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还不到四十岁，扬州电视台在瘦西湖搞首场中秋晚会，我是特约嘉宾。在那个中秋之夜，在小金山，我对着镜头脱口而出：月亮才是瘦西湖的精魄！
瘦西湖拥有世上最完美的借景艺术。不是借山也不是借水，不是前窗后窗之借，不是东家借西家，更不是前院借后院，而是从古典文学中借取了一篇窈窕之章；向大自然、向青天借取了一片月华之光。可以说，整个瘦西湖做足了月亮的文章。
很多地方的风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我不愿意看第二遍。唯有瘦西湖让我百看不厌。她的结构堪称完美。当年盐商们购地筑园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但今日之下的瘦西湖如一篇精心打造的华章，拥有令人惊艳的结构。长堤春柳并不长，一华里，这就是瘦西湖的引言，是开篇，是序章，三步一桃五步一柳，让我们渐入佳境。最精彩的段落，当然是小金山、五亭桥还有白塔诸属。但妙的是钓鱼台，通过月门借景，天衣无缝地把互不相干的白塔五亭桥与小金山诸风景融为一体。而熙春台的月台也不是终篇的句号，而是一个破折号，画舫逶迤而去，一直驶入唐宋，驶入南北朝刘宋的大明年间，驶入鲍照的柂以漕渠，轴以昆岗。重关复江之隩，四会五达之庄。
但我最爱的是月观，这是一个赏月之所。几乎瘦西湖所有重要的建筑都与月亮有关。五亭桥十五个桥洞暗喻了十五的月亮，即便是白塔，我在薄暮时分，倚在湖上草堂汉白玉栏杆上，朝其眺望，紫霭里残余的白色，都是我眼里打西边上升的一轮满月。而吹台只是月观的附庸，是为赏月而备下的奏曲之地。吹台只能是个丫环，而月观才是小姐。
在我的一篇品题扬州的文字里，我把月观列为扬州水榭第一。她是扬州见诸典籍最久远的园林，为南北朝徐湛之所构的一组建筑，其中就有吹台、风亭、琴室与月观。我们今天看到的只是清人的复制品。但她几乎先天性地塑造了扬州文化的品格，这里有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茶，每样都书写了两个字：闲适。风有小金山上的风亭；花有花榭是为湖上草堂；月指月观；琴有琴室、棋有棋室，而书画则是木樨书屋，茶室则是三分水两分地一分屋。只有雪是个概念。很多人游瘦西湖都道晴日好，但古来的文人对此有个定评：扬州只合雨中看。蒙蒙细雨中的瘦西湖才是绝色。其实雪中访梅也是瘦西湖的一段佳话，扬州最多姿、最撼人心魄的梅花就长在静观狭长的小院里，在月观的后窗下。
而月观就是扬州最佳的赏月之地。古文人对此有苛刻之求，几近腐愚。认为赏月必须五得必备。所谓五得就是得时得地得人得器具得瓜果。得地排第一的应为船上，依次为水榭、山上或高台；得人谓之高僧名士美人；赏月之事非雅人不可与共。得器具指箫、古琴等，其实我觉得月下横笛，远处一把沙哑的二胡亦很有味。即便一把普通的月琴，也曾在我生活过的小巷里弹拨出流水之意，弹拨出我们深藏于内心的感动，如果在月下的月观，在寂无人声之夜，那种莫名的声音会让我们流下自己的眼泪。而供奉的瓜果与北方不同的是排第一的是鲜藕，其次才是葡萄、山梨；当然还少不了月饼。所以，以月观为首、而辅以吹台、琴室、风亭、书屋诸属的一组建筑，极尽铺排了中国赏月文化之精粹，而为扬州所独有。相信大家理解我为什么在品题扬州一文里，把小金山列为扬州园林第一的用意了。
我喜欢月观的一切。包括家具的陈设，还有棐几上的摆设。红木椅子的扶手雕了一截整藕，抚上去的感觉如美人之皓腕。多年前，我曾冒雨陪南京的一位战友游览瘦西湖。他是一位诗人，我们在那里喝了很长时间的茶，一只近似于清中期的花盆瓷器同时吸引了我们俩。上面绘了一只彩色的白头翁，旁边题了一首小诗令我至今难忘：树上一只鸟，独立心悄悄，美人呼不来，相思头白了。我们同声朗读了它。是出自唐人的句子吗？还是出自瓷坊聪慧的女子？写的那么直白，好勾人啊！我不是一个喜欢流连的过客，但现在心底常常会有一种冲动，就想一个人去月观泡上一杯茶，在那里喝上一整天。看那一面湖山和月色一起慢慢地沉入我的杯底。
我曾经为月观写过一首情意绵绵的小诗，我说这里有我的楼台会。我多次打量着她的樑，摆设，遥看着对面的四桥烟雨楼，心里默认这里应该是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断肠之地。我回顾自己的一生匆匆而过，感情生活并不完美，很多美丽的女子与我擦肩而过。我在这里赏月，常常看不见月亮，但一定会在这里看见她们。
作者简介：
文王之后。爱读书，尤爱两司马。爱写字，多结交于王谢子弟，韵格崇尚魏晋之风。行文多不羁之词，不媚时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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