭,仿佛是要渡尽此生的泥泞一样。

雾恩就要迟到了,可她迟迟迈出不步子。许意洲着急地催促她,雾恩委屈地说:“可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双鞋。”

那时他们还太小,即使男孩女孩同龄也只是一般高。但一点也不高的许意洲背起了雾恩,雾恩趴在他的背上,举着一把淡蓝色的伞。

“许意洲,雨是蓝色的哎。”女孩仰头看着那片蓝色的雨帘。

“你是笨蛋吗?”

“许意洲,我好讨厌下雨天啊。”

“我也不喜欢。”

雾恩说,她真的好讨厌下雨天啊。雨天会弄脏喜欢的鞋;雨天要撑伞柄都生了锈的伞;在一个雨天,名叫许意洲的男孩嫌弃地称门门功课满分的她为笨蛋,雨天真的好讨厌。

但后来雾恩在生日那天收到了一把淡蓝色的伞,它躺在被系成蝴蝶结的缎带封着的盒子里,当雾恩在教学楼前撑开它的时候,一场蓝色的雨就开始下起来。

雨敲击在行人的伞上,敲击在茂密的夜里,雨声真的好吵,也好烦。但放学铃声过后抱着篮球的男生笑嘻嘻地挤到伞下来,一切都荒诞地变成了雨的协奏曲。这首混着少女心跳的曲子这样长,从风景明媚到倾倒春光。然后鬼使神差般,少女的指尖颤抖着按下了袖口里的手机的录音键。那时一场白色沙漠里流逝着水源,夜一下子坠下来,失眠的夜和吵闹的课间,只有耳机里一遍一遍重复播放着那支雨的歌。

淅沥沥,哗啦啦。

雾恩紧闭双眼,脑海里勾勒出少年雪白的校服衣摆,被雨浸湿头顶的那两个发旋,最后少年一点一点化身为漫天的雨滴,眉眼、笑语和踪迹都混入这片雨声里。

10

我于深夜告别雾恩,女孩撑着一把淡蓝色的伞走进灯火模糊的夜色里。此刻她大概已经回到家,睡觉之前她应该会开一盏灯,她会在灯光下打开那本黑色的笔记本,然后在纸上轻轻地、认真地落笔。

她会写:许意洲,你来啦。

这个夜里还在下雨,玻璃窗上还有横冲直撞的雨滴,一片不均匀的水膜毫不停歇地晕染着一座城市的夜灯。

是你来了吗?许意洲。

无人应答,广袤的天地间只有一片盛大的雨声。

——原文载于2019年爱格6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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