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伦妙笔凌秦汉——刘自椟先生的篆书艺术 ⊙ 钟明善 文化交流翰墨缘，名家声望日东传。 光临白屋感无限，下笔有神看眼前。 夙听名声海外传，尊颜拜谒六年前。 来游日本上州地，热烈欢迎为设筵。 这两首诗是日本著名书法家金泽子卿先生 1995年在他的群马县“宝于草堂”欢迎刘自椟先生访问日 本后寄赠先生的两首诗。我记得两位大书法家会面是1988年清明节，金泽子卿先生应陕西于右任书法学会之邀访问西安，参加“中日首届于右任书法流派展览”之时。那次会见之后，金泽子卿先生即手书诗赠刘先生曰：“学古创新风气披，天真流露最清奇。绝伦妙笔凌秦汉，自独名声海外知。”有幸的是刘先生1995年的日本之行我也在场，金泽子卿先生早就为我们的访问精心安排了各种活动，其中最令人难忘的是造访“宝于草堂”。金泽先生是通过台湾于右任先生入室弟子李普同教授引荐成了于先生唯一的海外门人，“宝于草堂”就是于先生为金泽先生书斋亲题的匾额。刘先生是于先生的挚友贺伯箴先生的弟子，是于先生的同里、故人，面对于先生的墨宝，刘先生伫立沉思有时。当金泽先生请刘先生留墨宝时，刘先生用沉稳有力的篆书题写了“宝于草堂”四字，并跋曰：“金泽子卿先生收藏右任乡先辈墨迹甚富，右公因为之名堂。乙亥夏际来访草堂遂书记之。三原刘自椟。”刘先生挥毫作书使金泽先生夫妇和相聚的高崎书道会的朋友们都十分感动。金泽先生十分兴奋地拿出了他珍藏的1960年日本出版的《书道美术》和《书品》杂志，很快地翻出了刊登刘先生篆书作品和报道刘先生事迹的书页。这是历史上第一次中日书法交流展，1959年11月5日至10日在东京展出，规模空前，观众逾万。中国方面参加者有“癸卯翰林”“甲辰探花”——年过八旬的商衍瀛、商衍鎏兄弟，有陈云诰、陈培锟、溥雪斋、章士钊、沈尹默、王福庵、田汉、谢无量、靳志、马公愚、潘伯鹰等近代大家。不知是什么原因在出品目录中将刘先生年龄写成六十。可实际上刘先生当时年仅四十五岁，正值中年，其书艺水平已进入全国一流。也就是这一展览使刘先生誉播东瀛。1979年日本书家渡边寒鸥在西安会见刘先生后赠诗云：“二十年前识大名，今春幸得逅古京。人书再逢人书健，不老毫端凛凛鸣。” ▲刘自椟 篆书《长春》横幅 1990年日本《知远》杂志更誉刘先生为“当代篆书第一”。 1987年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刘自椟书法选》，沈鹏、谷溪先生撰写序文对他的篆书给予很高的评价。 1990年上海《书法》杂志对他做了专题报道。 1992 年哈尔滨出版社出版收选较严的《中日当代著名书法家集萃》，收入了刘先生的艺术小传和作品。认为他是“当代颇有成就的篆书家”。 1994年日本大型书道杂志《墨》《篆书资料》中称先生为“现代中国的大家”“篆书名手”。 刘先生的书法，特别是篆书何以会受到海内外书家的一致好评呢？我想，这只能从刘先生篆书艺术的表象与内涵中去找答案。 刘先生出生于圣哲辈出、文风极盛的渭北三原。嵯峨山下，清河两岸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熏陶、孕育了一代又一代关中文化名贤。历代文人、学者、书家也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深深的足迹。关中地区周、秦、汉、唐以至近代的历史文物更直接影响过“好古敏求”的刘先生。他的老师贺伯箴先生的父亲贺瑞麟先生就是清末著名理学大师。贺伯箴先生更是以书画篆刻著名的大学者。在这样良好的文化环境中得名师指点，对刘先生一生学问根基的建立至关重要。贺伯箴先生“不学古人，是谓无法。纯学古人，何处着我”的名言更是刘先生从艺、治学的座右铭。 ▲刘自椟 篆书吴昌硕诗四条屏 大半生坎坷的生活际遇更磨炼了他这位北方学者顽强、倔强的性格。“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从他的做人、治学、治艺中都能体现得出来。在“十年浩劫”的“牛棚”中被“专政”的漫长日子里，在像仓库、集体宿舍一样的阁楼斗室之中，他艰难地度过了无数“人也不堪其忧”的阴霾满天的日子。但他对中华民族文化的挚爱、对书法艺术的忠诚一分也未减。正如他自己所说：“五十年来未尝少懈，所谓少而好之，老而弥笃者也。”这正是对自己民族文化抱有强烈的责任感的中国历代文化人的民族灵魂之所在。这也正是熔铸出刘先生书法艺术的民族精神。 “一事不知，君子之耻”，这是刘先生在访日时告诉我的。刘先生自幼精研金石文字之学，举凡诗文、辞赋、历代典籍、关中文献无不一一研讨，融会贯通。其1949年后曾任西北军政委员会文化部文物调查科科长，为陕西文化保护工作贡献特多，西安碑林所藏魏正始《三体石经》就是他捐赠国家的。在1995年夏访日时日本书界朋友赠他书法作品集，他即发现日本朋友把杜诗“五陵裘马正轻肥”的“裘”字误写为“农”字，把“遣”字误写为“遗”字，“逾”误为“俞”字，立刻认真诚恳地写出意见，使日本友人十分感激。先生博闻强记，修养深厚可见一斑。更有趣者，刘先生每日看日本电视报纸，对其所述之大事竟能了然于心，陪同的翻译小姐都以为刘先生晓得日语。而近人流行的政治术语如“软着陆”之类，刘先生也十分清楚，对此我只能自愧弗如而对先生敬佩有加。 “为求胸中生气足，常怀天下苦人多。”这是先生的自述诗，也是他书法艺术深沉的内涵之所在，愤而作书也许更能体现他的性格，从对联格律上论，也是经得起推敲的上乘佳作。“星宿源头水，东流汇众川。波涛三万里，简策五千年。功继禹迹后，齐心 轩圣前。河清今又见，一柱砥中天。”这是刘先生1982年10月所写题为《颂黄河》的一首五言律词。其立意之高远，颔联、颈联对仗之工整，足见先生韵律功力之深厚。1983年的《壬戌返里扫墓》五律：“旧日村前路，重来怆我心。荒墟余老屋，落叶满秋林。显晦原一理，康强抵万金。抚时思往事，把酒几沉吟。”因景怀旧，及事伤怀，书家诗人的故居，“荒墟”“老屋”“落叶”“秋林”，一派真真实实的肃杀景象，此情此景，着实令人心碎。在这首“抚时”“把酒”“沉吟”的诗中我们仿佛看到了杜甫“世乱遭飘荡，生还偶然遂。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歔欷。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一诗的诗情、诗境。当年杜甫是离乱之后所作《羌村三首》，写还家所闻所感；这里刘先生是痛定思痛写“十年浩劫”结束落实政策之后心有余痛还家为亲人扫墓百感交集的凄苦情怀。诗情、诗境、诗法亦可上追杜少陵。能诗，这是中国文化人的基本修养，能得绝妙好辞更是中国文化人孜孜以求的。刘先生此诗不让古人、比肩同辈，先生诗文修养之深沉于此可见。 ▲刘自椟 篆书题周素鼎拓片 刘先生首先是“德艺双馨”的学者，其次才是“熔铸古今”的书法大师。刘先生曾说：“人的素质通过教育可以培养，不断提高，内部充实了外边就变了。”“气质变化，学问深时”也就是这个道理。修养、气质的外部物化形态，在书法家，就是“寄情于点画之间”的书法艺术形式。对刘自椟先生的书法艺术我们也只能从这样的背景出发，在这样的基点上去探讨。 刘先生五六岁入学读书即学习写字。从中学时代起即师事关中著名学者、书法家、篆刻家贺伯箴 ( 一署白真 ) 先生学习诗文、书法。关于他的学书过程，先生有一段跋语说得十分清楚：“赵悲庵以邓法书《峄山》文，自谓胜于郑文宝之钞《史记》。及今观之当非过论。而完白篆分固为清代第一，其用笔结体实可以'疏处可以走马，密处不使通风’二语尽之。昔予求篆法于白真先生，先生即举《峄山》而予疑之，先生喟然叹曰：'始吾亦犹子耳，今乃悉其可取。子既喜完白即学邓可也，后当自知。’今先生墓草已宿，观文宝所刻，始觉其分画布白自有佳处。学者能辩赵郑之短长，其于书道有少悟乎。”先生如是说。 虽然刘先生说他习篆从邓完白入手走过一段弯路，但邓石如圆融流畅的笔势、笔法，均衡对称的小篆结体，纵长舒展的篆书体势不能不对他篆书风格的形成产生一定的影响。《峄山碑》“分画布白”的“佳处”更是形成他书法结体美的重要因素。在这两方面的基础上，他对上自甲骨文、金文、《石鼓文》，下至吴昌硕、吴大澂诸大家的篆书都一一做过潜心研究。他很欣赏吴昌硕“得虢盘遗意可喜也”的书学要言。早年他的篆书受章法疏朗、结体紧凑而活泼多变的西周重器《虢季子白盘》铭文影响很大，后来他博采众长，特别重视从最新出土的金文资料中不断吸取笔法、结字、章法的趣味。他主张“出新”“避熟”，“学进去，走出来”。几十年来，他以大篆为基础，不断熔铸古今篆家之长，化为己有，所以他的篆书作品不断有新意见于毫颖之间，始终有一股盎然的生气。 篆书自西汉以后在应用文字范围已失去其统治地位，成了古代艺术的陈迹。此后，好篆能篆者稀若星凤。魏正始《三体石经》的古文、小篆还有秦汉遗风，堪称风范。唐代李阳冰自谓“斯翁之后，直至小生”，其实他的篆书比起李斯，实在没有什么可以称赞之处，这是汉后书法发展之大势使然。宋代梦英、元代赵孟頫等也都名重一时，但其篆书也都没有多大特色可言。篆书这种不景气的状况一直延续了千年之久。直到清代，金石故物出土日多，拓本流传亦广，晚清陕西周原地区出土的四大重器《毛公鼎》《大盂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都是篆书的精粹、大篆的楷模。“至嘉庆、道光之世，碑学入继大统，成了书学嬗递中之转捩点，由此书法开了新生面”。这新生面重要一面就是“篆隶之兴”，千年寂寞的篆书自此获得了新生。与之相辅的有对金石文字之著录，历代书法理论研究之整理，从考据学和书法美学两方面促进了书法艺术的稳步发展。在这一大潮中产生了邓石如、赵叔孺、杨沂孙、吴大澂、黄牧甫、吴让之、吴昌硕等一批以篆书饮誉海内外的书法大家。他们以其有深厚传统、明显个性的篆书艺术各领风骚。至近代以篆书闻名者有章炳麟、罗振玉、容庚、马公愚、顾廷龙、丁辅之、邓尔雅、唐兰、邓散木、潘主兰、陆维钊、王个簃、张寒杉、康殷诸先生。其中大篆书沉厚、险劲，时出新意者当属刘自椟先生。 刘先生的篆书以其鲜明的个性特征为海内外同道所推崇。具体分析，我以为有三个主要特点： 一、沉雄劲健、圆融流动的笔法、笔势 刘先生的篆书从金文、石鼓得其沉雄劲健，从秦代小篆、邓完白线条得其圆融流动，将阳刚之美与阴 柔之美糅合在自己的笔下。他主张中锋入纸、万毫齐力，但并不排斥侧锋取险。他下笔时以沉稳厚重的中锋逆入，迟涩、顿转，然后中、侧交转以疾、纵之势平出，收束时略顿，虚空回锋。处理波磔笔画时更是如此。所成之线条圆劲而飞动，力感、弹性、节奏感十分强烈。更值得一提的是，刘先生常用浓墨起笔逆入重按，出锋时纵笔疾行，自然形成渴笔飞白，墨的节奏感与笔的变化动势融为一体，形成了如壮士回腕的线条，有刚柔相济、虚实相生的美的形式。这一点不但在金文、《石鼓文》的拓本中看不到，就是在清代至近代诸篆书大家的笔下也很少见。这也正如沈鹏、谷溪先生所撰《刘自椟书法选·序》中所说：“刘自椟以刚与柔与渴三种因素互相渗透奠定了他成为当代颇有成就的篆书家的地位。”金泽子卿先生称他“绝伦妙笔凌秦汉”，实不为过。 ▲刘自椟 篆书自作诗轴 二、紧密舒宕、灵活险劲的结字、字势 欣赏刘先生的篆书总觉得有一股逼人的气势，这气势一方面来自他独具的笔法笔势，同时也来自他匠 心独具的结字。在结字上，他努力将来自《峄山碑》一类小篆均衡、对称、稳定、平正的结字特征融入金文大篆，而又将大篆旁逸斜出、活泼多变的结字特点在均衡、稳定的原则下淋漓尽致地加以发挥，将大篆、小篆结字美的要素自然地融为一体。小篆体势的基础与大篆结字、笔法的有机结合，完成了他篆书精美的形体构造。他从武术的缩拳蓄势得到结字“重紧密”“有核心”“中宫紧收”的启示，又从吴昌硕结字“左低右高”中悟得了似斜反正的形式美的规律。 书写大篆，要做到字字有源、翰不虚发，在大量金文中选字、集字是最体现书家审美观念、审美水准的。刘先生于此的确是“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他笔下的每一个篆字，都有出土文物作根据，这与他谙熟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具有精深的古文字学研究造诣直接相关。他笔下的每一个篆字又都是经过自己审美意识、审美情趣加工过的具有新意的形体。我们将金文、《石鼓文》的字形、字势与刘先生的匠心独运的字形、字势加以比较，就会清晰地看到刘先生构字时更注意中宫紧收，然后向外舒宕；更注意以方配圆、以曲映直，刚柔阴阳正在笔法、字势之间。字之左右部分向中心穿插靠拢接触，使整个字力感凝聚于中宫，舒展于八方。多次出现的字在不失造字之理的原则下，先生尽可能将其结字或纵横夸张，或部件移位，或曲直处理其部分笔画，或伸缩其部分线条，所成之字，字字有源而字字有新理异趣，更避免了“一字万同”的大忌。特别是他所书两个“水”旁的《澹泊》，上下二字的偏旁处理上为舒展之曲线，如江河之奔泻，下则收束处向右回弯，如水流之曲折迂回，统一之中求变化之趣。他的结字的确是灵活多样，横逸斜出，令人神往。“活”，笔活、字活正是刘先生大篆书的神妙之处，也是他的篆书结字“出新”之所在。 ▲刘自椟 篆书《淡泊》轴 三、抒情性的内涵 讲到书法的抒情性，人们总以为只有行、草书才最能体现出来。其实楷书、隶书、篆书也一样能体现书家的感情、情绪。当然书法的抒情性是凭借直观的点线曲折地反映出来的，观赏者必须在全面认识书家、书法特征之后去感悟。如果这一点可以认同，那么，刘先生的篆书不正是他耿直、沉稳、倔强、诙谐、豪迈、不羁的性格的物化形态吗 ?“字如其人”，刘先生的篆书也就是他自己的“心画”，他心灵波动的轨迹。 除自然地以点画为性情以外，有意无意地在书作中追求某种情绪是刘先生篆书的又一特征，就是一张小小的签条也能清晰地表现这一点。他为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于右任先生所书《醉高歌二十章》所题签，线条流畅、波磔数见、笔势飞动、笔法多变，结字中宫紧收而纵横舒展，更有动势特盛的行草书款与之相辅，整个签条确实够得上“笔歌墨舞”。这也许是先生为同里先辈、近世书法大师于右任先生墨宝题签别有一番欣喜之情所使然吧。先生为三秦出版社所出《金文三种》题签，写得沉稳严谨中略透活泼的情趣，与其书内容相应。其为三秦出版社所出《西周金文撷英》选字、书写中更多了一点活泼潇洒、瘦劲峭拔的趣味。“一叶知秋”，一滴水可以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三张签条不也可以看到刘先生寄情于点画之间的深深情怀吗 ? 在最古老的、纯观赏艺术的篆书中能“出新”“避熟”，熔铸古今、独辟蹊径、自成一家，刘自椟先生的确是当今书坛的大师。 刘先生以篆书名噪海内外，而他的草书以今草为主体，吸取章草笔法、狂草韵致，也写得极为酣畅潇洒、古朴自然。我以为章草自王世镗之后，最有特色者，当推刘先生。他的隶书以汉隶《史晨碑》为基础，融唐人隶法，取近代隶书家之长，写得气势宏阔、笔力劲健、雄厚博大。他的楷法熔魏碑、唐楷为一炉，时以方笔为之，斩截爽利、力透纸背、法度森严、新意自见。刘先生多年来一直潜心于历代金石碑版文字之考订，对《书谱》等古代书学论著更有深入之研究。其学识之富、修养之深，亦为当今书学界之先进。 中国书法历来重书品、书德，更重人品、道德。刘先生对中华民族，对中华传统文化有着炽热的爱，有极强的民族责任感和正义感。他对近代大学者吴宓先生惨死“文革”之中表示义愤和深深的惋惜。他事亲至孝，在长安书坛已传为佳话。他时常告诫后学：“只有虚心才能接受别人的东西，自满咋行呢！”忠厚长者，诲人不倦，受其教导者遍及海内外。他治学严谨，年逾八旬，仍勤学不辍，是当今书坛当之无愧的书法大师。
作者：西安交通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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