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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轨上,中国人的肚肠

作者:樊月姣

从7月1日起,中国铁路为期62天的暑运又开始了。今年暑运,全国铁路预计发送旅客5.6亿人次。这么庞大的群体,在火车上能吃什么?方便面、火腿肠、饼干、盒饭?几代铁轨上的中国人,吃得相似,又吃得不同。

图注:民国时的餐车分外华丽。

上个世纪30年代,中国就有火车餐。

那时的餐车只卖西餐,牛扒、沙丁鱼都写在菜单里,它们被称作“大菜”,价格昂贵。且:三等车乘客禁止入内。

这个状况令当时的铁路部门极其不满,甚至专门通报:“查各路客车对于乘客饮食大都仅备西餐一种,非但价格过昂,贫苦者无力享受,而食品用具多属欧化,并非我国一般人民之所素习。”

如此,“中餐”,得以中国餐车里出现。

中国铁路的发展,堪称奇迹。至2014年底,中国铁路营业里程达11.2万公里,其中高铁占1.6万。总长度仅次于美国,位居世界第二。乘坐高铁的旅客由于运行时间短,自带食品简单,也有盒饭可以选择,从15元到45元不等,但常有人抱怨:怎么刚开餐,就没有低价盒饭了呢?少有旅客愿意为高价盒饭买单,究其原因,常得到这样的答案:内容与价格相距甚远。

图注:很多人调侃,中国人的火车之旅是“泡面味儿”的。

北京京铁列车服务有限公司称,这些高价盒饭来自动车高铁列车餐饮加工配送基地,制作标准高、搭配营养科学、安全卫生:从装箱到上车,不超过12小时。

并且,“在每趟动车、高铁的配餐中,15元标准的低价盒饭若销售一空,会将其他高价位的盒饭按照15元的价格销售,保证不断供。”但到底是不是如此,旅客们莫衷一是。

5到10年前,火车餐留给中国旅客的印象并不美好,他们在餐盒里发现过各种奇怪“材料”:苍蝇、头发、铁丝……这些东西能吃吗?跟那时比,现在的火车餐算是天堂了。

这样看有点惨淡,让人忽略中国火车餐曾有过好时光。那段辉煌从解放初始,到8、90年代终,中国餐车,尤以京局为代表,成就了火车餐历史上的一段美谈。(京铁列车服务有限公司属于北京铁路局,简称“京局”。2005年铁路管理体制改革后,全国共有这样的铁路局18个。作为地处政治中心的铁路局,京局一直享受最好的配备,火车餐也最好吃。)

即便是地方铁路局餐车,也不同程度享受当地“特供”。

而令人自豪的职业中,也包括:我在餐车推小车、或掌大勺。

铁路=铁饭碗

20世纪80年代初,某冬。

季洁首次出现在中国铁路的餐车上。她胸前垂着麻花辫,眼睛盯住餐桌上的一瓶葡萄酒。绿色的玻璃瓶,金色标签上写着正经的广告字:半甜,“丹凤”全汁红白葡萄酒——酒产于陕西东南的丹凤县。

季洁不敢碰这酒瓶,那绿色的瓶体,带着边棱,像国王高贵的帽子。

面对新事物的好奇与怯懦,不出几个钟头就消失了。季洁紧跟师傅,双手紧握装满150盒饭的餐车。在人群中寸步难行,她憋得满脸通红。终于窘迫地扯着嗓门喊出第一声:让一让,都让一让!

“我上车时刚好快过年,坐车的人多的呀。”季洁跑的是西局(西安铁路局)西北一段,正值年关,大批打工者回乡。“3块多一张票,那时候没有学生,都是老百姓坐。”

季洁的喊声并未帮她劈开一条去路,她和师傅折返餐车,将饭盒一摞一摞挪进竹篮。换上体积小的“武器”,她们再次突围。

图注:网上能找到的另一种丹凤包装。

同年,远在政治中心北京,李伯学刚17岁。作为铁路职工的后代,他幸运地享受着“接班制度”,走上了京局餐车。

他的目标,是当餐车炊事员。

那个年代,铁路系统工作稳定,旱涝保收,被称作“铁饭碗”。季洁和李伯学都是被人羡慕的。

但当事人仍惴惴不安,比如李伯学:“人家师傅凭什么把半生所学教给你呢,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他一上车就表现得奋力勤快,只捡重活脏活干,出力不吭声,“还得有眼力价儿,师傅刚一抬手,你就得知道他要干嘛。”

每晚,李伯学的师傅都跟徒弟们约好:明早6点到餐车集合。

“哪儿敢真6点到啊。”李伯学5点钟就爬起来,踉跄着穿过半个火车。

他边走边揉眼睛。有时窗外一片漆黑,有时,天边泛起的鱼肚白,那微光随车厢一起晃动。他穿过硬座车厢,旅客们东倒西歪地睡着,有人大睁着双眼,直愣愣盯着某处,眼眶里反着血光。

厨师在老话里算“勤行”。学徒时会来事儿,师傅高兴了便愿意多教点。李伯学机灵又勤快,师傅很快便让他切菜,继而配菜、炒菜。

“一般1到两年,师傅给写个出徒证明,经组织上审核,就可以当炊事员了。”

季洁认为,自己的工作比李伯学轻多了。

列车乘务员需要遵守倒班制度,一趟车跑下来,晨昏颠倒。餐车服务员无需如此:“大家都爱跑餐车,只有餐车可以白天工作,晚上睡觉。”

但很快,季洁发现了自己的难处:人太多了,最怕算错账。为了避错,在卖饭的推挤中,她的脑子飞速运转:“一盒饭3毛5,”她回忆:“90年代涨到1块,再后来是3块。”

这种紧张也消失的很快,她发现,即便自己收错钱,受到的惩罚也甚微。甚至有一条大家默认的潜规则:私自多拿几盒饭,塞给乘车的熟人——这让季洁一度成为亲友中的红人。

餐车,粮票时代的特异空间

1955年至1985年,中国人出门可以不带钱,但不能不带粮票。

计划经济时代的三十多年间,中国存在着数种票,同粮票类似的还有油票,甚至有自行车票、手表票、缝纫机票。几乎一切凭票购买,限量供应。那时仅凭粮票,很多人是吃不饱肚子的。

李伯学的师傅也面临同样窘境。这导致他上世纪50年代,断然从旧时京城著名的“八大楼”之首萃华楼出走,进了北京铁路局旅行服务所。

拉伯雷在《巨人传》中说,一切有生之类的活动,都是为了肠胃。萃华楼以鲁菜驰名,旧时生意兴隆,座客常满。但家里粮票总捉襟见肘,上餐车不仅能吃饱,还能为家里结余一些粮票。

火车为中国人创造了个游离与现实世界外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可以花钱吃饭,能吃饱。

在国营军工厂工作的方子衿,经常出差。他说那时人口不允许随意流动,坐火车去任何地方,都要带着单位开的介绍信。火车上,买饭不用粮票,他和同事把出差补助凑起来,买的食物不仅管饱,还有富余。“因为这个原因,能出差的职业很被人羡慕的。”

解放之初,中国百废待兴,还不具备自主制造机车的能力,铁轨上跑的是“万国牌”火车,机车出自9个国家、30多个工厂。

餐车也类似,日本餐车炉子烧煤,直接能拿来用;德国餐车本为西餐设计,烧炭,还得先改成烧煤的才行。李伯学的师傅常回忆50年代的火车,政府官员、文人、表演艺术家才坐的上火车。“都是权贵。”伴随着这些有权有势的乘客,中国的铁路部门也实行着半军事化管理,口号“高大半”,在铁路系统喊得极响亮。“高”指“高度集中”,“大”指“全国的大联动机”,半就是“半军事化”。从京局开出的火车餐车也为“贵客”服务,水准如同当时社会上的“二级餐馆”。“那时的‘二级餐馆’啊,最起码相当于现在的三星儿宾馆!”李伯学解释。

也不是只有权贵才能坐火车。在疯狂崇拜领袖的时代,人们想进京看看毛主席,却买不起火车票。他们选择扒火车,扒火车的人吃不起餐车,如果没带干粮,这段朝圣之旅就是饥肠辘辘的。

食材来自“东华门34号”

李伯学熟悉的是80年代的餐车。

“你说我们卖的贵吗?一份海米烧茄子3毛5,溜鱼片5毛。不过我一个月的工资就17块5。”

即便到90年代,首次坐火车从上海到北京的张琴仍被母亲再三叮嘱:不要吃火车餐,太贵了。

但以李伯学为代表的、8、90年代餐车上的职工,都见证过与“高价”对等的餐车辉煌。

“我跑车,每次带3、50斤甲鱼,放在筐子里都动唤着往外爬。”不止有甲鱼,餐车始终要备着干的“燕鲍翅”,如果旅客点了,就得现做。所有食材都是特供,来自“东华门34号”,即“中央领导生活物资特别供应处”。

餐车厨房12平米左右,三个灶眼,两头大火,一头小火,每趟车6名厨师。“那会儿还没有方便面呢,旅客还很爱吃餐车。”李伯学说,人最多的时候,要在能容纳48人的餐车吃上饭,得等一个小时。

上海纺织厂的提花棉布,曾闻名全国,外地人得有相当背景,才能托人买到一块。“我们的桌布就是那儿订的,餐桌上的酒架,都不锈钢的,全是上海不锈钢厂订的。”酒架上有时摆着两瓶俄斯克烧酒、两瓶伏特加,有时摆着两瓶莲花白酒、两瓶北冰洋。

“这叫压台酒。”压台酒旁边是四味架,依次摆着醋、上海辣酱油、盐和白胡椒。北京刚有“白牌”啤酒的时候,就在他的餐车上货。和生鲜一起放在冰箱里冻着,冰也极特殊,是人造冰,护城河冬天结冰的时候挖出来储存着,夏天拿到车上用,据说比冰箱冰镇的效果好。李伯学所在的餐车还卖中华烟,当时闻名全国、但百姓难买到的8大名烟和8大名酒,都能在车上买到。“就像现在飞机上那些别处买不到的免税商品。”

图注:抱歉,只照到带水印的,改造后的白牌啤酒。

“这个你得提提,那时候有渨汁鹿肉。”李伯学指的是80年代中期,他参与过的“豪华车队”餐车。这趟列车与世界各国旅行社合作,专给外国人乘坐,在中国各站停靠时有武警站岗。“算是‘二项任务’,是国家当时下达的政治任务,被选上车的人都得经过政审。”

罗马尼亚交响乐团来华演出,坐李伯学工作的列车出京,午饭时每桌配一盘油焖大虾,“一盘8块钱,9寸平盘,能装12个。”

白色铝饭盒里的一种浇卤和超员时代

普通人吃不起贵的,能吃盒饭也不错。比起炒菜,它量大,价格又适中。

京局餐车上,什锦炒饭曾备受欢迎。“那绝对比现在的料足,火腿、鸡蛋、青豆、口蘑罐头、香菇。”厨师有时一天三顿只做一种浇卤,“可大家都喜欢吃,卖的特别快。”那是一种由肉肠、木耳、黄花、肉片再勾点芡煸的卤,浇在面上是打卤面,浇在饭上是盖浇饭。

盒饭卖的最好的时候,一天1500份。这1500份饭都由李伯学和同事现做,装进长长的白铝饭盒,吃完饭盒要回收。

回收的饭盒,并不都完好无损。“有的被乘客踩扁了,我们清洗完,给它修好了,再继续用。”

有时候,他们甚至得硬说没饭了,实际上是做不过来,西局火车上的情况也类似。

改革的春风吹满地,季洁和李伯学上餐车后几年,个体户一夜骤增,谁都想趁机发笔财。

他们做生意、外出打工,有钱没钱都坐火车,再没有“不允许人口随意流动”这回事。

1990年前后,中国火车上人满为患,很多列车100%超员,大批无票旅客,从不密封的窗户上车下车,没人敢管,谁管谁挨打,用季洁的话说是:“火车就像是大家的, 哪儿哪儿都是人,餐车根本走不动。”盒饭更是供不应求。

走下餐车

季洁清楚记得,正是那个时期,她的朋友因倒卖钢材,迅速成了万元户。

但很快又听说,一夜之间,这个朋友变回了穷光蛋。

“一批倒卖出去的钢材,转了一圈又回到他手里,价格却翻了数倍。”

这股经济自由化浪潮,促使各地餐车开始实行承包责任制:每年给上级交固定数额的利润,剩下的钱归餐车所有。为了得到更多分红,季洁推车出去的频率变得更高,“不分三餐,一天到晚都在卖饭。”她感到力不从心,同时发现另一个问题:

为了赚取利润,承包人一开始自主选择进货渠道,食材质量越来越差;进餐车的门槛变低了,既有厨师有的高升、离开一线,有的辞职下海、寻求高薪。再进来的厨师,水准一个不如一个,到后来,只要有卫生许可证的,就可以到餐车掌勺。甚至有同行说:“火车这种封闭空间,饿了就得吃餐车,他们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极具时代特色的开放与垄断,在这个特异空间里共存,相处的并不好。

2003年,中国“最庞大的企业”铁道部进行了一次结构性改革。两年后,更大的改革发生,铁路系统削减部门,每年节约各项成本11亿元。这也相当于变相裁员,很多一线员工选择离开铁路。

很少有人记得这段时间火车餐的好处。来自旅客的抱怨倒不绝于耳:菜量少、质量差、有苍蝇、头发……2013年3月10日,铁道部正式摘牌。大家说:铁老大的时代过去了。正是这年,季洁告别奋战30年的铁路,退休回家:“我现在每天晚上喝一杯葡萄酒,哈哈,心情舒畅。”

李伯学还留在铁路系统。如今,他已是京局餐饮服务车间副主任。

即便掌握了一定权力,他也无法改变这样的现实:如“豪华车队”餐车那样令他骄傲的过去,已经一去不返。提到今天,他一再说:我们一定会有光明的未来。

“高铁再多,既有列车也不会消失,餐车也不会消失。”

他执着于这个观点,说的时候目光如炬。但这个观点基于什么,有什么新的改革、方针支持,他自己也说不清。

“北京那么多地方拆了盖、盖了拆,城中心的四合院还得留着。”李伯学试图解释:“你看我50多了,现在脑子里想的,都是我小时候的事儿——

这就是人。”

(部分图片来自网络)

本文初载于《悦食Epicure》杂志2015年7月刊,有改动。支持纸质媒体!坚决购买纸质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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