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也就十来年的时间内，老北大的一批著名学人也如巨星陨落，纷纷离我们而去了。譬如像张中行、季羡林、金克木，人称“燕园三老”。但如今的未名湖畔再也不见他们悠闲散步的背影。而张中行和季羡林两位，更像是文坛的“双子星”，耄耋之年依然著书立说，活跃于文坛。最后皆享以大寿，以九十九岁的高龄仙逝。我想，随着这两位世纪老人的离去，基本也就为那一时代画上了句号。
上世纪三十年代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的张中行先生，被季羡林称为“老北大”。因为那时的北大，名流荟萃，大师云集。蔡元培先生倡导“兼容并包”的北大精神，在当时也体现得最为彻底。如果你有真才实学，不在乎你有没有学历文凭，照样可以请来北大任教；如果你不是北大的学生，但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来北大旁听。而当时在北大授课的一批老师，也全是“五四”时期的一代精英，像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等，都曾教过张中行的课。所以在这样一个自由轻松的学习环境中，才能培养成学养深厚如张中行这样的学者。
说来也是偶然。生于一九0九年的张中行，真正名噪文坛时，却已是八十年代的中后期，那时的他已将近八十岁了。当时他一本回忆性的随笔散文《负暄琐话》由黑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在文坛上着实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所谓“学者散文”。一时风靡热销。随着《负暄琐话》的一版再版，他的《负暄续话》《负暄三话》也相继推出，张中行的文名逐渐不胫而走，八十多岁的老学者，忽而被称为“文坛老旋风”而“暴得大名”。记得我买那本《负暄琐话》时，已是九十年代初，居然还是淘了一册特价书，三元七毛五的原价给打了六折，才两元多一点。但读这样的书绝对是一种超超值的享受，十多年前我开始准备写“文人书法”时，应该说从《负暄琐话》这一类书中，受到了很大的帮助和启发。张中行先生写的“负暄”系列，取其没事“晒晒太阳说闲话”之意，忆故人，说旧事，信笔写来，宛如行云流水，舒卷自如，娓娓动听。当然，这其中有他独具只眼的阅人和阅世，但更重要的则是他的学识和趣味。这一点，颇似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的手法，笔下所记也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可是从小处着手，一个个人物却呼之欲出，栩栩如生。所以著名红学家周汝昌曾有诗句赞张中行的“负暄”
文章，曰：甘苦相交橄榄芳，负暄促膝味偏长。传神手擅三毫颊，掩泪心藏一瓣香。
张中行的书法，我最早乃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于文人书画的藏家潘亦孚先生处所见。一轴行书条幅，所录为《西厢记》崔莺莺的唱词：“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估计是条幅一路写来，可能觉得字数过少，于是张先生又将“此双文所吟毕竟不凡也”的款识内容，一并写成正文的形式，以求章法上的协调与美观。这也是书法创作中的常用手法，即和尺幅紧迫时将正文落进款内一样。看来张中行先生也是濡毫弄翰的行家，尽管他一再申明自己不会写字，所有应请而挥毫，都属逼迫无奈的“献丑”。然而，正如他自己所说，“现丑”之“丑”其实也分等级，像苏东坡、米元章这样的大师，在朋友的酒会上如几杯美酒下肚，被邀请作诗题书的话，照例也会拱手连呼“献丑献丑”了。那么我辈的“丑”与之相比，则更是加倍之“丑”了。
这当然也是张先生所谓的自知之明之语。其实他小时的书法也练了多年，只是他自以为没写好罢了。说儿时乡里每到年关写春联，执笔的总是其兄，他则识相地从不染指。后来考进北大，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受当时好古之风的影响，他又重拾旧习，“对着各种碑帖，涂抹。”但由于他自己生来是个“左撇子”，而中国的汉字书写又是右手人设计的，所以尽管他对书法有很大的兴趣，但“写字数十年来一直感到不顺手。……我是板滞，笔画直挺，转不过来，勉强转，也扭曲难看。”
我想，天生的“左撇子”用右手作书，大概就和我们“右撇子”以左手写字一样的不习惯吧。不过虽说是如此，其实，张中行先生暇时最为爱好的还是藏砚和书法，他有数篇谈旧砚的收藏文章，均行家经验之谈也，读后颇有所得。对于书法，他于古玩市场遇上自己的所爱，也会丢下银子请回家中摩挲把玩。据悉，他比较欣赏初唐四家一路劲秀的正楷书法，也喜收藏一些闺秀小楷，取其娟秀清丽之态。而我观张先生自己的字，基本也是颇有唐楷之法则，颜筋柳骨，疏朗正气，淡泊宁静，淳朴无华。这似乎又正如他的为人。自张中行先生“出名”之后，我们都知道，他早年和女作家杨沫曾有过段婚姻，后因理想信念不同而分手。五十年代末杨沫创作的着名小说《青春之歌》中，那位退缩、落后，缺乏革命进取心的小说人物“余永泽”，便是影射了张中行。但面对杨沫的批评和挖苦，张中行始终保持了沉默。小说流行以后，这对张中行造成的压力是非常巨大的，幸好那时的他还没有出名，只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编辑。然而后来至“文革”时风云再变，杨沫也受到了冲击，北京市联为证实杨沫是“三反分子”，专请张中行揭发，张先生则不愿落井下石、反而写道“杨沫同志直爽、热情，存济世救民的思想，并有实现理想的魄力”。
此事杨沫后来获知非常感激，但张先生却视若平常。杨沫去世时，张中行也没有参加最后的告别会。有友人问之，张先生说所谓告别，有两种来由、或情牵，或敬重。也可兼而有之，对于她，两者都没有。
这就是张中行先生，有自己的思想。有独立的人格，不趋炎附势，不阿谀谄媚。这大概也是真正文人的一种最高贵的品质吧。
作者简介 管继平，有”文人书法家之称“。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上海作家协会理事，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上海书法家协会理事，上海书法家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上海戏剧学院书法研究生班导师，上海楹联学会常务理事、九三学社上海市文化委副主委，上海九三书画院秘书长和黄浦区书法协会副主席。出版主要著作有《一窗明月半床书》、《上海说事》、《游嬉：老上海弄堂》、《民国文人书法性情》、《纸上性情：民国文人书法》（上下册）、《李叔同致刘质平书信集》、《梅花知己：民国文人印章》、《管中窥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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