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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祖母坚持每早梳头半小时 活了102岁

叔祖母朱氏,一直是方圆十里的一个传奇,而且恐怕得在传奇这把椅子上一直待下去。

因为她居然活了102岁。

她对待自己的态度,似乎是和长寿背道而驰的。

102年的生命长度当中,她以泪洗脸的日子,郁闷的日子,不得开心颜的日子,估计占据六成以上,等到她老了,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恐惧,又占据她思考空间的大半。



然而,她还是活了102岁。

朱氏,湖南双峰小富洲上人,闹义和团那阵,她出生了。当然,义和团在北方闹,她在南方,不妨碍她的健康成长,尽管裹了小脚。

家中颇有田产的她,嫁给家中更有田产的刘家,我的叔祖父,在湖南双峰洪山殿新塘村。据说那时曾祖父的田产达二千五百亩。

田产并没有给她带来幸福。

因为叔祖父好赌。

不仅好赌,而且还好戒赌,他在民国时候的生涯,就是在戒赌和好赌之间摇摆,两方面都很坚决。

赌的时候绝不回头,戒赌的时也风萧萧兮易水寒。



叔祖母以泪洗面的日子开始了。

分到手中的百来亩,输掉八十亩。每次输钱输田之后,叔祖父决定戒赌,偏偏他是个有情怀有文化的人,所有烂赌的经历都是他写戒赌文的绝好材料,写好,刺血,交给娇妻。

接下来,再赌。

很多年之后,叔祖母还能给我们一字一句地背当年叔祖父写下的文采斐然的戒赌文。

我对文学的嗜好,是不是从叔祖父的戒赌文开始的?

叔祖母讲这个的时候,叔祖父已经高高地挂在墙壁上,镜框里,黑瘦如柴。



叔祖父是饿死的。

田地分了,也没得赌了,于是成为劳动者。

然而,不是说离开赌博,生活就好了。

那三年,饥饿降临,叔祖父全身都是骨头。叔祖母带着我的小堂叔,去了株洲,她长女在株洲,再怎么也饿不着城里人。

过了几天,叔祖母带着堂叔,背着一袋米粉,兴高采烈地回来了。其时,夕阳西下,群鸟归林,在一个叫太平寺的小镇下车,那一袋米粉沉甸甸地压在叔祖母肩上,那是全家人沉甸甸的生命,也是沉甸甸的欢喜。

田间小路上,来了一个少年,面色和善,笑容和善,说:“大婶,您辛苦了,您带着小孩,我帮您扛着袋子。”

叔祖母是如此相信人性的美好,她把米粉袋和信任,都满满地交给那个少年,然后自己牵着儿子的手走。



夕阳拐过山角,不见了。

那个少年也不见了。

叔祖母回到家,哭得昏天黑地,然后全家人哭成一团。

于是再去株洲,叔祖父也说要去,那时的他,已经不能安坐,因为臀部全是骨头。

叔祖父没去成,因为他死了,然而,他的魂还在闹。

叔祖父死后,叔祖母和她女儿,总梦见他拿着棍子来后面撵,咆哮着:“我要去城里,我要去吃饭。”

那几年,叔祖母以泪洗面。

然而,她活了102岁。



那时候,乡里的人总爱问叔祖母:“婶,也没见你吃过好东西,总么脸色总是那么红润有水色,涂了油一般。”

叔祖母脸色一直好,润润的,耳朵长,人中长,长寿的外貌因素,基本都具备。连饥饿的岁月也摧残不了,从这里似乎能感觉上苍的强大。他所安排的,任何人为因素都不能干扰。

两个堂叔都长成了,叔祖母更愁了。

两个堂叔什么都好,样子不差,劳动技能不差,为人不差,除了出身。

长大了,要盖房子,兄弟俩哗啦一下盖好了红砖大瓦房,亮堂堂的,就等着媳妇进来。




然而,媳妇还没进来,某些人进来了,理由是:刘家兄弟身份有问题,这房子不该他们住,要让农民住进来。

全家人被赶到露地,然后租房。

那两年,乡里的人都说:每天早晚都能看到刘婶抹眼泪。

她逢人就会拉着袖子倾诉:我自家盖的房子,做么子(为什么)我们自家不能住,我们也是劳动的人,好不好?

申诉,坚持两年,县政府来调查,得出结论:该房产系刘家兄弟劳动所得,他们有居住权。

叔祖母为这事哭了两年。

然而,她活了102岁。



接下来还得哭。

特殊的时代,特殊的家庭,倆堂叔一直不能娶妻。犹记得幼时,父亲带我回乡下,每次在堂叔家吃完饭,告别,已经走得远远的,高台上堂叔的瓦屋已经掩映在茶树丛中,却见叔祖母吃力地从田埂上追过来,父亲慌忙停下,等。

叔祖母拉着我父亲的手,眼泪涟涟,声音颤抖:“侄,你若是见到哪家有好女子,适合的,就给你俩个弟介绍介绍。”接着,她松开手,两手再又做抱人状,哭着说:“你婶娘想抱孙。”

后来,终于抱上头孙。

大堂婶特别能生儿子,是带着三个儿子嫁过来的,又给堂叔生了一个崽。

某年冬日,叔祖母半躺在椅子上晒太阳,四个孙儿在她周边嬉闹。乡里人过路,问:“老婶娘,这都是你的孙啊?”她马上纠正,搂着亲生的孙,又指着其他仨,很认真地说:“这三个不是,我抱着的这个是我亲孙,嫡亲的孙。”

我老爸经常批评她:“婶娘,都是你的孙,你不要有分别。”



堂婶在旁边捂着嘴巴笑。

我现在忽而明白她以前抚摩着我的脑袋,一口一个“我个好孙,长得咯样好”的心情。尤其是“我个好孙”,四个字,好似四粒爆豆子,震得耳朵嗡嗡嗡。那眸子,清亮,好似一口古井水。

叔祖母爱计较,八十岁开始就耳背,却总是担心无声的世界会欺骗她。

每每乡里聚集谈话,她坐着,不吱声,忽然掉头厉声问:“你们在议论我什么?”

叔祖母喜欢将过去的痛苦翻出来晒,听起来似乎能嗅到一股霉味。

她经常指着小脚说:“我做女儿家的时候,裹足,痛得睡不着,哭,后来放开,但已经变形了。”我见过她的小足,小粽子一般。

然后,她指着头顶。



她九十岁了,头发还很浓密。

她说她十三岁的时候,清朝没了,看见乡里的男人剪辫子。

剪了辫子之后呢?很乱,税很多。

然后呢?然后她就背诵叔祖父当年的戒赌文。

再接下来,诉说饥饿和遭人驱逐。

我猛然意识到,我是和一个清朝的人在打交道,我也是和活生生的清朝在打交道。

她诉说别人对她家的迫害,那些迫害她家的人,很多比她还小,都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下了黄土,却还在黄土里听着叔祖母对他们的怨恨和唠叨。



朱氏不信神佛,不信宗教,她活得好长好长,也好累好累,已经没力气去建筑一个信仰系统,活着就是传奇,她已经够神奇,她本身就是一个信仰,渐渐地,很多人来问她长寿的秘诀。

然而,欲辩已忘言。

只有堂叔和堂弟替她总结。

叔祖母爱吃咸,喜欢吃煎鸡蛋,将鸡蛋从鸡窝里掏出来,打开在锅子里,蛋黄和蛋清都铺开,在猪油上滋滋滋地绽开,然后放盐。

那不叫放盐,而是铺盐,两面都铺盐。等鸡蛋煎熟了,上面还有颗粒状的盐。

叔祖母吃菜,咸到没有朋友,和堂叔分开锅吃。



然而,她活了102岁。

她坚持用铁锅烧饭炒菜,说电饭锅高压锅不香。

她坚持用屋门口的井水,有个铁轱辘,一下一下地摇,清澈的井水一行行注入沉重的木桶里,然后进入茶壶,烧开,撒上茶叶,在充满茶垢的瓷杯里散着热气。

她一个人端着茶杯,在门口孤独地喝。

她不知道这是保健,她只是习惯。

周围不少老人家也一样用铁锅,喝井水,也长寿,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坚持到一百岁。

她对死亡充满恐惧,每逢周边有老人去世,她哆哆嗦嗦下不了床,总是问堂婶,那个老人家送上山了吗?

然而,她活了102岁。

她怕死,死也怕她,好久好久不敢来找她。



她经历了生活的辛苦,却没有经历生命的辛苦。去世前一个月,口中有痰,总是咽不下,然后不能下床了,意识渐渐模糊。

她不是死掉了,而是枯萎掉了。

有朋友感慨:如今这社会,恐怕再难有这种老人了,一辈子不用上手术台,活个八十九十岁,死前还能在地里干活,然后倒头一睡就没了。

叔祖母的长寿和她的生活方式,和她的情怀,一直没有直接的联系。

堂弟说:可能是梳头吧。

我想起来了。



每次去堂叔家,尤其是早上,总能看到叔祖母对镜梳头,一面梳,一面聊,她那样地爱惜她的头发,每早总要挪出半个钟头以上伺候它们。

我幼小时,父母因为忙,有时候会把我寄居在堂叔家。

一大早,我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看到叔祖母舒展开长长的头发,拿着木头竖子,一行行地梳,一辈泡好的浓茶散发热气,氤氲地绕着镜子,绕着头发,散发在有着泥土气息的红砖瓦房里。

她很耐心,不疏忽自己头上的每一根丝,对每一缕都有一个精心的交代。

其时,鸡鸭在门前的地里晃悠,阳光透过茶树林,照射在那滴着井水的木桶上。

我有时候想象着,当叔祖母还是一个女儿家时,她就在自家的闺房里这么梳着。



岁月给了她很多的残忍和戏弄。

她还是这么认真而深情地对待自己的头发。

或许,这就是她的信仰。

每逢清明时节,我回乡下祭拜祖母,总会去叔祖母的坟头上拜一拜,我看到乡里红红白白的桃花杏花,翠绿的茶树,忽然觉得,只有活上一百岁,才能对得起这些桃花、杏花、茶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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