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年的外爷每年都要养一头猪，到了过年的时候把它杀掉，才可能过一个肥年，他们把它叫年猪。会过日子的农民对年猪的重视程度甚至超过了种庄稼，土地是属于生产队的，庄稼的收成是集体的成果，但年猪是属于私人的，就像自留地总是比集体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一样，这有着本质的不同。每年春三月，该买猪娃子的时候，刘年的外爷就会到集市上转悠。买一只猪对他来说是个非常重大的事情，他要挑选很久，甚至转悠好几天都不能确定，刘年说他外爷买猪的劲头就像在挑选一个新的家庭成员。他对进入自己家里的猪有很多要求，想要被他相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第一是长相要好看，好看的猪就是要有善良的样子，不能太恶，不能太俗，譬如吊眼的不要，烂眼的不要，尾巴太短的不要，嘴过于长的不要，脖子细的不要，蹄子不整齐的不要，牙齿不整齐的不要，腿太短的不要……总之，他有自己的一套相猪术揣在心里，然后到集市上去转悠，给猪相面。
对于刘年来说，猪娃子买回来，在很大程度上是他的一个玩具兼玩伴。刚买回来的猪娃子并不是直接放到猪圈里，而是先养在家里，和人一起生活十天半月，才会放到猪圈里去。“外爷说猪娃子就是个娃娃么，要慢慢地跟家里人认识，”刘年说，“等处得都熟了，外爷才放猪到猪圈里去。”猪一到家，他就开始兴奋，围着小猪转悠，拨弄猪耳朵猪脊背，摸猪的头，给猪挠痒痒，“给猪挠痒痒是和猪亲近最有效的途径，挠痒痒挠舒服了，它很快就当你是朋友了。”
在与猪的关系中，男孩刘年一人分饰着三个角色：第一个角色是和猪游戏的玩伴，第二个角色是饲养者小猪倌，第三个角色当然是最终的角色——食肉者。
作为玩伴，刘年更多的时候是在给猪挠痒痒，从小挠到大，从春挠到冬，一直挠到年关将近。刘年说，猪还小的时候，主要是挠脖子，挠着挠着小猪就抬头噘嘴跟你哼哼,那是在跟你说话呢；到了大一些之后，更多的是挠猪肚皮下面，尤其是后腿里侧，挠得猪很舒服地躺下来，然后眯起眼睛睡着了一样，但一旦停手，它立即就哼哼同时睁开眼睛看着你似乎在抱怨，你拍拍它，它会抬起腿让你继续挠。猪的胯下总是有很多虱子，因为那里皮肉松弛皮也比较薄，容易被虱子咬透，所以刘年不只是要挠，有时候虱子太多了，还要抹一些666药粉，在猪身上揉搓。这种时候，猪就特别的乖，它非常享受人对它的照顾。正因为刘年照顾了它，它才愿意跟刘年玩，当它在猪圈里躺着的时候，只要刘年来到猪圈的矮墙前，叫它两声，晃晃手臂，它就会像小狗一样跳上跳下地跟刘年玩儿。刘年说养过的猪中曾经有一只猪还能短暂地直立，真的像个训练有素的小狗。刘年有一次玩得太投入了，一头掉进了猪圈里，擦破了脑门和胳膊肘，弄得满身猪屎。不过此事是牛铁柱告诉我的，刘年自己始终没有提及，他显然是有意隐瞒了这段经历——也许并非有意，而是本能地修正了自己的记忆，人的记忆会自动修改往事令其朝向有利于自己的方向，这大概也是寻求历史真相者的一个难题。
作为饲养者，男孩刘年只不过是一个并不重要的辅助者。刘年可干的事情其实有限，一个是和其他小伴伙们在不上学的时候去城外的山上或者河边打猪草，那同时也是一种孩子们的玩耍方式；另一个事情是在夏天，打猪草不如拣西瓜皮来得实惠有效。夏天的时候城里的街道和城外的路边，到处都是卖西瓜的摊子，刘年他们用一根长大约一米左右的8号铁丝，一头盘成圆环状并在上面套进去一小块木头片，另一头则磨得尖利用来扎西瓜皮，扎到之后提起铁丝令西瓜皮滑下，他们叫这个工具为瓜皮串子。扎多了之后，再集中放到筐里，通常拣满一筐就到了回家的时间。西瓜皮是猪在夏天里最好的食物，既消暑解渴又能顶饱。其实，在那个普遍缺乏粮食的年代，除了泔水之外，猪们很少能够获得粮食类饲料，所以那时的猪普遍都长不太大，一头猪养一年，能够长过一百斤，就已经算是大肥猪了。现在的人们会很羡慕，那时的猪绝对是绿色饲养，猪肉也绝对是绿色食品。“那时的猪肉多么香啊，”说到这些的时候，刘年很感叹，“虽然我现在不怎么吃肉。”
作为食肉者，刘年的经历是与时代相悖的。在最缺乏肉食的年代而他又是最需要肉食的年龄，他跟肉发生了一点不愉快。
养了一年的猪，就为了在过年的时候能有肉吃，而年前杀猪的事情，对于农民来说尤其是刘年的外爷，是具有某种仪式感的一件大事。通常是在腊月二十三小年之前，猪被饱饱地喂了一顿，这天的猪食，刘年的外爷会多放些麸皮甚至玉米面拌在切碎的草料中，他说死刑犯人临刑前都要给吃一顿好吃的呢，在家里养了一年的猪更应该有这么一顿好吃的。实际上此时的饲养者内心里有着强烈的冲突，相处一年，人和猪之间是有感情的，虽然明知养它一年就是为了年底杀了吃肉，这是猪注定的命运，但人毕竟是感情的动物，很难做到坦然面对。刘年的外爷在给猪喂了最后一顿食之后，跟杀猪匠讲好了第二天杀猪的时间，交代了一些需要交代的细节，譬如留猪头的时候多带一截脖子，下水给各位邻居亲戚怎么分配，一般家里留的是猪头、花油、板油和很小的一块肥肉，其余的都会现场卖掉。安排完这些事情之后，他回到家里自己喝二两酒，然后很早就睡去，第二天天不亮就起床离开，在城里城外转悠，杀猪的这一整天，他都不会在家里出现。
杀猪的地点就在院子一进门靠右边石碾旁边的小块空地上，也就是刘年家房子的北山墙下面。杀猪的场面充满了血腥，总是会吸引很多围观者，除了小孩子之外，更多的围观者是等着买肉的邻居。靠墙的位置用几根木头搭起架子，上面挂着杀猪匠的几种不同用途的刀具和挂猪挂肉用的十几个铁钩子；旁边一口大锅里注满滚烫的开水，用于烫猪煺毛；锅的旁边是一块很大的肉案，比家里的案板要大上一倍还多。这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候，杀猪匠穿上他的沾着血污的皮围裙，操起一把锋利的尖刀，走向猪圈，后面跟着他的两个年轻的徒弟。
刘年的外爷交代过绝对不允许在猪圈里行刑，这两个年轻的徒弟得打开猪圈门进去，一人扯着一只猪耳朵和一条前腿，拖拖拽拽地把猪拉向那一口装了开水的铁锅。从猪圈到那里有一段十几米的距离，被拖拽着的猪非常不情愿地抵抗着，发出愤怒的叫声。而杀猪匠一直跟着猪，在这将近十几米的路途中，他会伺机将锋利的刀子捅进猪脖子里，然后搅动几下，旁边的帮手迅速塞一个小脸盆在刀口下，接住涌出的猪血；猪嚎叫着，挣扎的腿脚渐渐地停止了抽动。两个徒弟和其它帮手这时会把猪抬向早先搭好的架子，捆绑着后腿倒挂在架子上，目的是让猪血再多流一会儿。一头猪的猪血大概会有大半脸盆，事先在盆里放了少量的盐水，新鲜的猪血在脸盆里很快就会凝结。这个脸盆是买猪血的人事先提供的，待猪血接完之后，他就立即端着回家了。接下来猪被放进滚烫的开水锅里，煺猪毛的事通常是杀猪匠的两个徒弟的活儿，他们一人手握一大块煺毛石，在猪身上来来回回用力擦除猪毛。杀猪匠这会儿则蹲在旁边抽着主家提供的香烟，嘴里很有经验地估着猪的分量和肥膘的厚度，到底是两指厚还是三指厚，在那个年代里，人们更喜欢肥肉而不是瘦肉，但那时的猪却很难养肥。
煺完了毛的猪被再次挂到架子上，这次是两条腿上各一个铁钩子，把两条猪后腿扯得很开，杀猪匠在猪两条后腿之间的猪肚上开一个小口，然后站在凳子上，朝猪身体里吹气，这个活儿叫做吹猪。吹猪的功夫是杀猪匠能力的核心部分之一，一个出色的杀猪匠会很快地吹圆一头猪，他一边吹一边用一根圆棍子不停地拍打猪身，直到猪的身体整个都圆鼓鼓的，然后迅速在吹气口插进一只木头楔子。接下来，杀猪匠会用一把剔刀从猪后脚开始，从上往下，把猪全身都刮得干干净净。做完了这些，就进入开膛破肚的阶段，这个场面很多人因为不忍看会离开，刘年说他从来都不看，到这一步的时候，他就和小伙伴们出去玩了。
杀猪这天，晚上会有好吃的，他和外爷都会早早回家。那时候，院子里杀猪的地方已经被收拾干净，有些滴了血的地面会盖上新土踩实，院子里显得格外干净，就像没有发生过宰杀一样。天黑之后，外爷外婆在计算着这头猪的收入，帮忙的亲戚在厨房忙着，要把留下来的猪头煮熟分块，要把留下的板油花油炼成油装进瓷罐里，当然也会难得地蒸一锅白面馍。一九六九年的腊月杀完猪的那天晚上，男孩刘年躲在厨房里，把炼了将近十几斤猪油的热油渣，撒着盐一点点地差不多吃光了，当家里帮忙的亲戚发现的时候，盆里只剩下不多的几小块油渣末了。此后很多年，刘年闻到猪肉味就想吐，他再也不吃肉了，不吃肉的结果就是，他由一个小胖子渐渐地变成了一个瘦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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