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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阿瑟|五十自述



 

岁月匆促,马齿徒增。忽忽之间,在下今天五十岁了。感谢父母给我生命。

 

我出生于1967728日(农历六月二十一),在我之前,父母已经有了四个儿子(还没有女儿),生我时,父母很是希望将是一个女孩,可惜还是男孩。

 

祖父是民国时期的一个丝茧商人,有不薄的家产。家父本是个富二代,但因四九鼎革,一夜之间成了黑五类,而我们五兄弟,就成了“破落第三代”了。我当年炒了衙门的鱿鱼,下海经商搞实业,除了我不喜欢官场气息之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要为冤死的祖父正名,我要为我们沈家光宗耀祖。2006年我为家慈在老宅地基上盖起华屋,无他,正是为了这口气。

 

7岁上学,母亲手工做的一个土蓝布书包,里边只有两本薄薄的书:语文、算术,整个书包也不到半斤重。顺便说一下,不知“算术”何时、为何改名为“数学”,后来更是冒出摧残人性的“奥数”来,我一直不明白。汉朝张苍早就有《九章算术》,定名“算术”,现在的教育家大人们,不数典,而又忘其祖,要鄙视啊。

 

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是在两个生产小队合建的一个棚子里完成的。棚子只有一间,这一间便是教室,教室共有四排课桌椅,第一排是一年级,第二排是二年级……以此类推。四个年级挤在同一间教室内,这叫“复式教育”。教师当然也只有一名:一个来自小县城的下放知青,不会用普通话朗读,只会用敝邑的方言给学生领读,所以,我的普通话发音,到现在为止还是不够标准,原因就在这里。但这种极其简陋的复式教育,也有一个好处:可以相互“干扰”,一个二年级的学生,常常可以回答四年级学生不能回答的问题,真是其乐也融融。知青老师,可能因自己不会说普通话(只会说土话)而略有谦虚(心虚),有次语文课概括“中心思想”,老师当着大家的面,认为我出示的答案比老师的标准答案还要好一些,于是就让我把我的答案抄到黑板上,就以我的为准了。恕我不敏,这位知青老师,虽普通话也不会说,但可能是我50年来所遇到的最好的老师之一。恕我不敬,有如此雅量的老师,现在恐怕已经不多了。

 

从小学五年级开始,就开始受比较正规的教育了。但奇怪的是,我所遇到的老师,总体上是后面的都不如前面的。我最后的学历是浙江大学的本科,我所遇到的老师,浙江大学的不如高中(浙江海宁第一中学)的,高中的不如初中的。这或许是我个人运气的不佳。现在想来,我遇到过的最好老师,是初中时的英语老师,他是一个右派,被发配到乡村,他强调学英语当“听说第一、发音一定要准”。我现在能说得一口发音准确而又比较流利的英语,实是得惠于他。

 

1985年高中毕业,高考出人意料,我侥幸得了小县城的理科第一。但入了浙江大学经济学系,才慢慢发现自己是被骗了。大学一二年级的基础课程(如微积分、物理学、英语等)还是认真学的,但到了三年级,对所谓的专业课失望之极。于是就逃课为主,改在杭州文一路、文二路和教工路一带做小贩了。所贩卖的货品,到现在还历历在目:针织领带(进价1.9元,可卖2.4元左右)、袜子、女式开司米背心(毛衣)等。卖货到杭州大学一幢女生宿舍楼时,楼道门的大妈不让我进,我很快发现,提上三根香蕉送给大妈,大妈下次就主动“小沈你来你来”了,在文二路被一个戴袖章的老头驱赶,塞上一包0.73元的大鸡牌香烟(如按可比价格算,相当于现在的软壳中华牌吧),老头就倒过来帮我放平钢丝折叠板了。到现在我还记得,杭州大学哲学系的女研究生,最不会对我的开司米背心讨价还价。那时,我就在想:念书(上学)改变命运,得了吧。

 

混得大学文凭,碰上那个不能说的年份,如西游记里的妖精们,有关系的都被悄悄安顿好了,关系不硬或没有关系的都被打回原籍。我是属于第二类的妖精。遣返到敝邑(浙江海宁)人事局报到,二次分配工作。被再次发配去一个镇上的机械厂做装配工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那个机械厂从国外引进设备,有一批外国的工程师来厂里,要找一个会说英语的人做口头翻译。浙大时,我正好一边做贩子一边在西湖边的六公园内找鬼佬练习英语,那时虽毛头小伙一个,但用英语谈笑风生已经不是难事。在小镇上,大家都没有见过外国人,又听说我小沈会说英语,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为我是从香港请来的。

 

工作一年多后,被调到县城的衙门上班,在一个叫“计经委”的部门。那是一个只能讲共性不能讲个性的地方,一个咳嗽声音的高低,都可能代表了不同意思。那是一个比赛谁更有“不学有术”功夫的地方。这个衙门部门的一把手(主任),更是一个只会给书记市长拎夜壶的恶心角色。他的恶心,本与我无关,但他同时要拿捏我,我就火了,很快,我就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我警告他:你要是不让我吃饭,我就不让你拉屎。见我的土匪习性爆发,他软了下来。当时,衙门公家的白纸、计经委的电脑打印机和官家的电费,为我私自在外承接的翻译业务,提供全方位的服务。

 

很快,实践证明,我会说流利英语的长处还是有用的。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小县城能说流利英语的人还几乎没有,敝邑当时的钱市长和后来的赵市长(女)接待来访的外宾,都点名指定要我去,当口头同声的英语翻译。女市长当时年轻漂亮,对我似乎还异常关心,但我还是谢绝了她的好意:NO,我要离开衙门。

 

机关衙门里的恩与怨,还是个小事,促使我离开衙门的一个大的刺激,却来自衙门之外。有次,老干部局组织一批离退休干部去一家工厂参观,我供职的计经委事情多人手少,当时要派出一个副主任、科长或副科长已经无人可派,于是就让我这个科员代表本单位前往。到了工厂,离退休老干部团团围坐后,老板让手下人分发香烟,每位来客得到两盒云烟。这两盒云烟,当时是比较贵重的,一个离退休干部(山东南下干部)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当场赞叹了:云烟那!(“云”字发第四声)我当时观察这位老干部的神态,感觉到,如果让他喊那个工厂老板一声“爹”,这位老干部看来一定也是愿意的。作为一个籍籍无名的衙门机关小公务员,我当然也同样拿到了两盒云烟,但面对这两盒烟,我当场对自己发誓:NO,我是个男人,我不能靠人家施舍,我要靠自己去赚钱,然后去买二十盒、两百盒、两千盒的云烟……

 

幸运的是,这时我遇到了我此生以来的一个贵人,他便是我衙门下海第一站去供职职业经理的老板许总。许总也是看我能与外国人谈笑风生,所以邀请我,对我说他需要我这样的人去协助他,而国外客户是现成的,只要服务好就行。我说我不懂如何做外贸生意呀,许总鼓励说:做外国生意是很简单的,与菜场里卖带鱼是完全一样的。我想,我也曾在杭州做过两年的小贩啊,那行!于是一拍即合……许总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知道如何留住人。先确定每年保底多少收入后,我跟着他干了三个月,许总就主动提出“销售、利润奖励制”。半年后,我接到一个土耳其的大客户,做了一个大订单,我一下子拿到了一笔巨额的分成奖励,马上去提前还清了房贷,心里一阵轻松。后来,许总更是有意栽培我、有意挑我,让我独立,让我自己做老板,我与他股份制的一个公司,他51%的股份转让给我后,容许我把转让金分期付款,分期的年限长达一年半而不要一分钱的利息……

 

如今,我经营着自己的箱包皮具实业,客户遍布三十多个国家。我是一个很胆小的人,看到周围原来看似很大的老板很多倒闭了跑路了,我更胆小了。我给自己立定的生意规矩是:

 

一、货款安全第一,没有定金的生意坚决不做。我每月28日要给350多名工人发工资,我要安全第一。这350多名工人,要拿工资去养家糊口,我的责任重大,我不能有任何的闪失。

 

二、按时付清欠款,给供应商一个放心。我观察过,一个电话很多的老板,90%的电话是对方来要钱的,如果你按时付清欠款,就不会再有电话。没有过多的电话打入,感觉应该是不错的。

 

下海近二十年来,我深感自由的可贵。谈不上喜欢现在的工作,但我还是很乐意保持现在的状态。我谈不上成功,但我愿意告诉年纪比我小、又想自己创业的各位读者以下几点感受:

 

第一、生意或许是难做的。生意本来就是从来不好做的,但从来还是可以做的。

 

第二、中国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在沿海地区。大环境有时或许还有逆流,但浩荡向前的势头将永不会改变,不怨天,不尤人,可能是每个创业年轻人应有的态度。如果在内陆,如果创业的环境又是不行,那就毫不犹豫地移居到沿海地区。人生有限,生命苦短,不要坐而论道,而要采取强有力的实际行动。

 

第三、脚踏实地地学会先把小事情做好。中国的教育是财狼式的、愚化式的,我一下海,就把浙江大学的毕业证书烧毁了,这并不是作秀,而是表明了一个正确的三观:你在大学里学到的很多垃圾需要清理。如何做事的所有道理和方法,全部要重新自学,一切都要从零开始。

 

在下是个东吴的野人。野人无本意,散木任天材。一个恐惧农耕之累的散木之人,一个逃离衙门的平民布衣,居然也可以过上一种不失尊严的生活,这或许是上苍对我的眷顾。


南宋周密先生有言:

 

青灯永夜,时一展卷,恍然类昨日事,而一时朋游沦落,如晨星霜叶,而余亦老矣。

 

今天50岁生日,此时此刻,在下正是这个心情状态。周密或许是伤感的,而我则准备哀而不伤。五十而知天命乎?吾不敢也。然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则可也。

 

求祝福,求鼓励。

 

2017728日星期五,五十周岁生日,于浙江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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