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忆旧游。前一个还能出国的清明节,是在春寒料峭的苏格兰度过的。爱丁堡好比我的另一个杭州,一旦入城,就从蔫了吧唧转为跳脱生猛,像个走路和爬山的机器一样不知疲倦不舍昼夜。不过中途我还是离开了这个舒服的大沙发一趟,跑了南部与英格兰接壤的边区,去看几座修道院的废墟——还好去了,否则少了卖文的噱头。
好久没给杂志写稿了,感谢编辑不弃。以下边区修道院文章,首发于《孤独星球杂志》4月刊,原标题为《春日原野上的中世纪遗响》,略有删改。
清晨,我从爱丁堡威瓦利火车站附近的北桥,登上开往边区的公共汽车。这里是连接爱丁堡老城与新城的交通枢纽,终日繁忙,虽然天时尚早,但车上已有几位乘客,看上去是准备返乡,随身还带着行李,我似乎是唯一的游客。司机有些好奇地看了我一眼,随即用热情的苏格兰口音招呼我上车。
春日的爱丁堡,风中依然带着料峭寒意,天空阴晴不定,但次第盛开的石楠、洋水仙与樱花为度过漫漫长冬的大地添上温柔的笔触。车子穿过古老的街道,很快离开城市,驶入满目清新绿意的田野和牧场,雪白的羊群披着偶尔绽放的金色晨光,如云朵般在山间游移。在苏格兰,城市与乡村的界限着实模糊,自然总是触手可及。我沉浸在窗外如牧歌般的画面中,不觉路牌一闪而过,已进入苏格兰最南端的行政区,历史上与英格兰对峙长达八个世纪的边区(Scotish Border)。中世纪时这里曾有四座12世纪的修道院,而今天我要去寻访的正是它们的废墟。
极简苏格兰古代史
边区修道院的兴废犹如大半部苏格兰王国历史。自公元843年完成统一后,苏格兰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却始终生活在南方强大邻居英格兰的阴影下。12世纪,苏格兰国王大卫一世向英格兰取经,成功实施了政治与经济改革,一时国力大增。边区修道院基本都是由他“敕建”的,建成后迅速成为国境之南的宗教、文化中心,吸引了诸多朝圣者。有胆气在两国随时可能刀兵相见的边境,修建规模如此宏大的修道院,据说曾让大卫一世自豪不已。
可惜不过百年之后,边区修道院便遭北侵的英王爱德华一世军队焚烧洗劫。为了对抗英格兰,苏格兰从13世纪起与法国结盟,王室世代通婚。1542年,著名的苏格兰玛丽女王在襁褓中登上王座。翌年英王亨利八世对苏格兰发动战争,意在摧毁两个老对手的联盟,打的旗号却是替6岁的儿子求娶只有1岁的玛丽,史称“粗暴求婚”,但苏格兰人还是将女王许配给了盟友法兰西太子。彼时英格兰已经脱离罗马教廷,改宗英国国教,可苏格兰依然信奉天主教,双方的政治斗争中也夹杂着宗教冲突,隶属天主教会的边区修道院再次充当炮灰,遭到愤怒的“求亲”队伍蹂躏。
1568年,在本国遭遇政变的玛丽女王逃往英格兰,随即被亨利八世之女“童贞女王”伊丽莎白一世软禁,并最终被送上断头台。玛丽失势后,苏格兰便抛弃了天主教信仰,宗教改革让边区修道院走上了真正的灭亡之路,僧侣凋零,寺产充公。由于伊丽莎白没有子嗣,在她死后英格兰人只能奉与她具有亲戚关系的玛丽之子詹姆士六世为国王。两个原本似乎要缠斗到地老天荒的国度,就这样不可思议地迈向了统一之路,而边区修道院已成废墟,湮没在时代更迭变迁的巨浪中。
出发大约两个小时后,我在梅尔罗斯下了车。这是个只有一千多居民的宁静小镇,边区的母亲河特维德河从镇子北部淙淙流过,梅尔罗斯修道院(Melrose Abbey)的遗址便坐落在河岸边的绿野上。
1136年,大卫一世资助天主教熙笃会的修士,在梅尔罗斯建造修道院。熙笃会是当时天主教众多修会中的一个,戒律森严,平时禁止交谈。这些守贫吃素的修士却有本事把梅尔罗斯变成苏格兰最富有的修道院,他们挖建水渠从特威德河引来灌溉水源,建造了水车和磨坊,还做起了羊毛买卖,畅销整个北欧。可这繁荣也是脆弱的,因为修道院正好位于南北要道之上,英军若要北上攻打爱丁堡,这是必经之路。从14世纪开始,梅尔罗斯就反复陷入焚烧-重建-焚烧的死循环中,直到17世纪英国内战时被克伦威尔的大炮轰到彻底报废。
石头建筑的生命力确实顽强。当我们来到昔日的修道院入口,眼前所见比想象中要更恢弘与完整。中世纪欧洲的大教堂与修道院建筑一般遵循定制,西侧为信众入口,通向长长的中殿(nave);中殿的东端设有一交叉甬道(crossing),甬道上方有穹顶或塔楼,南北各伸出一间横厅,或叫耳堂(trancept),设有供僧侣出入的大门;最东侧则是祭坛与唱诗堂,耶稣像便供奉在此处。如果从空中俯瞰,建筑平面是一个充满象征意味的拉丁十字。(搞不清各种十字架?我都整理过了,看图说话:Fun with cross!)
尖拱回廊,哥特式修道院的颜值担当
光影变换,拱券门处的束柱清晰可见,这些细柱合抱在一起,由地面伸向拱顶,再散开为肋架
梅尔罗斯修道院的废墟,依然保存着古老的框架,虽然中殿屋顶已被掀开,但南面的侧廊依然清晰,装饰着典型的哥特式尖拱,交叉甬道上方,只余半边的塔楼依然顽强耸立;当你转到南横厅外,会发现山墙上依然保留着精美的雕刻,神龛中圣母面目已模糊,手里依然紧紧环抱着圣子。
修道院使用了一种特别的红砂岩作为材料,当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照耀在断壁颓垣上,会呈现美丽的灰粉色,让人不禁想象它的全盛时期该有多么优雅与华贵,当可与欧洲任何一座大教堂媲美。建造梅尔罗斯修道院的工匠非泛泛之辈,而是大卫一世特地从法国雇来的专业施工队。哥特式建筑12世纪起源于法国,除了标志性的尖拱外,细巧的肋拱顶,以及外墙上协助抵御侧推力的飞扶壁,都是必备的要素。在修道院东侧的圣堂之外,依稀可见几道残存的飞扶壁。
但对于我来说,哥特式建筑最有趣的地方是滴水嘴。将崇高的殿堂献给上帝后,中世纪的匠人把幽默感与恶趣味寄托在怪模怪样的滴水嘴兽身上。它们往往蹲踞在飞扶壁或屋顶上,连接排水沟,负责把雨水远远“吐”开,以免侵蚀墙壁。从南横厅的一道狭窄楼梯登上二楼平台,便能看到梅尔罗斯修道院的吉祥物——一只傻笑的滴水嘴猪,身上还背着苏格兰风笛。
从平台往下眺望,南侧花园的茵茵绿草间,皆是森森坟冢。修道院是信徒理想的埋骨之所,梅尔罗斯更是埋葬了一位苏格兰历史上的重要人物。13世纪时,英王爱德华一世挥师北进,意图占领整个苏格兰,遭到威廉·华莱士率领的游击队顽强抵抗,上世纪90年代风靡一时的好莱坞电影《勇敢的心》,讲述的就是这段历史(还记得华莱士大吼一声Freedom的人,也是暴露年纪)。在华莱士遭遇背叛兵败身亡后,贵族罗伯特·布鲁斯被拥立为苏格兰国王,继续领导独立运动,并在1314年大败英军,被奉为民族英雄,史称罗伯特一世。他的遗愿便是葬在边境的梅尔罗斯修道院,以示永远守国护土之意,后人把他的心脏埋在了这里。
1805年,正在修道院所在的罗克斯堡地区担任地方官的沃尔特·司各特,以苏格兰古代传说与梅尔罗斯修道院为背景,创作出版了长诗《最后一个吟游诗人的歌》。当时梅尔罗斯已是荒烟蔓草的废墟,司各特主持了它的修缮工作,或许他常在月色朦胧之时徜徉于遗迹之中,欣赏它饱经离乱的哀伤之美,并将其化成了诗句:
要把美丽的梅耳罗斯寺院观赏,
最好凭借着惨淡微弱的月光。
这部诗集一经推出就轰动英国文坛,再版时为其创作插画的是威廉·透纳。透纳留下了多幅关于梅尔罗斯修道院的素描,最著名的一幅水彩画作,便取意于司各特这两行诗句,描绘了月光从东侧残存的窗棂照进废墟的梦幻情景。在两位浪漫主义大师联手强推下,废墟之美从此逐渐深入人心。
可惜如今已经不能月下漫步梅尔罗斯了(景区夜里要关门),但还是可以去遗址北侧的修道院长之家博物馆(The Commendator's House Museum),感受一下昔日的修道院生活。这座两层的小楼也有400多年历史了,曾是修道院管理者的宅邸,如今被改为博物馆,收藏的中世纪文物在苏格兰首屈一指。除了经书与手稿,更有意思的展品是修士曾使用的农具、生活用品,以及当地的手工艺品。博物馆明净的窗外便是奔流的特维德河,景色与旧时应无二致。
一路继续南行,来到边区最后一个繁华的市镇杰德堡,英格兰仅在16公里开外,数百年前,这里就是战火一触即发的国界。杰德堡修道院(Jedburgh Abbey)雄踞于镇中心的高坡上,远远便清晰可见。1138年大卫一世在此建寺,地点的选择本身便是一种挑衅。南边的敌人果然“经不住诱惑”,随后的四个世纪里,杰德堡修道院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曾11次被英格兰军队侵扰或占领。
路遇猛男
尽管如此,杰德堡却是边区修道院中保存最完整的一座,如果只从下面仰视,几乎会以为这就是一座完好无损的大教堂。这或许要归功于杰德堡人勤于修缮,就连修道院的游客中心都建造得十分用心,漂亮的落地窗视线一流,修道院壮观的中殿侧廊一览无余。午后太阳逐渐变得明亮与强烈,早晨在梅尔罗斯快冻僵的手脚逐渐舒展,心绪也为之一变,就像从迷茫的梦中醒来,回到现实的温暖中。我轻快地踏上通往教堂的悬空木步道,南侧山坡上是层层垒垒的僧侣宿舍遗迹,基本只剩下地基,它们曾是军队和宗教改革势力的主要攻击对象,坡顶上的教堂则幸免于难,直到19世纪还被用作教区教堂。
从南横厅的大门进入教堂,像是钻进了鲸鱼的骨架里,巍峨的连拱侧廊是肋骨,东侧交叉甬道上的塔楼则像高昂的头颅。中殿、圣堂、西侧入口的大门,几乎一切都保留了下来,似乎只要加上天花板、嵌上玻璃,这条威风凛凛的鲸鱼就能一跃回到昔时的荣光。中殿的西侧有一个狭窄的螺旋楼梯,顺着它爬上二楼的阳台,可以俯瞰整个建筑,钟楼与圣堂有坚毅的轮廓线,拱廊在地面上投射出完美的半圆形叠影。
不像梅尔罗斯的浪漫与阴郁,杰德堡是规整的、有力的,这与文人骚客欣赏的废墟形象相去甚远。难怪19世纪慕名来苏格兰寻古访幽的诗人威廉·华兹华斯兄妹,在参观了边区修道院后,表示更偏爱梅尔罗斯,对杰德堡难掩失望。可我倒是有点想为杰德堡抱不平——长得结实也有错么!二者的建筑风格本就截然不同,梅尔罗斯走妩媚多姿的路线,杰德堡则属于雄浑庄重的诺曼式风格,这是英格兰在11、12世纪受诺曼人统治与影响下形成的建筑风格,不像当时新兴的“异端”哥特式那样讲求轻盈、尖耸,墙体较薄,而是传承了古典的罗曼式建筑风格,以厚重的墙壁、坚固的墩柱、巨大的塔楼以及半圆形的拱券见长。历史上杰德堡距离英格兰只有一箭之遥,工匠很可能就是从隔壁请来的,采用诺曼式风格合情合理,更何况还有现实的考量,修结实些才能抗打击、耐用。
杰德堡修道院或许不是一个“完美”的废墟,却是历史建筑迷欣赏诺曼式建筑的理想之所,除了没有穹顶,其余细节都可以无遮无挡地看个痛快。比如中殿南北两侧的三层拱券立面,由底层的承重拱、中层的拱券和顶层的高侧窗组成,这种源自古罗马时期的做法也是诺曼式建筑的重要特征。细看底层的半圆拱,它的顶部有层层叠叠的拱券,显示已经开始受到哥特式风格的影响。不要错过西侧的中殿大门,雕刻十分精美,拱门上“Z”字形的曲线线脚,是诺曼式风格中独特的装饰手法。
德莱堡修道院(Dryburgh Abbey)是边区修道院中选址最清幽的一座,不仅远离主路,而且三面都被特维德河的环形河道所包围。历史上它受到的破坏不算太多,但也曾三次被毁,最倒霉的一次是1322年,爱德华二世的军队败给罗伯特一世,南撤的路上听到了德莱堡修道院庆祝英格兰人战败的钟声,恼羞成怒将它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18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重新“发现”了德莱堡的废墟,加上现代旅游业的兴起,被嫌弃了数百年的德莱堡修道院开始变得热门。1786年,创立了苏格兰博古学会的十一世布肯伯爵买下了修道院,试图保护遗迹,并修建了一座大型花园,虽然有人站在审美的角度,批评他把废墟清理得太过干净,少了一些自然的野趣,但他的保护也让后人依然有机会看到中世纪的取暖房、僧侣宿舍与见习修士的日间活动室,都长什么样子。在德莱堡,虽然大型的教堂建筑已不存,但僧侣的生活空间却基本保留完好,可以从另一角度了解12世纪的修道院日常。布肯伯爵的付出得到了苏格兰旅游推广大使司各特爵士的肯定,在身后他干脆把自己也托付给了德莱堡。两百年来,沃尔特·司各特位于北横厅内的墓,一直是德莱堡修道院最重要的景点与纪念地。
凯尔索修道院(Kelso Abbey)则是最让人唏嘘的一所,1128年它就创寺了,是边区修道院中最古老、规模最宏大的,历时75年才最终完成,但它也是目前保留状况最糟糕的,严格来说只剩下了西侧入口处的塔楼,以及部分横厅。梵蒂冈宗座档案馆中保留着修道院的平面图,它居然曾拥有东西两个交叉甬道,每个甬道之上都有一座坚固的罗曼式高塔,这种双十字形的设计在整个欧洲都十分罕见,与其说是教堂或修道院,更像一座半军事化的城堡。如今它已经完全隐没在小镇的街道里,成为了街心花园的一部分,倒是再也不至于寥落了。
实用信息
徒步
探访边区修道院最酷的方式大约是步行。2006年苏格兰自然遗产委员会把边区修道院之路(Borders Abbeys Way)列入了国家步道,这是一条全长103公里的环线,从凯尔索出发,经杰德堡、德莱堡与梅尔罗斯,回到凯尔索。每年大概有2000人走完全程。
公交车
更靠谱的方式是以爱丁堡为基地,乘坐公共汽车出游,同样低碳环保。在边区巴士(https://www.bordersbuses.co.uk/)网站上可以查询车次,下载Border Bus的App能直接买票,24小时内有效的日票只要8.4英镑,可以无限次乘坐爱丁堡市内及苏格兰边区的任意巴士,换乘无忧。如果时间有限,只去梅尔罗斯修道院与杰德堡修道院,已足以领略边区修道院的风采,乘坐巴士早出晚归,1日便可来回;若有2日时间,可先坐巴士到凯尔索,单程约2.5小时,当天赶到杰德堡住下,第二天去往德莱堡和梅尔罗斯,便可打卡四座修道院。
自驾
如果自驾的话,一天之内可跑完全程。
门票
除了凯尔索修道院免费开放以外,其余都要收取门票,单个景点6英镑,如果打算全部都去可以在任意一个售票处买张套票,有些许折扣。疫情期间参观需要先在苏格兰文物局网站上(https://www.historicenvironment.scot/)预约,并留意开放时间可能会有变化。
怀念世界的春天
【题图】阴天下的梅尔罗斯修道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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