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 ——老舍
我叫 Brooks，是一名生物医学科研工作者。CA（癌症）这两个字母对我来说一点儿也不陌生，但在几个月以前，我都从未想过它会用在母亲的身上。
患者往往觉得进了医院就像是进了保险箱，然而我清楚极了其中的凶险。
所以当我开始记录第一篇日记时，就像是一种不自主的告别，我想用尽各种方法，记住妈妈的最后时光，但记着记着就成为了陪护时的心理寄托，字字锥心，句句泣血。
多希望它永不完结。
2021 年 4 月 10 日
因为「胃疼」住院的妈妈发来了她最新的肿瘤标志物结果：其中胰腺癌特异的 CA199 上千，其余的两个标志物 CA125 和 CA153 也超标十几倍到几十倍。
在医学院研究所工作的我，可能之前也看过类似的报告，但从未想过会拿到至亲这样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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肿瘤标志物的明显升高，常常是恶性肿瘤的「高度预警」，看到数值的那一刻，尽管嘴上还在安慰着妈妈和家人「别害怕，不一定是癌症」，但脑袋嗡的一下，放下电话心态已经炸了，张开嘴却说不出话，特别难受。
晚上整宿睡不着，在手机上一遍遍地查有可能不是胰腺癌的一切可能性。
2021 年 4 月 11 日
在朋友的多方帮助下，挂上了协和医院的门诊号，妈妈坐晚班机来到北京，整个人十分瘦且虚弱。妈妈还笑着说「你看我这次很果断（来北京看病）吧？」
我一边附和着，心里特别难受。一向来不愿意来北京给我们添麻烦、也不太敢独自出门的妈妈，这次却在 24 小时内就完成了出院来京手续，她心里一定觉得要撑不住了。
在大兴机场，一向来喜欢拍照的妈妈还匆匆留下了她在大兴机场的第一张也是最后一张照片。为了明天更方便的看病，我们这天晚上住在了协和医院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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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4 月 12 日
门诊大夫给开了检查，抽完血后我们搬到了离医院更近的酒店入住。
今天是轻松的。但我发现妈妈有一点不一样。以前妈妈肯定会嫌酒店贵，这次她嘀咕了一下但什么都没说。我内心很担心，这好像又一次证明妈妈觉得真的撑不住了。
2021 年 4 月 14 日
妈妈今天做了胃肠镜，胃里五处活检。以前我怀疑过胰腺癌，这次看到胃里也有问题，一方面担心是转移，另一方面又给自己找个侥幸心理，想会不会真的就只是胃的毛病呢？这一天心情是复杂的。
妈妈自己很开心，我看她给家人发消息说可能是胃癌，讨论着胃癌怎么切除。我心想，如果是胃癌就太好了，但我知道从指标上看，是癌中之王的胰腺癌的可能非常大。
这几天，我一遍又一遍的查资料，就想给自己排除 CA199 指标高一定是胰腺癌的可能，麻痹自己。
2021 年 4 月 16 日
B 超。B 超时间很长，几乎查了半小时，中间我在外面听见大夫交流的内容都很不好。
一个大夫说：我觉得是。另一个大夫说：我觉得也是。
当时整个脑子是懵的。拿着报告时手都在抖。密密麻麻写了一大堆，大夫都担心写不下了。今天几乎确认了胰腺癌肝转移。
我强忍着悲伤，下午陪妈妈看了个心理门诊，这个心理门诊本来是因为想要缓解妈妈的心理压力，再加上老失眠，我就想着挂个号看看能不能改善。没想到今天检查是这样的结果。
问诊我不能进去，但我跑出去打印了病历。医生在病历上写了这样一句话，「患者情绪平稳，但提及病情时落泪，后迅速恢复平静」，我知道妈妈不想我难受，我看到这句话偷偷哭了。
本来打算坐高铁回天津歇几天等结果，因为我的问题没买上票，在南站住了个站内的酒店。今天妈妈也完全没有问价格，还说住在南站是个特别正确的选择，我知道她真的撑不住了。
B 超后腹疼有加重的迹象。下午到晚上逐渐严重。晚 7 时，妈说她疼的厉害，还出现了发热，原先的止疼药也不管用了。
我特别后悔今天回家的决定，要是还在协和对面的酒店就不怕了，随着疼痛的加重，焦虑地跟老婆评估了一下，叫了 120。人生中第一次，也希望是最后一次坐救护车回到了协和。同样是医生的老婆也赶过来集合，跟医生探讨了各种方案。
尽管 B 超检查理论上不会加速病程发展，但因为种种原因，今天过后病情急转直下，妈妈再也没能长时间下床。
2021 年 4 月 18 日
周日，一直在查各种资料。跟朋友们沟通病情。心情非常沉重。随着检查结果出来，我意识到妈妈时日无多，比我原先心里想的 3～6 个月都可能更少。
妈妈稍微一缓过来，就会打起精神跟家里人视频，视频完会自己抹眼泪。我在旁边也偷偷抹眼泪或者去外面哭，不想让妈妈看到自己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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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可能有点累，我一累就容易流鼻血，好几次差点流出来给妈妈看到了，我怕她担心就赶紧背对着她，宁可她觉得我在偷偷流眼泪。
2021 年 4 月 21 日
妈妈已经知道了病情，开始交代后事和遗嘱的事情。下午的时候她状态不错，还回忆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故事，这些故事我都听过好多次了，但这次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我问着各种细节，还用手机拍着视频。晚上妈跟我们闺女视频，大家看起来其乐融融。
2021 年 4 月 23 日
小姨今天来北京了，大夫跟小姨说可能还只有 3 个星期，肿瘤科会诊结果是放弃治疗。回家路上天气阴沉沉的。
回到家里以后，把头发理了以后也更方便陪床。压抑了很久的情绪终于哭了出来。
小姨在群里发过来了妈妈的视频，感觉小姨乐呵呵的，特别能调动妈妈的情绪，看了以后觉得像是冬天里的一抹阳光照在心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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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4 月 24 日
妈妈的一些东西寄到了我这里。整理东西的时候，发现妈妈已经把这辈子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感觉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
妈妈今天体温一直波动，37～38 度。大夫都觉得可能是癌肿发热。
今天我看到了一句话：
最后的逝去和最初的诞生一样，都是人生必然
日落的晚霞和日出的晨曦一样，都是光照人间
2021 年 4 月 26 日
放了空肠管后妈妈的状态不太好。跟老婆一直在想以后的治疗怎么办，老婆也是大夫，她看过很多病人以后明白了一件事，病情往往越来越差，不能想着还能恢复原来的状态了。
初中同学的爸爸肺癌又发现脑转移了。单位也又有一个同事不幸得了肺癌骨转移。现在发现癌症真的就在我们身边。希望大家都不要有遗憾，多让家人去医院做防癌体检。
2021 年 4 月 27 日
今天从医院出院了，转到肿瘤科看门诊看看有没有机会再入院。鼓励妈妈打起精神来，让大夫有个好印象。
来例假的老婆昨天值完夜班今天继续过来做医学专业担当，买了营养泵并设置好。还有好多朋友都纷纷伸出援手，真的好感激。
出院病房的护士特别好，还叮嘱了好多护理的细节。医生之前给做的肠管，在妈妈吃不下东西的院外时刻也特别有用。希望妈妈能够在大家的关心下舒舒服服的。妈妈也说早知道早点放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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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家人在的时候，妈妈会比较「娇气」一些。只有我一个人在的时候，妈妈总是那么坚强。
2021 年 4 月 30 日
今天住进肿瘤科啦！
感谢朋友和家人的帮助。虽然我知道住进医院不代表能治好，但终于结束了每天晚上发烧到 39 度的担心受怕。妈妈在病房还跟其他病友学习了调理身体的方法。但自从昨天开始，咳嗽越来越厉害了，哎。
2021 年 5 月 1 日
今天很揪心。妈妈到处疼，止不住的疼。疼了一天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
基因报告出来了，几乎没有什么太好的消息。我不敢把这样的结果告诉她，我也几乎不敢想象疾病以后还会进展成什么样。感觉每一天都会更加痛苦。
妈妈已经很久没有好好洗头了，她觉得特别邋遢，让我给理了个头发。
想起来妈妈以前给小时候的我理发的种种情景，没想到我第一次给妈妈理发就是在这样的情形下。用的理发工具是去年五一给闺女理发买的工具，发型也有点相似，但那时何曾想过今天？
2021 年 5 月 2 日
今天妈妈的状态比昨天好了很多，没有那么疼了，昨天可能是肠内营养泵没控制好流速。大夫担心肠梗阻，用了开塞露以后成功排便。排便后胃也不是很疼了。整个的状态都很好。
我用买的日本免洗洗头泡沫和卧床护理液给妈妈洗头擦身，她说真舒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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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翻看了以前的照片，十年前 (2011 年）妈妈还是那么的有活力，现在又这么憔悴。十年来聚少离多，再聚首已是生离死别的最后关头。
2021 年 5 月 3 日
今天妈妈也很疼，可能是因为太疼了，她也意识到了什么。之前尽管她很清楚自己得的是什么病，但并不如我们心里清楚能多活多久。
今天下午，给妈妈擦了头以后，她开始给各个同学，朋友发告别微信。此情此景，我真的忍不住，第一次在她面前流了眼泪。
妈妈说：喜欢我一直这样坚强，总是带着笑容，不像之前小姨来照顾她的时候总哭，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还能怎么办呢？
我真的忍不住了，一直默默抹眼泪，我不想坚强，不是老舍说过吗？有妈在的人，无论是多大，总有一点孩子气。
2021 年 5 月 6 日
今天主任来查房，制订了化疗方案，马上就开始化疗了。
她对化疗给予了很大期待，反应确实很小，但其实是单药化疗（健择 1.5)，而且大夫考虑到身体情况，还减少了用量。今天仍然是非常胀气的一天，也没有什么很好的办法。
另外，今天还是小姨的生日，我妈一边跟小姨发消息，一边抹眼泪。
2021 年 5 月 7 日
今天腹胀的情况一直没有好转，下午妈妈一辈子的老同学们，从天南海北聚集到北京来看望她也带来了慰问金，她忍着剧痛坐轮椅出去见了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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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电影里的场面一样充满了泪水，这泪水不仅是为被病痛折磨的妈妈而流，也为这难得的朋友同学情谊而流。
我时常想着，这要是一场梦多好啊！20 年前，外婆罹患中风告别我们的时候，心底里就确定了以后想从事生物医学研究的想法。
20 年后，尽管真的成为了生物医学领域的研究人员，面对万癌之王——胰腺癌，依旧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母亲被病魔拖入深渊。
2021 年 5 月 8 日
马上是母亲节了。医生说可能已经有更多的腹水了。妈妈昨天尿就很少，也像是腹水的症状。
这几天，在这个病房里，送走了很多病友，人真的都很好。其中妈妈的状态是最差的。很多时候我会想，妈妈的生命还有几天呢？
她现在求生的欲望真的很强烈，跟之前没检查出病前经常说的「得了癌也不怕」产生了明显对比，但是，但是现在已经没办法了呀。
下午腹胀的厉害，结果是肝脏、腹腔都有很多积液，给做了穿刺，一下子就放出来 500ml。后来晚上又给放了 500ml。大夫说第一天别放太多。可能是因为腹水放出来以后肠子能好好活动了，晚上一直在腹泻、排气、排尿。
2021 年 5 月 9 日
今天是母亲节，也可能是最后一个有妈的母亲节。
早上妈妈打起精神来拍了一张合影，可以看出来她对照片很满意很开心，有了一点久违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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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跟妈妈拥抱了，妈妈笑着说，现在可抱不动儿子了。拍完照片她睡着了，我在旁边偷偷抹眼泪。
老婆和同学来送东西，给妈妈带了母亲节的花和止吐的柠檬，妈妈很高兴。同为胰腺癌的病友串门，轻很多，替他们的病情感到高兴。
2021 年 5 月 10 日
今天发生了什么，我在第二天回忆的时候竟然已经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大夫在下午跟我说，因为肝功能不好了，所以周四没办法继续打药治疗，让我们尽快出院。
大夫说，目前这个状况，离开医院的生命支持很快就不行了，所以让我们找一些下级医院（等死的意思)。
我知道医院不能压床，能够理解，但这就类似预定的死亡通知一样，很难受。
老婆发挥了各种人脉，想尽办法联系了康复医院和协和的老年科。妈妈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问我，有没有什么办法死的快一点，不想拖累我。
我几乎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妈妈还说，她对身后事看得很开，最好是直接不要骨灰，但她想穿我们结婚时给她买的衣服（她觉得很贵，3000 块），又一想觉得是套头的可能不好穿。又说，想把骨灰跟姥姥，姥爷一起撒大海，或者种棵树，说怕给我们添麻烦。
妈妈这几天总担心我没睡够，累到了。我说，比上班轻松多了，给她展示了手环统计的总睡眠时间，3 月平均才 6 小时，4 月、5 月开始都 7～8 小时了呢，妈妈看了才放心了一点。
隔壁床的阿姨今天出院了，她曾经是一位护士，被妈妈所感动，不顾自己的病也丝毫不嫌弃我们晚上起夜打扰她，还帮我们清理身体。妈妈特别感激她，她出院的时候妈妈很不舍。我心里知道，人一生的缘分就是这么奇妙这么短暂却又难忘，妈妈跟这位阿姨可能此生无缘再会，但就像烟火一样，灿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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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5 月 11 日
今天妈妈已经拿不太动香蕉了。她想闻一下可乐，雪碧，黄瓜的味道，我们给她闻了以后，觉得挺好。理性上，一个月之前的今天，我就已经想到了这一天；但感情上我真的很难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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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5 月 13 日
妈妈早上问能不能遗体捐赠，说她自己觉得病情有点特殊性，是不是能对医学发展有帮助。我听了以后一时间，觉得太高尚了，都不知道如何回应。
今天科室主任，副主任，护士长都来看了病情还做了安宁医疗的宣导，很感激她们。主治大夫说明天复查肿瘤标志物，如果好的话就打第二针。大夫们确实觉得精神好了很多，但晚上又有点烧了，真揪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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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5 月 14 日
今天早上抽血，一天都在等结果，肝功能恢复了很多，但是 肿瘤标志物 CA199 巨幅上升到了 18000 多，提示肿瘤进展了。腹水穿刺还有点渗液。本来大夫说今天看情况安排明天打化疗，但看这样子很不乐观了。
今天我很低落，但妈妈看起来还好。我觉得她心态比我好多了。
2021 年 5 月 15 日
妈妈今天用上了雾化器，感觉舒服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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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同病房的其他病友都在化疗，但大夫还是没有同意我们用化疗，不知道周一会不会找我们谈，也不知道我们还能在这里住多久。
其实心里明白大夫的考虑，作为预计不到 2 个月的患者，化疗很可能是得不偿失的，也知道已经住了这么久给病房压床了。
然而作为家属，也很想满足妈妈想化疗的愿望，她想博一博，不留遗憾。
另外让我警惕的是，妈妈今天的呕吐物有黑色的液体，尽管之前也出现过，一般都是吃了一点点东西以后有，而且便潜血一直是正常的，但我看到很多人都说吐黑水就是很不好的症状，我也很担心是不是上消化道出血了，揪心。
2021 年 5 月 16 日
又是一个周日，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周日的气氛。
妈妈腹水引流渗的厉害，伤口还没长好。今天给妈妈唱歌。
我问妈，你平时清醒的时候，不说话，在想啥呢？她说我想做的都做了，就是啥都没想，放空。
护士交待明天要抽血，不知道是不是大夫同意再看看情况化疗呢？妈让我找出来她在游轮上的照片，说这是近期自己最喜欢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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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年 5 月 17 日
护士长来教我们怎么用精油抚触，按摩，减缓腹胀的不适感，她还让我们尽可能让妈妈和其他人视频。
视频的时候，我觉得妈妈是最心如止水、心平气和的那个，包括我在内的其他人都哭了。
姥爷说，要把视频都存下来，经常反复看。
我问我妈，她昨天选的照片是用来做遗照吗？她说是的。怪不得昨天她还专门放大了一下看看单人照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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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说要遗体捐赠，我给医学院打电话咨询如何办理手续，但每次一想到这个就特别难受。
本想着捐献角膜，没想到癌症患者连角膜都捐不了，那就捐给医学事业，万一能对以后的患者有贡献呢，在生命绝唱之时，妈妈每天在床上想的竟然是这件事。
而且她怕我难做，还专门坚持着在家人的群里发了语音说出自己「遗体捐献」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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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问我累吗？我说不累。
妈妈问我困吗？我说不困。
妈妈又问我心里难受吗？我说难受，然后流了眼泪。
妈妈说我不用难过，每一步已经尽心尽力了，病房的人都表扬我。我说我不要表扬，就不想她死。我说我真的没想过她会得癌，妈妈说她也没想到，但是现在已经得了又能怎么办呢？她真的看起来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十分平静。
她说要是没做 B 超就好了，还能有信心活 3 个月，现在她不知道能不能到 7 月。又问我查没查人走了以后什么时候要注销身份证。
我整理了妈妈的拿手三道菜的菜谱（其实就是我最喜欢吃的排骨，肉饼和带鱼)，她说一遍以后让我再核对一下，又说以后要是做给我女儿吃，记得不要放辣椒。
2021 年 5 月 18 日
大夫又给加了白蛋白，但停了很多输液的药改口服，也安排今天拔腹水引流管，说已经 10 天了怕感染。
我感觉我们很快很快就要被出院了，大夫说超过 20 天要上报。
病房里很热，大家都在扇扇子，看起来很像是普通的一个夏日，多么希望一切都是梦。
我有时候没喝水，中午没按时吃饭，妈妈还会说我。或许这是最后的叮咛了吧。中午我一边给妈妈精油按摩肚子，一边念协和感恩遗体捐献的那段话，忍不住哭了。
妈妈很平静，说，擦眼泪别把精油擦眼睛里了。
2021 年 5 月 19 日
夜里妈妈又拉了很多次肚子。
早上起床，妈妈跟我说，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大夫给她打针了。
而且这种针是「方方面面」的，我问什么是方方面面呀？她说就是什么不舒服就解决什么问题。我心想，妈妈的治疗意愿是这么强，但我们却已经无能为力了。
今天收到 IEC 的邮件说接受我成为中国专家了，妈妈也听到了，露出了微笑。但我有点后悔没细说。
2021 年 5 月 20 日
今天是 520。妈妈上午做了 B 超，看看腹水和胸水的情况，发现腹水不算很多，就是位置不太好穿刺，胸水不多还有分隔，没办法定位穿刺点。
下午我们去做了 CT，这次做 CT 的心情和一个月前完全不同，上个月是一种万一没有那么严重呢的侥幸心态，这次是来看死刑执行进展的。
妈妈提醒我一定记着给媳妇节日的慰问，然后又睡着了。
CT 结果发现肝上肿瘤比之前明显变大了。今天呢，心情很沉重。
2021 年 5 月 21 日
今天是转院的日子，救护车上氧气不能开太大，妈妈在车上呼吸的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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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病床条件不错，大夫也很和蔼。做了床旁 B 超和胸片，和昨天的结果一样，也是不好做穿刺，看到妈妈的心脏，肺都泡在胸水里。
傍晚的时候，很多病友都出门溜达了，去这个医院有名的花园透气，妈妈还没法坐起来，大夫找我谈话，说日子不久了，看看恢复的情况有没有机会做化疗。
在医生办公室，听别的大夫说，有一个床的病人也快不行了，她亲属就在北京但不来医院，所有抢救的通知书都提前签好了，说是不能面对那种时刻。哎。
2021 年 5 月 22 日
今天住院押金一天就不够了，去排队充值。觉得有这样的日子也是一种幸福。妈妈昨天晚上还看了会儿芒果台综艺。那一刻我有种错觉，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的「正常」。袁隆平老人家今天驾鹤西去，晚上芒果台播出了以前关于他的电影，妈妈看得挺聚精会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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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说，父母在时人生尚有归处；父母不在了便只剩归途。对于我而言，妈妈在就有家，妈妈不在就没有那个儿时的家了。还有人说，父母是挡在自己和死神间的一堵墙，父母走了人生从此直面死亡。
其实这些道理这些话我都很清楚，没有人是永生不死的。但听着妈妈呼吸都困难，做梦说的梦话都在疼，生命像燃尽的蜡烛一样挣扎的时候，什么道理都是虚无的。
2021 年 5 月 23 日
妈妈是什么样的人？
妈妈就是那个在病床上疼得死去活来，吸着氧气连雾化都觉得累，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一直迷迷糊糊，但一听到病房外有推车经过，就突然醒来提醒你要去打饭别错过了饭点的人。
妈妈昨晚一夜没睡，觉得很累，大约每小时小便一次但量很少 (50ml）却很急，可能是膀胱或者肾脏压迫了。
打了止疼针大约 5～6 个小时就开始疼了。心率 130。
已经 4 天没有大便了。早上起来 38℃ 多，她问我是不是以后每天都是这样又过了一天？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说要是这样真没法活了。晚上跟女儿视频，我赶紧截图了妈妈和女儿的画面。
2021 年 5 月 24 日
昨晚开始发烧，最高 39.4，心率 150。
上午又把床推着去做 CT，回来做了胸水穿刺。放了 500ml 的胸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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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妈妈有点神志不清，只会说疼和想喝水，上厕所，其他都无法应答，而且上厕所我放好尿盆，她以为上好了，其实什么都没有。再后面连腰都抬不起来了，我第一次有了马上可能要告别的感觉。医生来给上了尿管，导出来 200ml 浓浓的尿。
这几天监护仪一直在报警，作为一个差点就去监护仪公司工作的人，万万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自己的妈妈会是那个被报警的患者，而且无能为力。
今天我的朋友来看妈妈，同样的没见上面，带来了鲜花、妈妈想闻的水果和日用品，妈妈看到了花，吃了半个樱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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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之前日用品快用完了，要是前几天我肯定会特开心有补货，但现在我心里隐隐担心，会不会没机会用了。
2021 年 5 月 25 日
尽管打了吗啡，妈妈凌晨开始十分痛苦，每隔几分钟就会难受得哼哼。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在做噩梦，不久后我发现她已经几乎没有意识了，只对自己的名字，和「妈」有反应，会睁开眼睛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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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太痛苦了，太煎熬了，我握着她的手，她有时候都会觉得疼，可能已经到了临走前的疼痛敏感期。隔壁床的护工阿姨，尽管就认识了 4 天，看到我们此情此景，哭了。
上午主任查房，大夫说了血象指标非常吓人，肝肾功能都不行了，主任让我们转重症监护，护士和护工能更好的照顾她。
我同意了，同时也在破坏性抢救上签了不同意，跟大夫说，请让妈妈在尽量不痛的情况下走完这一生。大夫说完全能理解，也不愿意过度医疗，还说现在尿没有，很快肾衰心衰，撑不过 3 天，让我们做好心理准备。
今天早上起来，妈妈情况特别严重，搬动身子完全不会配合了，而且一动就疼，真的是心如刀割。
我好担心我自己已经没法独立照顾她了，万一长褥疮怎么办。我内心在纠结是不是要请一个护工，但又怕护工来了我必须得走。但不请护工，我已经感觉我的护理技能跟不上形势发展了，十分无力。妈妈全身到处是电极导线和管路，一不小心就会压到。我到处检查，按摩压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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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提出 ICU，本来按照我以前的想法可能会纠结的，但大夫一个理由就打动了我，大夫说，这样妈妈能得到护士和护工更好的照顾。我看着妈妈痛苦的呻吟，同意了。
到了今天她失去了配合意识，才知道妈妈平时是多么主动的帮助我护理她。
妈妈是一个在我面前很能「装」的人。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她真的不喜欢吃零食，直到我上大学以后，才发现家里都是零食，她下午下班会绕路去麦当劳买个甜筒吃。在病床上的时候，我一度真的以为她没有那么疼，直到最后失去意识才知道她早已痛入心扉。
下午 3 点多，妈妈转了 ICU，送走妈妈病床时，我跟妈妈含泪说：「妈，我们去 ICU 了啊」，一直痛苦闭着眼的妈妈听到「妈」睁开了眼睛，点了点头。感觉她知道了。我说我可能进不去了，我感觉妈妈的表情似乎有点失落，但也表示知道了。
安顿好妈妈在 ICU 的物品后，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吃心里知道的最后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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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来在协和医院的时候，也是罹患胰腺癌的一位阿姨看着我在妈妈旁边吃饭，说，在妈妈身边安安静静的吃饭，多好啊！没想到这样的日子就戛然而止了。
我心里知道，妈妈很可能已经失去意识了。回想昨晚，妈妈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得找个舒服的位置躺着，这样你就可以去洗澡了」。
昨天妈妈还会催我去打饭，今天她已经不会了。我知道妈妈意识在的时候会忍着疼，不让我更难受，今天意识不在了，真实的痛感都表现了出来，听了以后让人心恸，就像心泡在柠檬汁里一样。
看到护士已经把带着妈妈痕迹的床收拾整齐，空空的病床就像心里空了一块，拿着妈妈进 ICU 前的最后一包药，我退了印有妈妈名字的饭卡和明天的病号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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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妈妈要离开我了，但又无能为力。此时此刻，我希望我完全不懂医学，这样还能心存希冀，而不是明明知道这是一条绝路，偏向虎山行。
2021 年 5 月 26 日
我知道，人有生就有死，但从不敢想这一天。在开始写这篇日记的时候，我也知道，它总有结束的时候，但没未想过会这么快，连中位数 3 个月都没有。
妈妈在协和医院的前几天曾问过我，医生说还有多久？
我犹豫了一下，告诉她医生说 2 个月。我妈问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我说应该是从四月底吧。妈妈算了一下，说，哎，还有这么久啊！我问过告诉我两个月的大夫，能到 8 月份妈妈生日吗？她说不行了，可能五月份都很难。
我内心其实还有个私心，想跟妈妈过我六月份的生日。
但我又觉得妈妈每天度日如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在协和医院的时候，有天晚上吃饭，我跟妈妈说，我们这一天又过去了，心想着妈妈又多活了一天，但妈妈平淡的回应，总算又熬过去了一天。
在康复医院的前两天，早上起来，天气很好，我跟妈妈说今天又开始了，妈妈发愁的说，又要熬一天了，不知道还有多久啊！
昨天我晚上听着妈妈的痛苦，医护无能为力，帮妈妈翻身她痛得发抖，不翻身又出现压痕，我内心慌乱而崩溃。想到了母亲也是胰腺癌的病友说或许内心要放下执念，而我是已经不知道怎么才能让妈妈更好了。
昨晚离开医院我剪了头发，自拍了一张发给妈妈的微信，像以前那样告诉她：妈，我剪头发了。尽管妈妈的手机就在我这里。
今天早上 5 点 49 分，医生说妈妈已经快不行了，血氧掉到了 30 多。跟我确认不做胸部按压等破坏性操作以后（仅通过药物维持），妈妈在 6 点 6 分告别了病痛，也离开了我们。
医生说，妈妈走的很快，但是很平静。我抱着她，喊着妈妈，她已经没有了回应，身体是柔软的。她好像睡着了，身体还有温度，像是 37 度没发烧一样。
我说，妈，你终于不再痛苦了。你好好的，我们终将再次相聚。下辈子还当你的孩子，你肯定是去提前准备我们下辈子的家了。老婆在旁边也哭了。
办理死亡证明的时候，看着红章敲下，感觉按在了心上。办完证明，又抱着妈妈哭，眼泪滴在了被子上和妈妈的脸上。看着妈妈的脸，被子上还有温度，一想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心里不胜悲恸。我哭着留下了妈妈的几绺头发。
妈妈是在一个清晨来到了这个世界，又在今天清晨告别了我们。妈妈一辈子不愿意给人添麻烦，老婆说，妈妈连走都选在了早上，送我们一夜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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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完成了妈妈最后的心愿——遗体捐赠。
协和王老师说，妈妈安息在协和医学院幽静的老楼地下室，平静而祥和。
我好希望这个世界有灵魂啊。
以前研究过情感障碍，我知道丧亲后会有 PTSD，但以前的我不知道这种感觉不仅仅像是心里最深处被挖走了一块，还像涟漪一样阵阵酸楚，呼吸都觉得压抑。
陪护这些天来，每天白天忙着擦身，洗头，精油按摩，接尿盆，计算出入量，晚上妈妈常常起夜小便，隔三差五的晚上拉五六次肚子，我养成了良好的早 6 晚 10 作息时间，今夜失眠了。或许是因为再也没有妈妈的监督了吧。
妈妈一辈子喜欢整齐利索美美的，希望大家都能记住她美美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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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是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你的人，即便在病痛最后的日子里，即便意识已经模糊，仍然会记得提醒你该吃饭了，饭前一定要洗手，该睡觉了，睡觉千万别着凉。
她想把全世界所有的好都给你，她把心铺成了路，还怕你磕了脚。
2021.4.12～2021.5.26 一共 44 天，妈妈说我好久没有这么久 24 小时陪着她了。
这 44 天，我最大的体会是：人生，不要等。
要把每天当做最后一天来度过。我深刻体会了什么是每况愈下。
每一天都更差，每一天都可能遇到想不到的事，一等就可能会错过。
后记
因为是军属，父亲工作繁忙，而从小我就是一个比较粘妈的孩子，小时候我最怕听《世上只有妈妈好》《小草》还有《小白菜》，看到和失去母亲有关的影视剧和文学作品也很容易落泪。
妈妈生病期间，我的精力都用来找治疗方案，没有去看看为什么会发病。现在的我越看越觉得可能早就潜伏了 1～2 年，但我们一直没有发现。
我最近一直在维护妈妈手机上的拼多多果园、农场和牧场，她以前总在玩这个，还很多次收成了把水果寄给我。
因为她生病，好多快收获的果树都枯萎了，我又把它们复活了。这个游戏想收成十分困难，必须要总记得去浇水浏览商品，妈妈以前多么不容易啊。
以前我还会觉得这些 App 鱼龙混杂有点 Low，妈妈总想着买东西寄给我，几乎每个星期都有快递，没去及时拿还会被她说，现在再也不会有了。
妈妈的手机现在还会有推广电话打进来，放在以前我可能会觉得是骚扰电话，但现在我觉得真好，每个电话那边都有一个人，觉得妈妈还在这个世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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