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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雷: 哑巴与公羊

想起老黑方,我最深刻的印象,就是他牵着一只头上长角的大公羊走在大街上。老黑方个子高高的,铁青着脸,披一件老羊皮袄,抖着鞭子,走在前面,那头羊跟在他后面。他的女儿叫英,是一个哑巴,有时也走在他身边,有时只有他一个人。老黑方不是哑巴,可他说话很少,也跟哑巴差不多。老黑方好像没有老婆,我们从记事起就没见过他老婆,只有他和英两个人生活,他老婆去哪儿了,还是不在了?我们都不知道,也没人想问问这回事,平常走在街上的,就只是他和英两个人。

那头大公羊是老黑方的宝贝,那是一头种羊,比一般的羊要高出一头,羊角在头顶上盘旋着,顶尖很锋利,它往那里一站,威风凛凛的,就把其他羊比了下去。老黑方养着这头种羊,就是养着一个宝贝。有这一头羊,不但他家里的母羊年年都能怀羔,羊群的数量不断增加,他还可以牵着这头羊,去给别家的羊配种。配种当然也是收钱的,一头羊一年配种下来,也能给老黑方带来不少收入。不过老黑方也有自己的规矩,每次配种,母羊要是怀不上羔不收钱,可以免费再配,直到怀上再收钱。那时候,我们经常看到,老黑方牵着他那只硕大无比的公羊,在街上走来走去。我们这帮小孩闲着没事,也跟着去看,到了那户人家,主人出来迎接老黑方,点上旱烟袋,两人抽一会儿,说点什么话,我们趴在墙头上,耐心地等着。一会儿,主人从羊圈里把母羊牵出来了,母羊在院子里转着圈,东闻闻,西嗅嗅。那头大公羊,昂着头,很骄傲的样子,它看到那头母羊,也不急,慢慢转着圈子向它靠近,等到很近的距离,突然向母羊扑去,母羊咩咩地叫着向前逃窜,这时公羊一个箭步,已经跨到了它的背上,耸动着开始配种。我们这帮小孩看得目瞪口呆,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老黑方还是坐在那里抽烟,主人一抬头看到我们,挥手赶我们,“看啥呀看,别把墙头压塌了!”我们从墙头上跳下来,兴奋地谈论着。一会儿,老黑方牵着那头大公羊出来了,我们围上去,在后面尾随着。老黑方大步走着,那只公羊慢悠悠地跟着,我们对大公羊很好奇,跑到它前面去看,老黑方也不搭理我们,最多瞪我们一眼,那头公羊脾气可真大,见我们挡住了路,头一低就向我们抵了过来,很是凶猛,吓得我们连滚带爬,要不是老黑方拽紧缰绳,非得伤着我们了。你们看到了吗?铁锤神秘地对我们说,那头公羊膻气重,蛋也很大,他一说我们才注意到,那头公羊的蛋确实很大,红红的,耷拉在大腿根部,走路一晃一晃的,膻味更明显了,它一走过去,空中就飘荡着一股羊膻气。铁锤还告诉我们,老黑方养这头公羊,可下了不少血本,一般的羊吃草,这头公羊还吃粮食,每次回到家,老黑方都给它拌一盆棒子面,那时候我们村里很穷,人能吃上棒子面也很不容易了,老黑方竟然喂羊,我们都很吃惊,也难怪这头羊长得这么壮了。

英是一个哑巴,她不跟我们玩,好像也不跟别人玩,她整天穿得破破烂烂的,头发也很乱,看上去不像一个常人。那时候在我们的心里,感觉哑巴又神秘又可怕,我们见到英也是这样,感觉又好奇又遥远。英可以听懂别人说的话,可她自己说不出来,她一张嘴就是呜啦呜啦的,不成话,一着急,两只手就开始比划,越比划越快,她自己着急,别人也着急。我记得那时候,大人都嘱咐我们,不要去招惹英,她一生起气来会打人。但是村里也有一些闲人,像常五、王四,会去逗她,故意惹她生气,看她的笑话。王四是个促狭鬼,他教我们捉弄哑巴的办法,他告诉我们,哑巴骂人是这样的,那就是用脚在地上划一个圆圈,再往里吐一口唾沫,或者一只手比划个圆圈,再用另一只手的食指去戳。他还撺掇我们在英的面前这样做,逗逗她,我们那时不懂事,也不知道这样的动作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好玩。于是有一天,我们在路上看到英走过来,铁锤就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在地上用脚划了个圆圈,啪地往里吐了一口唾沫。英一看,果然很生气,她也在地上划了个圈,啪啪地往里吐唾沫——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或许是包含着性暗示的一种隐语,但在当时,我们不管这些,看到英愤愤地吐唾沫,我们也跟着学她的样儿,纷纷在地上划圈,吐唾沫,这一下英真的生气起来了,她不再吐唾沫,而是一步跨过,张着两只手向铁锤抓来,铁锤一看势头不好,转身就跑,边跑边哇哇地叫着,英看抓不到铁锤,又高声叫着向我们抓来,我们也纷纷四处逃散,跑在后面的小东北,被英一把抓到了上衣,他一挣,挣脱了,光着上身继续向前跑,英却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她在地上趴了一会儿,才坐起来,不再去追,却哇地一声哭了。她这一哭,让我们又害怕又羞愧,纷纷围拢过来,但又不敢靠近。尤其小东北,看着自己的褂子抓在英的手里,想去拿,又怕被她抓住。铁锤看英哇哇地哭得很伤心,犹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走到英的身边,低声说,“英姐姐,别哭了,别哭了,我们跟你闹着玩呢。”英没有搭理他,但也没有再抓他,仍是坐在那里哭,哭了一会儿,她一个人爬起来,抓起小东北的褂子擦一把脸,扔在地上,也不看我们,就往家里走了。

村里的人说起英来,都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她从小就哑巴,又没了娘,吃也吃不上,穿也穿不好,跟着她爹受了不少苦。现在她爹又做这个营生,把地里的活都撂给了她,她一个女孩子,才十几岁,就跟大人一样扛着锄到地里去。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生产队已经解散了,地都分到各人的家里,那时也还没有兴起到城里打工的事,大家都还在家里种地。说是种地,其实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二亩多,对于像老黑方这样的壮劳力来说,简直就不算什么事,每年春种秋收,他把地里的重活做完,其他像锄地、间苗这些轻巧活,就都交给了英。他自己养一大群羊,再加上配种,也算是一种副业。锄地之类的活,虽然比较轻巧,但对于英来说,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做起来也很吃力。可是英做起活来,却很卖力气,她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那时候,我们也经常看到她下地回来,每次都背着一大筐草,红彤彤的夕阳照过来,她弱小的身躯上,那筐草都高过了她的头,满脸是汗,边擦边走,很吃力。村里的人看到了,都说英这孩子的命可真是够苦的。不过,我们村里人的心理也很奇怪,一方面可怜英,一方面又会嘲笑她。像我们这帮小孩所做的,像常五王四他们所做的,村里人看到了,也并不去阻止,或者帮英说几句话,而是围在一边袖手旁观,当看到英的窘态时,他们也会跟着笑。或许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贫乏日子中的一个调剂,我们也可以想象,这对英是一种伤害,不过我们乡下人日子过得粗糙,也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英就是这样,在风吹雨打中慢慢成长着。
村里的人说起英来,都觉得这个孩子很可怜,她从小就哑巴,又没了娘,吃也吃不上,穿也穿不好,跟着她爹受了不少苦。现在她爹又做这个营生,把地里的活都撂给了她,她一个女孩子,才十几岁,就跟大人一样扛着锄到地里去。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生产队已经解散了,地都分到各人的家里,那时也还没有兴起到城里打工的事,大家都还在家里种地。说是种地,其实分到每个人头上也就二亩多,对于像老黑方这样的壮劳力来说,简直就不算什么事,每年春种秋收,他把地里的重活做完,其他像锄地、间苗这些轻巧活,就都交给了英。他自己养一大群羊,再加上配种,也算是一种副业。锄地之类的活,虽然比较轻巧,但对于英来说,年纪小,又是个女孩,做起来也很吃力。可是英做起活来,却很卖力气,她家地里的庄稼长得很好。那时候,我们也经常看到她下地回来,每次都背着一大筐草,红彤彤的夕阳照过来,她弱小的身躯上,那筐草都高过了她的头,满脸是汗,边擦边走,很吃力。村里的人看到了,都说英这孩子的命可真是够苦的。不过,我们村里人的心理也很奇怪,一方面可怜英,一方面又会嘲笑她。像我们这帮小孩所做的,像常五王四他们所做的,村里人看到了,也并不去阻止,或者帮英说几句话,而是围在一边袖手旁观,当看到英的窘态时,他们也会跟着笑。或许他们也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贫乏日子中的一个调剂,我们也可以想象,这对英是一种伤害,不过我们乡下人日子过得粗糙,也并不觉得是多大的事。英就是这样,在风吹雨打中慢慢成长着。
​现在想想,我们对英的生活并不是很了解,那时候我们都是疯马野跑的年龄,英是个女孩,又不会说话,好像离我们的世界很远。只是偶尔听我姐姐谈起三言两语,才了解一些她的情况。我姐姐说,英虽然不会说话,可是人很聪明,又很细心,她们一起到河边洗衣服,一开始她不会洗,可是看两遍就学会了,衣服洗得又快又干净。又说,英小时候穿鞋穿衣服,都是街坊邻里的婶子大娘帮她做,慢慢她也学会了,她还学会了画鞋样子,现在街坊邻里的婶子大娘,要找鞋样子还得找她呢。又说,英家里的母羊生小羊羔的时候,都是英来照顾,她生起一堆火让老羊和小羊烤着,又去灶上熬一盆小米汤给老羊喝,下奶。小羊羔多的时候,抢奶吃,有的会抢不上,英找了一个给婴儿喂奶的奶瓶,从母羊那里挤下奶来,给抢不上的小羊羔吃。她把小羊羔抱在怀里,拿奶瓶喂它,看着小羊羔喝奶的样子,笑得像一个小妈妈。记得有一次,也是一个下午的时候,我刚从外面疯跑回来,远远地就看到了英,她仍像往常一样背着一筐青草,但不一样的是,在那筐草上面插着一枝花,等走近了我才看清,那是一枝麦穗花,粉红的花穗垂下来,正好斜挂在英的上方,夕阳斜晖下,照得她很美。我想那是英在地里干活时看到了一株麦穗花,顺手刨出来,要带回家里去养的。在这个时刻,我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英也是一个爱美的女孩,就像别的女孩一样,以前她穿得破,人也有缺陷,我们或者怜悯她,或者嘲笑她,几乎没有将她当作一个正常女孩,但是那枝麦穗花,却让我看到英和其他女孩一样。
我又想起憨三的事。在我们这一带,憨三是个很有名的人物,别人叫他憨三,是因为他看上去有些傻,在家里又排行第三。那时候,或许是医疗卫生水平不够,不少村庄都有一出生就智力不高的人,有的能够勉强自己糊口,有的要靠父母或兄弟养活,现在这样的人很少见到了。憨三也是这样一个“傻子”,不过他跟一般的傻子不同,憨三的傻是一阵一阵的,他清醒的时候跟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但是傻劲一上来,他就变成了一个傻子。一般的傻子很少出门,只是待在家里,但憨三不一样,憨三不在家里待着,他走街串巷,从这个村到那个村,到处乱窜,像个流浪汉,经常三五天不回家,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睡到哪里,我们周围十几个村庄,他几乎转遍了,说起来人人会知道他。憨三不是我们村里的人,他家在我们村南五六里的那个村子,不过憨三却是我们从小就特别熟悉也特别害怕的一个人,因为在很小的时候,大人就会拿憨三来吓唬我们,“再闹,就让憨三把你抓走”“再不听话,就叫憨三把你卖了”等等这些,是我们从小就听惯了的,所以见到憨三,我们总是感到有点神秘、恐惧。不过,其实憨三是一个很和善的人,我们经常看到的憨三,像一个乞丐,不过乞丐的打狗棒都是拄在地上,憨三也拿着一根打狗棒,但他却总是扛在肩上,像是在挑着一副担子。憨三扛着打狗棒,佝偻着身子前行的形象,是我们童年最深刻的印象之一。憨三走到哪个村里就讨口饭吃,夜里了,他就随便找个草垛、麦秸或者地沟,睡在那里。憨三一到我们村里来,我们这帮小孩就跟在后面看,村里的人也都跟他开玩笑,“憨三,听说你在花六庄叫狗给咬了?”“憨三,听说你在韩村睡到寡妇被窝里去啦?”憨三有时候不搭茬,继续走,有时也停下来,跟他们说几句笑话。当然,在这样的场合,憨三总是被取笑的对象,他傻傻地笑着,像个小丑一样,面对着那些人善意或不善的玩笑。当然,村里总会有好心人,会给他一点干粮,给他点水喝。

也有玩笑开得过火的时候,那是一个下雪天,憨三扛着他的打狗棒从南方迤逦而来,雪下得大,他到我们村的时候,全身都白了,像一个雪人。下雪天,村里的人闲着没事,王四喝得有点醉了,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正好在路上遇到憨三。他喝住憨三,“憨三,你往哪儿去?”憨三看他脚下趔趄,知道是喝醉了,没有搭理他,仍然快步往前走。这下王四生气了,跑过去一把将憨三推倒在地上,大骂道,“狗日的,喊你没听见啊?”憨三也不说话,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这个时候,常五那一帮闲人正好路过,王四看有人来了,愈发要显示自己的能耐,又上去一脚,憨三一个狗啃屎,趴在地上,常五等人纷纷鼓掌叫好,也有人撸胳膊挽袖子要去打。这时候,不知英从哪里走过来,她看到众人在欺负憨三,跳到圈子里,嘴里呜啦呜啦的,拉这个,扯那个,村里的人见她是本村人,心里都存着些善意,但王四喝多了,又打得兴起,哪顾得上这个?他抡着胳膊一下将英也打倒了,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管得着吗,你他妈是谁?”英跌倒在地上,还在哇啦哇啦地说话,挥舞着双手拦别人的拳脚,村里的人嘻嘻地笑着说,“看这个哑巴,还护着憨三哩。”他们打得顺手,推推​搡搡的,也不管是憨三还是英,憨三趴着一声不吭,英在那里呜啦呜啦的。这个时候,突然那只公羊跳了出来,它愤怒地咩咩叫着,低下头抵了过来,一下挑翻两个人,站在英的面前,那些人正打得兴高采烈,不想拳脚落在了羊角上,痛得哇哇叫,抬头看见那头公羊,都吓了一跳,纷纷逃窜,公羊只撵着一个人追,不幸那人正好是王四,王四吓得哇哇大叫,一边跑一边还嚷着,“不是我,不是我。”从此以后,我们村里人很少再敢欺负英了,人人都知道,她背后有一头大公羊,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
老黑方不只在我们村牵着公羊配种,有时候也到外村去,三里五村的人都知道他有一头大公羊,生下的小羊羔很壮实,赶集时碰到跟老黑方说一说,或者骑着车子到我们村叫他一声,老黑方找个时间,就牵着大公羊出发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累了就坐下来歇歇,抽一袋烟,让羊啃一会儿青草。到了那里,仍是那一套程序,等配完种,老黑方再牵着大公羊回来。老黑方做这事也做好几年了,一向都没有什么是非,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里人都传言,说老黑方跟我们邻村的一个寡妇相好,他经常牵着大公羊到那个村里去,“不是大公羊要配种,而是他要配种”,村里的闲人说起来,很神秘,很猥亵,津津乐道地谈论着。那个时候,乡村里的娱乐生活很贫乏,没有收音机,也没有电视,村里人最大的乐趣就是议论东家长西家短,哪个村里有个破鞋啦,谁家兄弟分家打架啦,都能够让村里的人谈论很久。老黑方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讲给我们听的是放羊的六成叔,六成叔是一个老光棍,一辈子都没有娶过媳妇,说起老黑方和寡妇相好的事,他两眼放光,添油加醋地想象了不少细节。现在来看,一个鳏夫一个寡妇,两个人相好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当时,却是一件毁坏名誉的大事。现在我们也不能确定,老黑方是否真的和那个寡妇相好,但我们不妨想象一下,老黑方牵着一头大公羊走村串巷,整天眼里看到的都是性事,难免会心头活泛,或许在邻村真的遇到这么一位寡妇,她家里也养着一群羊,也会不时找老黑方来家里配种,这么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好上了。但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另一种可能是老黑方根本就没有和寡妇相好,只是村里人的谣传和流言,不过流言是很伤人的。不管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样,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老黑方的腿被人打断了。有人说亲眼见到老黑方在那个寡妇家被痛打了一顿,腿都打断了,有人说老黑方不能走路,是被村里拉地排车的人拉回来的,有人说老黑方是被那个寡妇死去的丈夫的弟弟打的,也有人说是被那个寡妇的儿子打的,等等,村里人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哪个说的是真的。不过,老黑方确实有好几个月没有出门,等他再出来的时候,左腿明显跛了,走路一拐一拐的。

在老黑方养伤的那一段时间,家里的事都是英在做,她又要给老黑方抓药,又要忙里外的活,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这个时候,仍有人找老黑方的大公羊去配种,老黑方走不动,能不去的就不去了,实在推脱不了的,就让英牵着大公羊去了几次,但是一个大姑娘家去做配种这样的活,说出去也不好听,后来也就索性不去了。

在这个时候,老黑方家里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就是大公羊被偷了,前一天晚上还好好地在羊圈里,第二天早上,英起来去喂羊的时候,发现大公羊不见了,赶紧告诉老黑方,老黑方慌忙起床,拐着腿到羊圈里察看,发现羊圈靠近胡同一侧的墙上被挖了一个洞,很明显,羊是从这里被牵走了。其实我们那个地方,民风很淳朴,很少发生偷盗之类的事情,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的心思开始往钱眼里钻,有一些人走邪路,便兴起了一股偷盗之风。那个时候偷什么的都有,偷牛的、偷猪的、偷狗的、偷自行车的、偷拖拉机的,等等,一时间风声鹤唳,家家户户很早就关门闭户,这股风气
直到我们县里严打才刹住。现在我也还记得,那时晚上也很少出去玩了,大人会说,“小心偷小孩的把你偷走了!”夜里走在路上,总是提心吊胆的。不过那时候的小偷,也很讲规矩,从来不会在自己村里偷东西,要偷东西呢,就趁夜黑风高,跑到别的村里去偷,如果有小偷在自己村里偷,那是最让人看不起的,要是被抓到了,非要被打个半死不可。老黑方一看大公羊被偷了,又急又气,连忙喊了两个邻居帮他找。这头大公羊既是老黑方生财的方式,养的时间长了,也有了感情,突然一下不见了,他简直慌了神。两个邻居和老黑方顺着羊的蹄印开始找,看到蹄印在一辆拖拉机的轮胎印前消失了,看得出,偷羊的人是开着拖拉机来的,他们把羊偷出来,拖到拖拉机上,趁着夜色开走了。老黑方请两个邻居和他一起去找,他们三人骑着自行车,在周围三里五村转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第二天,老黑方又一个人到更远的村子里去找,仍然没有找到。

一个邻居提醒他,我们村里的九泰,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小偷,但他不在自己村里偷东西,也就没人管他,不过他可能认识外村的一些小偷,去问问他,也许能找到点线索。老黑​方一听有道理,赶忙跑到九泰家,到门口想起不知怎么问才好,又转到代销点买了一盒大前门,进门就喊,“九泰在家吗?”九泰是一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正躺在床上睡觉,一看是老黑方,坐起来抹着眼睛说,“有事啊,黑方叔?”老黑方尴尬地笑了笑说,“我家那头大公羊丢了,你看能帮忙找找不?”说着把那盒大前门推到桌子上,九泰摸过那盒烟,打开,抽出一支,弹了一下,又划了根火柴点着,缓缓地吐出一口烟来,才大大咧咧地说,“别的我也帮不上你,黑方叔,你往东南方向找找吧。”有了这句话,一连好几天,老黑方都骑着借来的自行车,往东南方向跑。可是东南七八个村都跑遍了,仍然没有找到那头大公羊。老黑方又想到,偷羊的人总是要卖掉,于是他又到羊市上看,我们那里的县城是二五逢集,烟庄是一四,贾镇是三六,柳林是逢七,老黑方把周围的乡镇都转遍了,也没有找到。这时已过去了十几天,邻居都劝他,说别找了,都这么久了,那头羊要是被杀了,现在可能早都已经消化了。老黑方听了眼睛红红的,可也确实没办法,只好不再去找了。

但就在这之后不久,有一天,老黑方坐在路边抽烟,透过缭绕的烟雾,发现那头大公羊从东南方向走了过来,他以为自己眼花了,擦了擦,才发现竟然是真的,连忙丢下烟袋跑过去,抱住那头大公羊。大公羊的一只羊角断了,只剩一只了,右后腿也受了伤,老黑方赶忙把它牵回家,拌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棒子面,看它狼吞虎咽地吃完。邻居们都说,大公羊能逃回来真是一个稀罕事,以前村里被偷的牛、狗、猪,从没有自己跑回来的,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说可能是大公羊的配种能力救了它,偷羊的人不舍得杀,才让它找到机会逃了出来。老黑方看着只剩一只角的大公羊,想着它不知经历了怎样的劫难,才从偷羊人的手里逃了回来,又是爱怜,又是痛惜。这时候老黑方的脚也好了些,过了一段时间,他就牵着独角的大公羊,走在去配种的路上了。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原来的节奏,那时候乡村的日子是慢的,每个人活得都不慌不忙,就像磨坊里缓缓转动的磨盘,就像我们村南缓缓流动的河水,好像看不到什么变化。那时候村里经常会有一些闲人蹲在路边、树下,一聊就是半天多。村里的妇女在河边洗衣服,说着家长里短,一洗就是半天,天快黑了,才匆匆忙忙回家去做饭。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宽阔,缓慢,偶尔会有些波澜,但很快就会过去。有人生,有人死,有人老了,有人病了,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么过来的,人们在这里生活,在这里死去,生是活在熟人的世界里,死了也埋葬在父母兄弟身边。那时候村里的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谁的父亲是谁,谁的祖父是谁,谁家跟谁家有仇,谁家对谁家有恩,村里人都很明了,一说起来就是几辈子的交情。那时候村里的人也很少出门,从生到死都是在村里,有人甚至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方圆十里。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村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那么盘根错节,谁是谁的舅,谁又是谁的姨,每个人好像和别人都有关系,都生活在一个无边的大网中;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们村里人要传流言蜚语、要说家长里短,他们最熟悉这些人,眼看着他出生、长大、变老,又怎么能不关注呢?他们谈论这些,或许也并没有什么善意或恶意,就只是说说,不过从被谈论的人来看,也就不同了,他们需要承受更重的悲喜,在英的事情上也是如此。

​英的事情就是她的肚子大了,但没人知道对方是谁。一开始她肚子疼、呕吐,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黑方对女人的事也是半通不通,直到一个邻居大婶看出异样,提醒他时,他还是半信半疑,但很快英的肚子就大了,这让他又羞又怒,责骂英,问她那个男人是谁。英这时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只是哭,嘴里哇啦哇啦的,不知在说些什么。村里的人很快从邻居大婶的嘴里知道了这一情况,有的人摇头叹息,说英的命真苦,骂那个男人作孽,有的人则怀着猥亵与好奇的心态,猜测是这个或那个男人。不久之后,又有另外的流言出现,有人其实英怀的并不是别人的孩子,正是老黑方的,老黑方天天牵着大公羊去配种,又没有了那个邻村寡妇,就跟自己的女儿搞上了,这样的流言传播很快,不少人都怀着恶意,想象着他们父女的丑事。不过,很快就又有了新的流言,说英怀的孩子并不是别人的,而是那头大公羊的,这头大公羊天天配种,又和英很亲昵,有一天就让英怀上了。说到这里,有必要交待一下,那时在我们村很多人的心里,不少事物都是有神灵的,比如村南头那棵老槐树,有人就绘声绘色地说过,这棵树救过他的命,那天他走夜路,走到老槐树那里遇上鬼打墙,在那里转了很多圈,就是走不出来,这时他看到老槐树变成一个白胡子老头,把他领了出来,他走过去回头一看,那个白胡子老头又化成了老槐树。我们村里还有很多关于狐狸精、老鼠精和黄鼠狼精的传说,在这些传说中,动物和人一样,也有脾气,也有性格。我说这些是想说,当我们村里传说英和大公羊的流言时,并不是当作无稽之谈在说,他们认为那是真的,有人真的说,有人真的信。

老黑方狠狠打过英几次,他要英告诉他那人是谁,英只是呜呜地哭,他也没办法逼她,就领着她在村里从西头走到东头,从南头走到北头,让她指认究竟是谁。那两天,我们村里的闲人也不敢在路边闲扯了,生怕不小心被英指认了去。但是英并没有指认谁,老黑方在前面牵着她走,她就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连人都不敢看。老黑方没办法,又怕丢人,就不再领她出去了。还有肚子里的孩子,在慢慢长大,也不是个办法,老黑方要领她去医院打掉,英不去,好不容易把她弄上车,到了医院,又捂着肚子不让医生看,有人过来她就哇哇地叫,医生也没办法,只好让老黑方把她拉走。回到家里,老黑方坐在院中,闷着头抽烟袋,实在没有办法了。这时大公羊和英的流言,不知怎么传到了老黑方的耳边,他越想越气,提着斧子就奔向了羊圈,大公羊看到老黑方,以为他来喂食,亲昵地跑过来,没想到一斧子劈了下来,大公羊一躲,闪了过去,又一斧子劈来,大公羊这才明白过来,它死命一挣,挣脱缰绳,跑到了院里,老黑方也挥舞着斧子,奔到院中,追着大公羊砍。大公羊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一跳就跳上了院墙,越了过去,老黑方转身从院门追了出去。那天傍晚,我们全村人几乎都看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大公羊撒开四蹄,拼命向前跑,老黑方张牙舞爪地挥着斧子,在后面紧紧地追,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以前那么亲密的他俩,现在突然反目成仇,又惊愕又害怕,也不敢上前去劝。老黑方到底年纪大了,大公羊很快就跑得不见了踪影,他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拐着腿往回走。

天黑了,老黑方的一个本家兄弟来看他,两个人沉默了好长时间,都没有什么主意。突然,这位本家兄弟说,“我听人家说,英对韩村那个憨三很好,会不会是他的?”老黑方茫然地看着他,本家兄弟又说,“别管是不是了,英这种情况,总得找个婆家,我看那个憨三还行,他有点憨,又不是实憨,咱英这条件,人哑巴,又怀了孕,也找不到更好的人家了,要说配憨三,也不算吃亏,你说呢?”老黑方坐在那里发愣,有点不明白似地望着他,“要不是他,咱这不是赖人家吗?”本家兄弟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先好好想想,咱们再商量。”说完穿过院子,消失在门口的黑暗中。其实也没什么好想的,人也找不到,现在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了。第二天,老黑方就和本家兄弟一起,骑着车子到韩村找到了憨三的家。憨三不在家,他的父母和兄弟都在,听他们说了来意,一口拒绝。老黑方不知说什么好,他的本家兄弟说,“你们还不同意?我们不是来跟你们商量的,就是来告诉你们一声,我们家的英被你们憨三强奸了,现在大了肚子,你们说怎么办吧?往好里说,让他俩赶快成亲,两家都好,要不我们就去派出所告状,你们看着办吧!”憨三的哥哥说,“你这么血口喷人,有什么证据?”本家兄弟说,“证据?人证物证都有,你就等着吧,我提醒你们一声,以后别让你家憨三走过我们村,到我们村,要是出了啥事,可别怪我们。”第一次不行,第二次老黑方和本家兄弟拉着地排车,把英也拉过去了,在憨三家又闹了一场。憨三的父母和兄弟商量,憨三这样的条件,要找到好的人家也很难,英虽说是哑巴,也大了肚子,不过人很好,又能干,谈来谈去,他们觉得娶了英,也算不上吃亏,所以在老黑方又一次上门的时候,他们就答应了。

我们村里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都很高兴,以前他们传说各种流言,说不上有多少恶意,现在看到英的事情圆满解决了,也真的为英和老黑方感到高兴,就像他们看戏,最喜欢看大团圆结局一样,一个英,一个憨三,看上去好像八竿子打不着,但又是那么般配、那么合适,他们纷纷点头,啧啧称赞。就这样,老黑方很快给英办了婚事,英也嫁到了韩村,半年之后,她的儿子也出生了。据说英在生孩子的时候,最担心的是孩子,怕她像自己一样是个哑巴,一直提心吊胆。孩子刚生下来,就抱着到处求医问药,直到有一天,她听见他清楚地喊了一声“娘”,才哇哇地哭着流下了热泪。这个孩子,就像我们后来知道的,成了我们这一带最有名的人物,但在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英的孩子这么有出息。

那只大公羊消失了很久,老黑方也没有心思再去找。但是有一天晚上,它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突然出现在了家门口,它看到了老黑方,老黑方也看到了它,它偷偷地向老黑方靠近,在黑暗中与他的眼睛对峙着,见老黑方没有再砍他的意思,才小心翼翼地凑到他身边,蹭着他的腿,老黑方叹了一口气,把它牵回了羊圈里。从此之后,我们村里还能看到那个熟悉的场景,老黑方牵着大公羊走在大路上,只是他的身边再也没有英了。

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人经常看到,英和憨三回娘家的情景,他们骑着一辆自行车,憨三在前面蹬着,英抱着孩子坐在后面,一大早就来了,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很动人。等到傍晚回去时,老黑方走到村口去送他们,那头大公羊也跟着,它挺着那只独角,站在大槐树下,很英武的样子。

刊于《青年作家》2017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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