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系第十五届意象对话学术研讨会评选出的「意象对话应用与实践」栏目一等奖优秀论文，已获得作者原创授权。
这是一个常见而又隐蔽的心理动作，在日常生活中，在心理咨询里，在许多人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无数次。基于它如此的常见，必定已经有某些领域的专门人士在古代或现代注意到了类似的体验，并且给了它不同的命名，碍于我知识见闻的浅薄，不能一一列举它们。但为了讨论这一心理动作，我也不得不给它一个命名，或者说当我充分注意到它时，一个命名自动冒出来，让我感到十分贴切，这就是“存意”。
01
存意的所指与例子
朱建军先生在《意象对话心理治疗》一书中提到：“心理经验是流动不居的，永远不一样，而符号则是有固定性的。符号化的过程，就是把流动的心理经验用符号固定下来的过程……这个过程永远是近似的，不完全的”。我想和大家交流的这个心理动作也是一种心理经验，然而为了交流，我也不得不把它符号化。“存意”就是我给它命的名，这一命名并不是心理经验本身，只是这两个字组合在一起能够大略有所贴近。有了这一命名，我们交流讨论起来更方便。
我使用“存意”二字指代的心理动作是指：把一种意图、意愿、意志维持在心里，不特意寻求表达、行动或实现。举两个生活中的例子来说明。
有客人来访，主人备茶备酒进行招待。酒过三巡，茶过五味，本次相聚临近结束。然而主人不好意思提出，以免驱赶客人之嫌。客人也不好意思提出，以免主人招待不周之嫌。二人都知道要结束了，却不主动说或做什么，只是把“结束”之意存在心中，继续饮酒喝茶聊天，所谈话题自然越来越寡淡，举杯的频率也越来越低，乃至无话可说、无茶酒可引的沉默局面，在某一刻，客人提出告退，或主人提出恭送，这次相聚结束了。这一结束自然而然，既不尴尬，也没有刻意人为的痕迹。
一男一女恋爱约会，已经牵手，尚未接吻。男士想要接吻，直接吻上去未免唐突，太在意边界或者太尊重对方，也许接吻的时机会被错过。这时候，男士只在心中存一个“接吻”的意，继续和女士逛街、牵手、交谈。虽然仍在逛街、牵手、交谈，但心中总存有一个“接吻”的意。某一刻，也许是在彼此对视时，也许是在女士涂唇膏时，也许是在林荫小路旁歇坐时，接吻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这一吻并不刻意唐突，发生得恰到好处，水到渠成。
02
存意的要点或步骤
详细阐述的话，“存意”有五个要点。第一，把意存在心中；第二，不对所存之意进行人为干预；第三，把身心交给意；第四，不追求结果；第五，结果会自然发生。
要点一，把意存在心中。这个意是明确、稳定的，而不是散乱、飘忽的。如果意本身就不坚定、不确实，现实里的结果也将不可遇见。对意的“存”，是一个持续的过程，把这个意放在心中，始终可以感受到它的在场。如果只是想了一下，后来就忘了，或者断断续续地想到了，也不会有好的效果，因为意没有被稳定地存住。
要点二，不对所存之意进行人为干预。当人的心中存有一个意，有时会落入以下两个极端：其一是急于通过语言、行动来主动寻求它的实现，比如前例中的男士想到要亲吻，就直接用嘴唇去找嘴唇；其二是当意带动身体、语言、内心，而自然实现的时候，人为克制了自己的语言或行动，比如前例中的主人想到会面要结束了，话题逐渐冷下来，却又担心客人不高兴，于是找一个新的话题重新聊起来。落入这两个极端，都属于“人为”的干扰。这些人为的干扰会对所存之意造成“污染”，就如同酿酒的缸子里掺入了杂质，自然无法酿出好酒。不落入极端，功夫到了酒自然就香了。
要点三，把身心交给意。身与心不再是属于自己的了，而是成为了意的工具。当心中有意，意就会开始支配身与心去实现它自己，语言和行动自发地、渐进地导向某个结果。这时候语言和行动都不是人为刻意的。此处的难点在于放下对身、心乃至结果的控制。人对于掌控感有特别的偏爱，能够掌控身心的感觉，能够掌控他人的感觉，能够掌控现实结果乃至命名的感觉。掌控能够获得安全、稳定和力量。但在这里，需要做的是放下掌控感，对所存之意报以信任，让它随意地使用自己。
要点四，不追求结果。不追求结果并非没有结果。意具有自我实现的倾向，当一个“意”已经存在心中，其未来结果尚未发生，但是结果已经蕴含在“意”中了。这种蕴含，就如同西瓜蕴含在西瓜籽中。种下一颗西瓜子，过程顺利得当，最后必然得到西瓜。不追求结果，意味着专注于存意本身，而不要总想着，那个结果何时会到来。反复地确认和探查结果，就如同种下一颗种子后，时不时把它挖出来看一看，这样种子必定是无法发芽生长的。不追求结果，也意味着把精力花在上述的要点一二三之上，保持以上三点做得到位。
要点五，结果自然地发生。这与其说是要点，不如说是当上述的四点都做到了，自然就会发生的一个结果。以上四点都做到了的话，没有结果便是因为时机未到，只需继续坚持，等待时机。时机到来，该发生的事情自然会发生。
上述的五点，既可以说是存意的要点，也可以说是存意的步骤。其中一半是要“做到什么”，另一半则是要“不做什么”。
03
存意在心理咨询中的主动运用
基于前文，读者或许可以形成这样一个印象：存意与“时机”有关。在心理咨询工作中，“时机”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一个新入行的心理咨询师，通过专业学习与成长会逐渐获得咨询中“该做什么”的知识与技能，并且日趋完备。知道了“该做什么”，“何时去做”却往往会成为难点。共情、解释、面对、打断、引导、提醒……这些细节发生在咨询中时，早几秒钟与晚几秒钟，效果可能就是天差地别。到底该什么时候说这句话？到底什么时候该做那件事？我认为我所做的和督导老师一样，为什么效果却不好呢？其差别就在于“时机”。把握时机的能力，可以说是区分心理咨询师成熟度的重要标准之一。而笔者通过个人实践与同行观察发现：那些善于把握时机的心理咨询师，大都有意或无意地进行了“存意”。如果把“存意”的心理动作意识化，就可以将其主动运用于心理咨询工作中。而这种运用的效果，便是在适当的“时机”进行适当的反馈、引导、操作等。
存意用于单次咨询的结束。心理咨询有时间设置，几点开始，几点结束。而结束有时候会成为咨询师的困扰。关于结束的困扰也有多种形式，我略举几个例子：一，结束时间快到了，来访者情绪高涨，还在说，咨询师要不要提醒时间快到了？二，还有一小会儿结束，恰好一个话题结束了，要不要开启一个新的话题？如果开启是不是能收得住？如果不开启新话题，干什么？三，还有一小会儿结束，咨询师提醒来访者还有一会儿时间就到了，来访者感到被打断了，不知道接下来该不该继续说。现在有了“存意”的概念，咨询师就可以在咨询时间快到的时候，进行这样一个操作：在心中存一个“咨询快结束了”的意，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加强这个意，但是不刻意地去做什么，这样子双方交流的温度自然会逐渐地降下来，如果开启新的话题也不会太热烈，如果需要出言提醒时间，这个提醒的时机也会比较合适。存着这个意，等时间到了的时候，咨询师会发现说出“今天时间到了”这句话，自己心中会感到更自然，对方也不会觉得突兀。
存意用于从关注继发情绪到关注原发情绪的切换。在意象对话的心理咨询中，我们经常要带着来访者体会情绪。情绪常常不是单一一层，而是分为原发和继发。继发情绪在表面，原发情绪在深处，大多数情况下，需要先足够充分地体验和释放继发情绪，原发情绪才会显露出来。然而，如果不去体验原发情绪，一直体验继发情绪，会发现继发情绪总也体会不完，总也宣泄不完。这是因为原发情绪未被觉察和释放，会不断地生成继发情绪，源源不绝。
因此，在意象对话的咨询中，一个至关重要的操作，就是当来访者对继发情绪体验和释放到一定程度，而原发情绪已经显现的时候，咨询师要引导来访者关注原发情绪，注意力和觉察力的重心由继发情绪切换到了原发情绪上。这一操作的效果也和“时机”高度相关，如果切换太早，来访者的原发情绪还不够清晰，切换过去也无法清晰体验到原发情绪，如果切换太晚，丧失了良机，则有可能导致实际的情绪重点已不在继发情绪，而咨询师还在带来访者体验继发情绪，这时候就会有些“飘”，关注的焦点丧失了，漂移了，不知道在体验什么了。在这种情况下，咨询师可以做的是，在心中存着一个“继发下面的原发是什么？”的意，不刻意去找，不刻意去挖，把这个意稳稳的存住，那么当继发情绪释放到一定程度，原发情绪足够清晰的时候，咨询师就可能会问“现在是什么感觉？”，来访者会说“现在XXX的感觉淡了，有些OOO的感觉”，咨询师就可以顺势引导“好，现在可以体会这种OOO”的感觉。（当然这样的对话只是我的举例，也可能以其他任何方式发生）这样就会在最恰当的时机，咨询师和来访者一起，把注意力从继发情绪转向了原发情绪，探索情结更深处的内容。
存意在心理咨询中还有许多其他的运用方式，限于篇幅无法一一列举。希望未来有机会展开叙述或是充分探讨。
04
存意对心理成长的要求
主动运用存意的效果受心理成长水平影响较大。具体来说，觉察力、定力、个人情结化解程度等因素都会影响到“存意”的运用效果。
“意”本身具有自我实现的倾向和动力，意存于心，语言和行动会自然导向某个结果。个人情结的化解程度，主要影响的是所存之意的“纯度”。如果个人情结化解较少，那么就意味着有许多无意识的，来自情结的“意”本就存在心中，这些意也会寻求自我实现。在这种情况下，主动存一个意，所存之意与其他无意识的意存在竞争关系，它们都在支配着同一个人的身心寻求自我实现。如果主动存了一个意，但无意识中还有一个相反的，更大强度的意存在，那么结果就往往“事与愿违”了。个人情结化解越充分，所存之意越纯粹，干扰越少，效果就越好。
主动的存意需要稳定性。定力越好，就越能够稳定地把意存住。意存不断，则实现可期。
觉察力的作用，主要在于保持自己能够“不做什么”。不追求结果，不控制，不人为地急于实现或是人为地抑制。觉察力在，就可以一试到自己细微的倾向，当意识到自己在反复确认结果，或是寻求控制，或是人为地干预，就停下来。
放弃控制感，把身心交给意，还需要一定程度“信”的品质。相信自己不控制也可以，相信自己把身心都交给意也没关系。
总体的心理健康程度，则决定了所存之意的内容。心理越健康，所存之意就越是有益于自己和他人。希望各位读者的心理状况越来越健康，所存之意越来越善、中、正。
05
存意与无为
《道德经》云：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
主动的存意，在小范围内可以做到近似于无为的效果，但显然还不是无为，因为心中动了“存意”的念头，这一念本身有刻意人为的成分。但如果“存意”的动作本身也不是刻意发起，而是随机而动，自然升起，自然灭去，某一意升起时便存乎于心，却不刻意实现，某一意灭去时，也不执着挽留，如春梦无痕，这即便不是无为，也与无为接近了。而如果连分辨此刻意起意灭的念头也顺其自然，连所起之意也是无中生有复归于无，那便是无为了。
然而这一切的必要基础是，对什么情境下应当存什么样的意，有足够的清晰和熟悉。就如同庖丁解牛，庖丁一生已经解了无数的牛，各种情景该怎么应对早已烂熟于胸，才能在文惠君面前以无为之境解牛。如果他从来没拿过刀，也没见过牛，怎么可能呢？那是科幻小说。
小结
存意在生活中是一个常见现象，在心理咨询中则可以看作是衡量心理师成熟度的标准之一。存意可以主动运用于心理咨询，所存之意根据流派不同需要具体学习。主动存意的心理动作虽主动却不刻意，其结果可预见而不可预测，其效果在于把握时机，在恰当的时候做恰当的事。
本文对这一心理动作进行了标定，对其主动运用进行了初步探索。然而存意在心理咨询及其他领域有更广泛的应用空间，期待有意者共同探索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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