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三门峡大坝上的历史来源：新西部         作者：谢朝平        时间： 2014年04月15日20:54:13

 一位科学家说：“每一座建成或毁弃的水坝，都是一座纪念碑，只是有的碑上记载着人类征服和改造自然的丰功伟绩，有的却留下大自然报复人类的痕迹。”

三门峡电站的修建和移民所引发的是是非非，已沉淀在50多年的漫长岁月里。往事并不如烟，前车之鉴，或许能让当代更多的移民搬迁工程真正造福于民，造福千秋万代。

——作者手记

文/谢朝平

   

引  子

1955年7月30日，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全票通过《关于根治黄河水害和开发黄河水利的综合规划的决议》。三门峡水库工程正式启动。 

按照苏联人设计的方案，三门峡水库正常高水位要达到360米高程(海拔以上的水位高)，淹没农田325万亩，库区移民87万人。后因水利专家黄万里、水利部青年技术员温善章多次反对，三门峡电站拦河大坝最终修正为按360米高程设计，汛前高程为335米。

1957，三门峡工程开始施工。1960年9月14日，三门峡水库建成蓄水。

就在人们为三门峡水库的建成欢呼雀跃之时，黄河已不露声色地开始了它的报复：90%以上的泥沙进入水库后无法排泄，形成淤积。蓄水仅一年半，三门峡水库就淤积了15亿吨泥沙。原设计水库水位在330米时的库容为60亿立方米，但到1962年，就只剩下43亿立方米。

灾难并不止于此。严重的淤积引起河水倒流，回水在黄河重要支流渭河河口形成拦门沙坝。工程还未完工，近20亿吨泥沙已全部铺在了从三门峡到潼关的河道中，潼关河床在一年半的时间内暴长4.5米，渭河河口形成“拦门沙”，黄河上游及支流水面也连涨连高，土地盐碱化殃及渭河两岸农民。

对三门峡水库的淤积之灾，毛泽东对周恩来说：“三门峡不行就把它炸掉。”周恩来说：“要登报声明，他（黄万里、温善章等人）对了，我们错了，给他恢复名誉。”这是国家领导第一次承认三门峡工程的失误。

时间再回到1955年。

根据苏联专家提出的的《三门峡工程初步设计要点》，库区要淹没山西省的平陆、永济、芮城和河南省的灵宝、陕县等县，移民11万人。而陕西省的大荔、朝邑、华阴、潼关等335米高程以下的100多万亩土地也将成为“库区”，库区须迁出移民28.7万余人。须搬迁朝邑（修三门峡电站时撤销）、潼关两个县城和21个乡镇，253个村庄??

大荔、朝邑、华阴、潼关四县境内陆势平坦，土壤肥沃。几县皆盛产棉花、黄花、花生、小麦等农作物，早有“关中白菜心”之称。1956年，国家干部每个月工资才20元左右，而当地农民每个劳动日能挣三至七八元左右，年纯收入能达到1200元至2500元。

要将生活在如此富饶之地的百姓迁走，可能吗？

激情发动   

为了让库区人接受搬迁的号召，一轮又一轮声势浩大的动员宣传攻势开始了。

当地政府激情发动，声称三门峡电站修成后，能保护下游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要求库区移民发扬“迁一家，保千家”，“一人迁，万人安”的无私奉献精神，积极响应。

时任国务院副总理邓子恢在1955年7月18日全国人大一届二次会议上的报告中承诺：政府保证移民在到达迁移地点以后得到适当的生产条件和生活条件。政府将努力保证他们在迁移的时候不受损失，并且帮助他们在到达迁移地点后尽快走上安居乐业的道路。

黄委会1956年1月制定的《提纲》中还说：“??移民在迁移安置后，每年的生产收入不低于其在库区的原有水平并且要逐步有所发展提高??”

这些报告、《纲要》成了基层干部以谎言蛊惑村民的道具，他们说宁夏也是土肥水美的大平原，过去后，在渭南只有四、五亩旱地的人，能分水田3亩，旱地7亩。

与此同时，各县派人去宁夏进行了考察。回来的人撒谎说：那边土肥地广，水源丰富，能保证一人分10亩田地！

后来，乡、村、社也派代表去了宁夏。代表回来的说法与县里完全一致。

而且，报名要求其实很高，渭南地委的文件规定：“去宁夏的先遣队员必须以党团员、积极分子和贫下中农为主要力量，吸收部分表现较好，条件成熟的上中农。严格禁止地主、富农、管制分子或他们的子女和直属亲戚进入先遣队。”

于是，大家不再瞻前顾后，争先恐后地报名，要去“建设新宁夏”。

华县义和村只分了30个先遣队员名额，却有八、九十人争着报名；南洛乡义和村一个叫赵少虎的中农为了报名，当众咬破手指在白布上写下“坚决要求参加先遣队”的血书??

1956年夏，首批迁往宁夏的5200多名先遣队员带着一种高尚和神圣远离故土前往西北高原。

但是，一到宁夏，这些世代生活在优越环境中的关中人惊呆了：茫茫沙原上的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没有当初干部们承诺的“人均3亩水田7亩旱地”，住的是地窖，水是苦的，牛不服水土纷纷死掉，种下的麦子几个月不发芽??

起初，先遣队员每月有40斤的定量粮。不久，定量锐减至每月20斤，小孩减到了10斤。最后，每人每月只能得到七斤半（小孩三至五斤）带皮的糜子，很多移民被迫卖儿卖女，却最终还是死于饥饿。

出现这种情况，除“三年自然灾害”这个原因外，还跟当时的搬迁补偿安置经费有关。1956年，三门峡水库移民补偿费为每人620元，远迁每人800元。但是，到1958年，补偿费已减少到每人429元，1959年降为每人316元，有人甚至还提出不给一分钱也可以搞好移民安置的口号。这种不顾客观实际的做法，直接导致了关中移民安置质量的低下和走形。

强行迁移

现在看来，当时的基层干部的确面临两难选择：“没有钱也要搞好移民安置”的口号，使他们成了无米之炊的“巧妇”，他们不用虚幻的“画饼”和“美好的前景”去欺骗移民，移民不迁到风沙蔽日、环境恶劣的宁夏，那个充满诗情画意的三门峡电站就不能开工，自己完不成迁移任务，就会轻者受批评挨处分，重则丢官失职。在自身利益与移民利益发生冲突时，干部们只有选择以欺骗去坑害移民。

但是，干部们的欺骗和恶劣的生存环境，最终还是引发了移民的愤怒，逃亡不可阻止地开始了。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移到宁夏的近3万移民大多都有逃亡记录。朝邑有个叫党正华的，四年不到逃跑八次，成了名副其实的“逃跑冠军”。朝邑县1956年底的一份报告称：首批迁到宁夏陶乐县移民500人，三天跑了361人，其中除途中拦回260人外，101人现无下落；其余人“情绪不安，亦有回朝邑的想法”。

那些“无下落”的逃亡者大多葬身沙漠风暴和黄河冰窟。当时，移民逃亡的路线有两条：一是从北边穿过方圆500公里的毛乌素沙漠，进入山西回库区，二是黄河封冻后从冰上过河经南边返回陕西。

逃亡路上充满凶险和死亡：贺兰县某移民村40余人趁着夜色偷渡冰封的黄河，浮冰断裂，13人当场葬身黄河。华阴县北洛村一个叫王新年的复员军人因不愿饿死异乡，1961年春的一天晚上，一家三口被黄河吞没??

不少成功的逃亡者还是把宁夏的情况带回了库区，1957年秋天以后，向宁夏移民的情况急转直下——死活不愿去宁夏的人们以躲藏、逃跑等手段相对抗，干部们好不容易抓到些移民“押送”上了火车，中途他们又跳车往回跑。

当时，渭南地区正将库区余下的25万移民往渭北高原沟壑区的蒲城、白水、澄城、合阳、韩城、富平、渭南等八县迁移安置，宁夏逃回的人直接影响了迁移工作。干部们翻脸了，宣传口号由“迁一家，保万家”变成了“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不走的就把户口迁走，把口粮卖掉。政府派出的大批移民干部和民兵如同围猎一般驱赶村民，民兵挨家挨户搜查藏匿不走者，推倒藏匿者的房屋，派移民干部将移民押送到宁夏后，就地对其“监视居住”。

有干部口气强硬地说，不去，跳井跳河、上吊吃药由你选，不死就得去宁夏！

二次移民

1962年初，三门峡工程失败后，国务院决定：水库不再蓄水，实行“径流发电”（即来多少水，发多少电）。不再蓄水的三门峡水库使渭南境内的100多万亩良田重新露出水面，这片芦苇疯长，荒草萋萋的土地把三门峡移民强烈要求返库的势头推向了高潮。

《华阴县移民志》记载：1956年至1958年，移民自行返库从未间断??1962年，三门峡库区不蓄水后，诱发万余人滞留库区不肯再去宁夏。

根据这种情况，1962年3月，中共中央西北局在西安召开有陕西、宁夏两省、区领导参加的会议并报国务院批准，决定允许陕西迁到宁夏的移民回到陕西，由陕西进行第二次安置。

陕西省责成渭南地区将这些移民重新安置在蒲城、白水、澄城、合阳、临潼、渭南、富平等县。

在此之前，陕西省报请国务院批准，在三门峡库区建立了沙苑、朝邑、华阴三大国有农场，共占地70多万亩。此外，还有机关、社队的78个小农场。部队也占用大量土地建起了农场。

而在蒲城、白水等县，安置库区28万多移民后土地更加紧张，移民生活也更加困难。陕西省移民办某主任在《老水库移民问题出现的几个强烈反差应引起足够重视》中说：“安置在蒲城、合阳、白水、澄城、富平等县的15万移民长期不得温饱。从1960年至1981年，人均年收入只有50元上下，人均口粮只有200来斤。一些移民特困户，生活境地更坏，有的人均年收入只有20来元，劳动日值只有三、四分钱，有的全部家当不足百元，有的成不起家，有的一家数口只有一条裤子，有的变卖衣物、家具看病，有的卖血度日、乞讨为生，有的甚至家破人亡??”

某主任的文章还提到，“移民安置区人畜饮水困难，水源缺、水质差，移民长期吃苦水、饮高氟水的问题十分普遍。一些移民户住房也十分困难，有的长期借房居住，有的几代同室，有的甚至人畜共舍。” 

返库风波　　

移民安置环境和生活条件的恶劣，导致移民闹返库的活动一直没有停止过，有记载的比较大的返库活动就有17次。闹返库过程中，形成了以华阴县刘怀荣，澄城县苗福群、陈文山，蒲城王福义为首的“四大司令”。每次，“司令”们少则带领上千，多则带领逾万移民，到库区抢收部队农场和国有农场的粮食，强种土地，经常与农工发生斗殴。

特别是1984年8月，库区发生了规模最大历时最长的一次闹返库。据《渭南移民志》记载：移民在所谓“返库种地生产自救指挥部”的组织下，一面组织上访，一面进行返库。澄城、白水、富平、合阳、渭南、临潼、大荔等县千余名移民在朝邑、华阳库区建立三个聚居点，挖井3眼，搭庵棚296个，规划街道18条，划分庄基450户，打墙500余堵，盖草房70多间，抢种土地6000余亩，形成定居态势。1985年春节过后，移民返库高潮又起，最多时在库区人数达9000多人??

三门峡库区长期不稳定的状况引起了中央重视。1984年11月18日，国务院秘书长助理孙岳带领由国务院办公厅、水电部、解放军三总部、陕西省委和省政府等部门组成中央联合调查组，针对渭南库区移民生产、生活的困难情况以及库区靶场、农场情况进行了37天的调查研究。

联合调查组在澄城、白水、合阳、蒲城、富平5县17个乡24个村调查时，面对移民缺吃少穿无房住的苦难生活现状，孙岳等官员泪流满面地向移民打躬作揖：“政府对不起你们！”“政府欠你们的太多了??” 

事后，联合调查组写给国务院的报告中反映的移民现状令中央震惊，并引起了有关领导的高度重视。1985年5月，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陕西省三门峡库区移民安置问题的会议纪要》，决定从库区国营农场和部队农场使用的土地中划30多万亩安置生产、生活极度困难的15万移民返库定居。

就在中央文件下发前不久，渭南发生了另一件影响较大的事件——移民经常的骚扰引发了库区农场农工不满，1985年“五一节”，两千多农工开着卡车、拖拉机，打着“移民要返库，农工要进城”的横幅拥入西安，在省政府示威请愿7天。

移民回库区安置，国营农场土地减少后，陕西省委、省政府于1985年7月13日决定，拨付6000万元，用于安置5000名返城的农工。

至此，在三门峡库区延续了20多年的移民闹返库终于落下帷幕。

中央《关于陕西省三门峡库区移民安置问题的会议纪要》决定，用30多万亩土地安置15万移民返库，但是，一方面因为渭南官方擅自改变中央返迁人数，另一方面很多移民已无经济力量返迁库区，致使一半移民未能返迁库区。

据《渭南移民志》载：到移民返库工作宣布结束的1988年底，15万的返库名额中，只有7.3万多名（其中还有数千名非移民）移民回到了30多年来他们一直魂牵梦绕家乡。

回到黄河滩上，移民们心目中的那个“伊甸园”如海市蜃楼一样早消失得无踪无影，映入他们眼中的故土荒芜衰败，满目疮痍。

接着，灾害接踵而至。1987年到1990年连续四年大旱，移民种植的花生、豆类全部受旱减产，玉米不结玉米芯，棉花不结桃，一亩地只能收一百来斤花生，一亩棉花产量也就三、五十斤??

荒芜、沙化、盐碱化、旱灾不断坑害这片土地旧时的主人，使得这个已被折腾得一穷二白的群体雪上加霜。1990年6月，回到华阴孙庄村的800多移民只好又回到“种地靠天，煮饭无水”的白水县尧禾、西固等高山旱塬。

1990年前，初回库区的7万多移民几乎没有人建过瓦房，全是清一色的的茅草庵棚。庵棚区里没有自来水，没有电灯，没有厕所，到处污水横流，臭气熏天。

移民贫穷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频繁搬迁。

俗话说，一搬三年穷。几十年来，移民们几乎都在不断的搬迁中折腾。他们中少的已搬家三至五次，多的搬家达八九次之多。多数人搬没了住房，搬得无吃无穿，搬得没有钱供子女上学。 

古城村，原属华阴县西阳乡，现共1800多人。上世纪50年代，这里村民家的狗都挑食到了只吃白面馍和大米饭的地步，但移民后该村村民一直困难，到2009年，全村因无钱上学或辍学造成文盲、半文盲1100余人，移民中有光棍汉90多人。

如今，库区移民经过20多年的艰苦奋斗，住宿、生活等方面虽有改变，但仍未达到当地的平均水平。大荔县政府2006年公布的材料显示：“返库初期，库区移民人均纯收入150元，2004年移民年人均纯收入才达到1075元，与全县平均年收入2006元相比，仍存在一定的差距??”

而三门峡大坝带给关中平原的灾难，也一直在延续：从上世纪90年代起，水灾像影子一样死死缠住了关中东部地区。1992年至2000年，黄、渭、洛等河流连续5年同时或轮番决口、发洪水，给当地群众生命财产带来重大损失。特别是2003年秋季，渭河流域接连出现几十年一遇的5次特大洪峰，致使渭河及其支流多处垮堤毁岸，几十万群众损失惨重。

进入2011年9月，陕西全省连日阴雨，再次导致渭河及南山支流出现险情，华县8万人紧急撤离，华阴也撤离了21个村的上万群众??

一座决策失误的大坝，一段写满苦难的历史。

当很少有人为历史负责时，未来对每个人就显得更为重要。

这或许就是三门峡移民史留给后世最大的警示。

（实习编辑 杜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