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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昨天虽已消逝》

   

太阳爬出了东山巅,将澄沏的光泽涂满了这个叫十里坪的村子和村子以外的山林沟壑,皑皑的雪铺陈着,在有些微热的光泽里更加洁白,以至发出了耀眼的光芒。

经年的木栅栏围成的院落参差地排列,将村子的道路弄得弯弯曲曲,落满了厚厚一层雪的草房顶,像夏日里的山林中生长的蘑菇,没有规则地排列着,加上房顶烟囱冒着的袅袅炊烟映衬着,煞是好看。

村子的中央,是一块空闲地场,有几颗老柞树矗立着,黑乎乎的树皮和在空中纵横的枝节,见证着这个村子的古老。一辆蓝色的解放牌卡车装满了木头,停在这块场地的边上,让柞树的影子花花搭搭地罩住了,车后边的雪地上留下了几道弯弯的印痕。

姐夫领着我,出了他家的门,三姐站在草房门口的阳光里,看着我们往外走,一只灰黄的狗摇着尾巴从仓房边也跑了出来,一直跟在我们的后边。雪落满了村道,两侧的栅栏边堆放的木头半子和圆木,也裹满了雪,我抬眼看去,村子早已成了雪村了。

脚下的雪,鞋子踏在上面发出吱吱的声响,很有节奏地像支曲子的奏鸣,拐了几个弯,有一些三姐夫认识的村人在热情地与他打招呼,当他们的目光移到我身上时,三姐夫就笑着说,是孩子的二舅,从关里来的。

是的,母亲去世后,这是我第三次转学了。因为家里拮据得连几元钱的学费都要掏不起了,父亲还是没白天没黑夜地编他的腊条筐子,到镇子的集市上卖了挣点钱,硬撑着让我继续读书,眼看就要高中毕业考大学了,我必须备水一战保证考上,才能对得住母亲,也不能让父亲再伤心了。

草绿色的军用书包装满了书,斜背在我的肩上,我感觉到了那书包的份量,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也压在我的心里,我不知道此行能否不辜负父亲的期盼。

在家乡的小镇车站上,我坐的那辆车开动时,已是满头白发的父亲腰有些佝楼,站在雨后有些泥泞的地上,我看见时泪水顿时涌满了眼眶,头禁不住扭到了一边。

在吱吱的雪声里,姐夫和我走到了那辆蓝色的卡车旁,灰黄色的狗连蹦带跳围着卡车和我们几个人转了几圈,就打了个地方蹲了下来,粗大的老柞树在阳光里筛下影子,映照在姐夫和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司机的四十多岁的脸上,可能是昨晚喝的白酒劲头还没褪尽,他脸上的古铜色更加亮泽了,说笑着接过姐夫递过来的香烟,点着了,看了看我说,噢,是去头道四中上学的吧,你姐夫头几天就给我说过了。

我点了头说,麻烦您了,坐您的车。络腮胡子司机笑了说,嗨,哪儿的话,我和你姐夫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了。说着将烟蒂往雪地上一扔,转过身开了车门子,自己先上去发动车,可能是天冷的缘故,他费了老大的劲才把车发动起来。

在嗵嗵的马达声里,他对着窗外的姐夫和我喊,上来吧,坐后面。三姐夫去拉后边的车门子,和络腮胡子司机一起的还有一位二十多岁青年,司机说,小得子,你坐前边。我和姐夫在卡车驾驶室的后坐刚坐稳,络腮胡子就把车开动了。

那只灰黄色的狗两个耳朵竖了几竖,立马站了起来跟着那卡车跑,一直追到村南头的烈士碑前的路上,看着颠簸着远去的卡车在雪地里停住了脚步。

山路窄狭并且崎岖,卡车走在上面就像跳舞,后边车箱里的木头在颠簸时发出嘎吱的声响,很快就通过了一座用烂石头垒砌的桥墩、圆木头搭建起来的桥梁。

虽然已是三月中旬,可在延边仍是天寒地冻,冰一样凉的风从车窗玻璃缝里钻进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阳光依然照在络腮胡子的脸上,他的眼睛盯紧了前方,一只手握紧了方向盘,另一只手将一根烟蒂从嘴角拔出来,随手扔出窗外。

他自语地说着咋天下午从柞木林场往村子走的过程,慢慢地就义愤起来,说那个林场的保安卡他有大脖子,非让他拿出一条长白参烟才能放行。他说话时嘴里泛着唾沫星子,有的都喷到了前面的车窗玻璃上,那个叫小得子的青年人见状歪了头说,大哥,这年头,都兴这个,亏了你都四十多了呢。络腮胡子听了小得子的话,不满意地瞅了他几眼,不情愿停下说话,只是换了个题目,仍在滔滔不绝。

三姐夫笑了,在后面拍了拍小得子的肩膀说,得子,你打什么叉,让大哥继续说嘛。说笑间,卡车颠簸着爬过了一个又一个山坡,路两侧的不远处就是大山,两山之间有五六百六的样子,像是农田或草甸,都披上了厚厚的白雪,间或有一片片的树木,光秃着枝丫无助地向车后边倒去。

络腮胡子看起来很有走山上雪路的经验,他加大了马力,马达声大了起来,卡车有些艰难地驶上一个坡,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村子了,这儿比姐姐家的那个村子要大,房子也好了许多,有砖瓦的,也有草房,烟囱一个个地林立着,冒着白色烟雾,我正当疑惑过了饭时怎么还烧火时,三姐夫无意间说,还是人家长银村呀,一天不断地烧炕。

从三姐夫的话里我明白了,这个村子叫长银村,烟囱冒白烟的人家是正在烧炕取暖。三姐夫继续说,从和龙县城到这里的客车每天只有一趟,头天下午上来,过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往县城开,经过头道镇,以后上学想回来,就坐这趟车。

我点了头说,十里坪村为什么叫这个名?三姐夫说,我也说不好。前面的络腮胡子听了头往我这边一歪,然后看了前方说,我在这地儿久了些,可也没在意为什么叫十里坪,不过你这一问,我还真的有个想法,可能十里坪就是因为它离长银村有十里左右的路程吧。

卡车驶下了那个坡,慢慢地开进了长银村,络腮胡子还是滔滔不绝,二十多年前,十里坪村的人几乎都是朝鲜族,后来关里家来的人多了,他们就都搬到长银村还有往下面的青龙、龙门等村子了,这个村名十有八九还是住在那里的朝鲜族人起的。

卡车驶进长银村,一些穿了灰白褂裤戴了白礼帽的老年人在路边慢腾腾地走着,络腮胡子见了摇下车窗玻璃,对着他们喊,阿滋迈,早上好啊。那些老年人有的就停下来笑着向他打招呼,车继续往前走,在一处宅子的前面有一片宽敞的院子,周围也是用木棒镶起来的栅栏,一辆中间红上下白的客车停在中间,车头朝向院子的门口,有一些乘车的人早就在那儿买了票,等着上车了。

我记下了那个院子和那辆客车,因为三姐夫说,往后想回十里坪村,得坐这趟车才能行。卡车出了长银村,山沟变得开阔起来,放眼望去,两侧的山被路边的空地撑得很远很远,路边的空地很平整,铺满了白白的雪,有几棵树点缀其间,像画里一般,久在关里生长的我,哪儿见得这般雪的景致,我的心都陶醉了。


阳光落满了长银村的像蘑菇一样的房顶和弯曲延伸的道路,雪厚厚的像一床白花的棉被子向前铺陈着,卡车经过村东南头的一棵老柳树时,有两个头顶着花色包袱的朝鲜族媳妇跑着要坐车的样子,络腮胡子嘎的一声刹住了车,摇下窗玻璃将头探出窗外说,不行了,不行了,已经坐满了,下一次吧。

看着那两个朝鲜族媳妇嘴里咕囔着有些失望的样子,我感到络腮胡子事先与她们有约,有了我和姐夫,她们就坐不成这趟车了,在我心里正升腾着过意不去时,卡车又让络腮胡子踩响了马达,沿着往东南而去的雪路慢慢地向前行驶。

卡车一路颠簸,经过了青龙村、亚东水库、龙门乡驻地,接近晌午时,终于在络肋胡子用力打方向盘,让卡车向左拐弯时,看到了头道沟镇的影子,远远地就看见沟地变得开阔了,视线也远了,雪野的白色光芒将这片开阔地包围了起来。

姐夫说,前边就是头道沟了。我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似乎能给我带来好运的镇子,林林总总的草房、瓦房、楼房和树木、道路都包裹在了厚厚的冬雪里,像玉石一般在阳光里闪闪发亮。路两边的柳树变得粗大起来,枝条伸向路中央的上方,经过路北侧一处有一座四层楼房的院子时,络腮胡子说回过头来微笑了说,兄弟,头道四中。

我扭过头看了,几乎屏住了呼吸,这就是我寻找希望的地方啊。我深情地看了那座楼和院子里的其他,心里的一个劲在祈祷。卡车继续往前走,路上的雪或许是人和车走过的多了,有的都蹭翻到了路沿上,给卡车留出了一些泥泞。

卡车在路北旁挂有“和龙县插身机厂”牌子的门口停了下来,络腮胡子打开车门子说,佃献,到这儿,我就不往前送了。我知道络腮胡子是在叫我姐夫的名子,姐夫笑了说,那好吧,一路上辛苦您了,大哥。

我想要说些感激的话,可话到嘴边又停下来了,姐夫看看我,又看看那络腮胡子,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络腮胡子笑了说,嗨,学生嘛,害羞,考上大学别忘了我给你开过车就行啊。我对着他,一个劲地点头。络腮胡子这时看了站在一旁的小得子一眼说,得子,还不快帮着拿下行礼?

小得子个头不高,但很麻利地爬上卡车,从车厢里提出了三姐给我准备的被褥包裹,我边忙走过到车厢边接过来,他的眼睛好像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射在我的心中,我蓦地颤了一下。

谢过了络腮胡子司机和他的帮手小得子,我和三姐夫走在了镇子的街道上,镇子很大,店铺林立,朝鲜族砖瓦到顶的新式房子很多,商店的楼几乎全是两三层的,街道纵横交错,可全是土路,上面的雪融化了一些,于是出现了泥泞。

尽量避开道上的泥泞,左拐右拐,在一家汉族民房前,三姐夫叫开了门,开门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三姐夫亲切地叫了他一声大哥。我想我也该叫他大哥,于是在三姐夫还没开口让我叫的时候,我就喊了声大哥,算是弥补我刚才对络腮胡子的过失。

大哥和蔼地笑着,把我们让进房里。房子虽说是汉族样式的,里面却有了朝鲜族民房的摆设,进门就是灶坑,有几只黑色的铁锅安放在灶框上,烟囱通向里屋的火炕。

大哥是三姐夫本家的大哥,在头道镇生活了三十多年了,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北京当兵,大嫂几年前患病去世了,留下他和十多岁的儿子小泉子过日子,朝鲜族话说得特好。

大哥早就知道我要来,对我说,前些日子,你姐夫就给我说了,他为了你的事没少操心呐。大哥的话说得我一个劲的点头,我想当时除了用点头的方式来表达,真的找不出什么好的表达方式了。

大哥知道关里人爱喝开水,拿了碗柜子上面的暖瓶里倒了两碗开水,端着放在炕上的矮腿木桌上,然后说,喝吧,喝点暖暖身子。我看着碗里的开水冒出了丝丝乳白色的热气,心想大哥够细心的了。

午饭自然是汤饭,大哥特意从附近饭店里要了几个炒菜,坐在暖和的火炕上,与三姐夫喝了几盅头道老烧,屋里火炕上的暖融融和窗外阳光照耀下的冰雪寒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饭后,三姐夫要坐从和龙县城开往长银的客车回家,大哥说,你就放心吧,学校那边我都给说好了,明天就可以去上课。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大哥还有小泉子刚吃完饭,就有一位穿了蓝灰色羽绒服的学校老师来到大哥家,大哥对我说,这是吴老师,你跟着他去学校吧。我看着面前的这位四十岁左右男人,有些胆怯地叫了声,吴老师。

老师笑了笑说,从关里来的吧。我点了点头,他说,我老家也是关里的。吴老师的话,顿时拉近了我和他的距离,在遥远的家乡之外由衷地产生了一种亲切。吴老师叫吴继法,教语文,是高三文科毕业班的班主任。

去学校的路上,我还见到了他漂亮的妻子,她也在头道四中教书,给人以甜静优美的印象。知道了我的情况后,她说,不容易啊,要好好把握。

出了镇子,往西走过插秧机厂,我下意识地往里面看了一下,心想能否再见到络腮胡子司机和小得子,可那里的大门紧闭,我不得不扭过头来,跟了吴老师往前走。

来到课堂,吴老师向同学们简单介绍了我后,让我坐在教室东北角的最后面的一个空座位上,就开始了他的语文课。吴老师是东北师大毕业的,满腹经纶,在课堂上讲得绘声绘色,我马上喜欢上了他的课堂教学。


课后坐在我前面的一位女生,穿了件紫红色的西服上衣,戴了一副眼镜,斜歪了一下身子,微笑地看着我说,噢,你也是关里来的?她的微笑像一朵鲜花绽放在我的面前,看着她嘴角微露的整齐洁白的牙齿和洁白的面庞,我没加思索地点了头,嘴上说,嗯。她接着说,那太好了,我也是,往后要是回去,也好有个伴。她的话像姐姐般的关心,让我温暖。

往后的几天,我知道她叫赵永娟,老家黄县的,一个月前来到头道中学,她有个本家的姐姐在头道镇上居住,她也就寄居那里。高三文科班的课堂在教学楼的二楼东侧,每天她来到教室时,老远就能听到她脚下高跟鞋撞击楼廊的清脆响声。

她的发丝乌黑,梳了马尾辫子,走起路来在后脑勺一晃一晃的,还有她的皮肤,像放稳了的乳汁,但似乎缺少营养,没有一丝血色。那件淡紫色的西服上衣,把本来就是很高的身材衬托得苗条多姿。

我不像她可以到镇子上的姐姐家居住,而是得在学校宿舍住下,我将被褥铺盖往学校搬时,大哥真心地挽留,我说还是住在学校方便,大哥也就不再说什么了,只是说,在学校缺什么了就回来给我说。我感激地点着头,心想走到天涯海角,到底还是好人多啊。

开始我住在教学楼东边的平房宿舍,与其他年级的学生住在一起,吃位于宿舍北边一排房屋的学校食堂。食堂一天三顿,全是大米饭,只是汤,有时变换一下,不是土豆,就是萝卜,间或还有水饺,算是改善伙食了。

大米是每个人按月缴到食堂的,然后由一位朝鲜族阿兹迈换成大米票,菜票用钱买就可以了。头道镇里的大集每隔五天就有一次,集市平时也有卖东西的,这成了我放松心情的天堂,每个月末趁买大米的时机,我都可以到那天儿逛上一个中午。

一个多月下来,我感觉还可以,可是历史老师金哲秀看出了门道,他是位朝鲜族人,二十五六岁,刚从东北师大毕业,待人和蔼可亲,他找到学校管后勤的周校长说,那个小山东,眼看就要高考了,住在集体宿舍里不行,得给他调一下。

这一调,我就来到食堂那排房子的一个单间房里,里面有一个火炕,可供两个人休息。恰巧,高二文科班的于全海早就住在这儿,我来算是满员了。于全海是福洞镇人,高高的个子,见了人总是充满了笑。

我俩在一个房间,彼此算是找到了知己,到后来还成了好朋友。我的那间宿舍,门朝北开,在房子走廊里,出了门在走廊东面,就是学校食堂的打饭窗口,所以食宿已经是很方便了,学习也安静了许多。

食堂里做饭的有三个妇女,只有一个汉族人,三十多岁,烫了短发,穿了件蓝黑色衣服,说话特别轻柔,总是很有礼貌地给学生们打饭盛菜,当然也包括我,同学都亲切地喊她邹大姐。她的温柔形象给了我深刻的印象,以至成了我努力学习的动力。

县里集中摸底考试结束的那天晚上,小雨下得淅淅沥沥的,在窗外的黑暗里像是一首奏鸣曲,同学们大都在教室里自习,赵永娟坐我前边的座位上,我的数学不好,而她却很擅长,一道解析几何题难在这个时候难住了我,我用钢笔戳了她脊背一下,她马上回过头来,我说,有道题,请教你一下。

她笑了说,我当什么事呢,你尽管说。我拿了书和本子来到前边她的那张课桌的另一个空位上坐下来,这道解析几何题对他来说易于翻掌,她拿着笔做着图形,边讲解边在我的本子上写着解题过程,在我看来,她拿了钢笔的手指在白纸上晃动得是那样轻盈。

起初,她拿笔的手指离我还较远的,头发垂落到了她的腮帮,黑白映衬得她更加动人,她解着题渐渐地忘却了自己,一心扑在那道解析几何题的证明上,发丝慢慢地触到了我的脸颊,我在感到一阵莫名的痒时,似乎她也感觉到了,看了我一眼,白净的脸庞顿时变得绯红了。

就在这个时候,教室的门被人踢开了,发出了嘭的一声响,我的心立即咯噔了一下,赵永娟也惊得放下了手里的钢笔。只见三个穿了黑衣的男人窜了进来,为头的那位个头很高,瘦瘦的,戴了一付墨镜,朝教室里四下看了几眼,然后就朝我这边来了。

我怕连累了赵永娟,连忙回到我的座位,还没坐下,那个墨镜已经来到了我身边,二话没说,对准我的脸就是几拳,然后另外两位在我的身上一阵拳打脚踢,我顿时吓晕了过去,等我醒来时,教室里没有同学了,赵永娟也不见了,只是这三个人还是在狠狠地打我,我的鼻子、嘴巴都已经出血了。

我偷看了一眼墨镜和那两个人,马上想起了在头道集市上买大米时见过他们,就是上个月初末,我去集市上买这个月的大米,问了几个摊子,不是价格有些高,就是米的质量不是很好,最后还是买了一位朝鲜族阿滋迈的。那个米质不好的摊子里就有他们,看来他们是来找我的茬子呀。

墨镜的一句“教训教训你,以后长点记性”的话还没说完,教室门就走出了一个人,同样是穿了黑衣,上前对准墨镜就是几耳聒子,打得那个响亮,真让我解恨。当他扭过头来,我看清了,他是小得子。

我吃惊得从地上爬起来,看着他说,嘴有些哆嗦地说,怎么是你,小得子?这时赵永娟从教室外面走进来了,小得子看着墨镜几个人吼了一声,还不快滚,下次见了长着点记性!墨镜和另两个小子晕头转向,一个劲地跟小得子陪着不是,倒退着走出了教室,赵永娟上前蹲下身子,用本子纸擦着我脸上的血,我分明看见她的眼角噙着泪花。

小得子这时说话了,小山东,是她救了你。赵永娟直起腰来,抹了一把眼角说,他是我姐姐家外甥,我看见你挨打了,就赶忙回姐家叫他来了。


有一个女生,穿着淡黄色的上衣,头发剪得短短的,露出了耳朵,皮肤洁白,眼睛大而且明亮,我经常在二楼的走廊里见到她,直到有一天她到那间宿舍找于全海,一起坐车回福洞,我才知道她正在读初三,家在福洞镇,名字叫吴学美。

我想起,和我一个班的宋立杰,也是福洞的,他不在学校宿舍住,而是和历史老师金哲秀一起在镇子上租了间房子,高考体检回来时,我和金老师还有他去过他们的那间房,里面当然比我和于全海住的那间房要好的多。

高考体检是在五月底进行的,那时春天已来到了头道镇,学校里也是春色满园了,操场边的柳树垂下了恋春的柔软枝条,泛着成行的鹅黄颜色,周围的水田已插满了稻秧,泛出了一片片碧绿。

我们文理两个班的同学在校长韩东赫的带领下,在客运站坐上车,来到龙水坪火车站,然后客车就回去了,在火车还没到达的间隙,我们就在车站外的空地上等。

那个漂亮的黄县老乡赵永娟还是穿着那件淡紫色的西服上衣,脸颊白白的,嘴唇没有血色,坐在一棵柳树下面的石头上,阳光很好,在她的身上落下斑驳的影子,见我看她,就笑着招手,我走过去,站着问她,你怎么啦,好像打不起精神。

她还是笑,脸色苍白苍白的,然后说,没什么,我就这样,都习惯了,挺一挺就过去了。说话间,火车轰鸣着进站了,她说,上车吧。她站起来,跟着同学们往剪票口走,我看她摇摇晃晃的,急忙走上去说,我扶扶你吧。她转过身来说,好了,不用,不用。

上了车,我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看着她将脸扭向窗外,从朝阳川方向发过来的火车载着我们,一路上给了我们欣赏擦窗而过的春光的大好时机,可我见她像是没有这种兴致,将头从窗口扭过来,看了我一眼,还是淡淡地笑笑,然后将两肢胳膊放在面前的小桌上,两只手指白嫩纤长的手交叉着平放在小桌子上,再将脸搁在上面,乌黑的头发散满了小桌子,几乎触到了我的指尖,我的目光所到之处,让心里像喝了蜜糖一般。

很快就来到和龙县城。体检非常顺利,赵永娟也没查出什么,先前我曾有的担心也像一块石头落地了。

接下来就是高考,七月六日上午,学校统一组织,还是从龙水坪坐上火车,来到县城,这时的县城周围的群山更加葱茏茂盛了。我们被安排在县商业旅社住下,考场设在师范学校,教学楼连着教学楼,阳光明亮地照耀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学校东面不远就是一座被挖掘的山,那被挖掘的大凹坑与周围绿油油的山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俨然就像这座山上的一块伤疤。

赵永娟和我是同一个考场,第一场语文考完时,我见她在考场走廊的一个窗子旁,脸朝外看。我说考得怎么样?她还是笑了笑,没有说话,那目光里像是鼓励我要坚持,我明白了,点着头,同样是对她这样鼓励着。

第三天下午,考完了政治,我对她说,终于考完了,可以轻松一下了。她也说,是呀,我请你看电影吧。电影院就在商业旅社旁边,不用走很远的路,可对她这么大胆的邀请,我还是吃惊不小,不过我没有迟疑,很爽快地答应了。

电影是在晚饭后开演,晚饭前的那段时间,我和她去了新华书店,我买了本长篇小说《红月亮》,我看了内容提要,讲的是西北沙漠绿洲上的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回旅社的路上,她说,先给我看看吧。我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说,好啊,赠送给你吧。

她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接过去了。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两人的座不是连在一起的,我在抱怨卖票的女服务员不会成人之美时,已经来到票上指定的那排座位席,我和她的座是同一排但隔了两个座位,电影院里的人不是很多,我在我的那张票上指定的座位上坐了下来,她看着手里的票,直接就坐在我旁边的那个木制座椅里了,我一阵欣慰。

电影演的是老版的《伊豆的舞女》,黑白的,舞女是吉永小百合扮演的,看到快结束,可能是受了剧情的感染,她流出了眼泪,并且说,不知道是这样的电影,知道的话,就不来了。

我一惊,知道她可能有难言之隐。刚要说话,她却起身要走,我只好跟她出了电影院。在外边的街道上,我说,你怎么啦?她搓了搓眼睛,默默地往前走,我跟在她后边,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生怕有意外发生。

夜风习习,东北的夏夜没有了关里的燥热难奈。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商业旅社已经看不见了,我开始由跟在她后边,变成与她并肩行走。时值夏日的夜晚,有情侣相互依偎着,或从我们身旁擦过,或坐在路边的石凳上,说着绵绵的情话,在他们看来,我们也像他们一样,可我怎么不敢伸出手来拉她一下,虽然她也在渴望着等待着我的这样的动作发生。

来到街道的一个拐弯时,她停了停,像是在思考,可还是折了回来。就在回来的路上,她讲出了心里话。

原来她在黄县读高中时,心仪于同班的一个男生,那个男生对她很好,只是在考上省城的一所高校时,他们之间很快就刹车了。这也很像伊豆的舞女,难怪她看到舞女最后站在码头上,朝那位即将回东京的大学生挥动手帕的一幕时流下了热泪。

我立刻同情起了她,觉得她这半年的心情,全是因了那个男生对她的无情。我们走到商业旅社门口时,大门已关闭了,只留了小门,可能是专供我们这样散步很完了才回去的人留着的,我不禁地暗暗佩服旅社主人的匠心。她走在我前边,上了台阶,她轻盈的身子只一晃就从那小门消失了。

第二天回到头道,晚间同学们在一起,在金老师的带领下,去镇子上的一家酒馆喝了酒,惟独她没来,那晚我第一次喝了酒,并且知道了自己能喝很多。


告别了大哥和他的二儿小泉子,我终于要离开学校回三姐家的十里坪了。那天阴沉沉的,上午我去客运站买了车票,下午我将被褥铺盖和书本用具打成了两个包,肩膀上一边一个地背出宿舍,在门口遇见了赵永娟。她笑着说,今天就得回去吗?我说,是的,车票已经买好了。

她穿了件红色带黑竖条的真丝短袖衫,肩膀上背了个包,只顾自己地顺校园的操场,走进了我的那间宿舍,我只好在门口放下铺盖包,又回到那间宿舍里。于全海早已放假回福洞他的家了。她坐在炕沿上,嘴巴微张地看着房子的天棚,手指相互交织着,像是习惯动作。我说过二十天左右,就能知道分数了,那时我再来。

她说,那时来你不一定能见着我了呢?我立刻让她的话给攫住了,说,怎么?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从背包里拿出了个笔记本放在炕上,看了我一眼说,算作咱们相见一场的纪念吧。

那个笔记本是桔红色的,封皮上有一个漂亮的姑娘的脸庞,变换一下角度,又出现了另一位漂亮的姑娘,这或许是她的匠心吧,选择了这样的礼物给我。我翻开第一页,上面用英语写着她的赠语:真正的朋友同行在一条船上。

我看着这个桔红色的笔记本,说不出话来,房间里沉默得听不见一丝动静,心想那本小说《红月亮》算是我给她的纪念吗?很长时间,赵永娟也不说话,已经是七月十一日了,校园后边的稻田里的秧苗长得老高老高了,在有些湿热的灰色空气里泛着一片片碧绿。

还是我说,去校园后边的稻田边透透气吧。她听了站起身来,背着包似乎在看我的动作,我先走出了那间宿舍,食堂的邹大姐和两个阿滋迈已经放假了,食堂的饭厅空荡荡的,赵永娟跟着我穿过饭厅,来到食堂前边的路上,路边长满了一些莫名的青草。

穿过校园的后门,就能看见田堘纵横的稻田了,阴沉沉的云像是要掉下来,稻田里有灰色的液流在逡巡着,间或有湿气呼进胸腔,真是令人心旷神怡,只是在这个时刻,我却怎么也神怡不起来,因为她说了句“我再来时不一定能见着她了”的话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头。

我和她坐在田埂上,看着天色渐渐间了下来,我狠发狠心,有霍出去了的心肠,想和她握一下那白嫩纤长的手,可手伸出一半,理智就战胜了盲动,我的手倒底还是凝滞在了空气里。她看在心里,久久地却说出了一句话:你好坐车了。

她没去车站送我,就走了。我也没去车站,就在学校门口的道旁等那趟开往长银的客车。我看着她远去的身影,心想或许她是害怕制造伊豆的舞女的那种离别场面,让她已经够痛的心再痛一次吧。

我看着她走出校园门口,沿那条熟悉的东西路往镇子里走去了,直到红色的短袖衫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才将她给我的那个桔色笔记本从手里放进了背包。天阴得更厚实了,眼看着有雨要飘下来,我眼巴巴地盼着那辆从和龙开过来的客车快点路过学校门口。

等来的却是一辆蓝色卡车,和第一次我来头道时的那辆一个颜色也是一个牌子,当那辆卡车嘎的一声停在学校门口时,车窗里伸出了个长满了络腮胡子的头颅,笑着说,小山东,还认得我不?我一看,嗨,这不是那位络腮胡子司机嘛,我的双脚像平白得到了推力,嘣得一下子就跳到他的车前说,啊,是你呀,你这是要到哪儿呐?

络腮胡子说,我这是要到沟里一趟,也去你姐姐家的十里坪村,你这是要到哪儿呢?我激动的心房快要跳出来了,赶忙说,高考结束了,我要回三姐家。络腮腺胡子说,那咱们顺路,你来时我送你,回去时我还是送你,你说咱们是不是有缘啊?

我高兴地说,那是,那是,你和我姐夫是老交情,往后咱们也是老交情了。络腮胡子说,别光说好听了,考上大学,当了大官,可别忘了你这个络腮胡子大哥哟。我讪讪地笑了说,还不知道能考上不呢,不过就是考不上我也不会忘记你这位大哥。

络腮胡子高兴地说,那就快上车吧。我摸了一下兜说,大哥,不好意思,我已经买了车票了呀。络腮胡子说,好办,好办,等到了长银村车站,我给你退了,让那老阿滋迈把那车票钱还给你就是了。听了他的话,我心想,这个络腮胡子真是神通广大,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

将两个大包扛上车厢,我坐在了络腮胡子右边的座位上,这正是上次小得子的座位,我想着小得子,竟是赵永娟的外甥,心想我的这次头道之行真是巧处连连,缘分不断啊。这第想着,络腮胡子又轰然踩响了卡车马达,卡车行驶在往沟里走的山路上。

车走在了弯曲盘旋的亚东水库边的山道上,虽然黑云越压越低,可车窗外的山林和山峦泛着醉人的绿色,远处的山麓边有灰色的云彩像纱巾缠绕飘荡着,山鸟发出了流水一样的鸣叫,湿漉漉的气流透过车窗,流淌在腮边,满目的绿涛、绿浪直往心窝里涌,好像置身一处别样的仙境,什么也可以不去想,什么也可以不去做。


卡车行走在绿色的大山里,绿涛、绿浪包裹着它,也包裹着这位热心的络腮胡子司机,山道蜿蜒,也蜿蜒着我的思绪。高考已经过去,怎么样的结果事实上已经决定了,只是等待时间去验证,我的愿望、父亲的希望能否实现,那就靠我的造化了。

可是赵永娟的那句话,时时不能让我轻松,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我要是再去头道,真的不能再见到她了吗?她说的,回山东的话,搭档做个伴,她能一个人独自回家吗?即使没考好,也得等结果出来再作结论呀。我想着这些,心里酸酸的,泪水差点不争气地掉下来了,好在络腮胡子只顾盯着眼前的山道,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变化。

雨看来就要落下来了,灰白色的液流逡巡在了半山腰,眼看就要打着车窗玻璃了,我的心情变得更遭,头已经扭到了车窗的那边,想着伊豆的舞女,还有那个将要坐上在渤海湾里行驶的客轮的她,还有那个远在济南读书的她的他,还有我自己。明天我就要随三姐夫和三姐下地或上山干活,要么在薅包米地黄豆地里薅杂草、要么拣山林里的野蘑菇、要么冒雨抢收黑木耳、要么到草甸子里放牛,我是乡村出生的,能完全适应这一些。

这也是我完全应该做的事情,准备高考近乎半年,花掉了三姐家的不少钱,我必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补偿。卡车驾驶室里逐渐暗了起来,络腮胡子将车灯亮打开了,他以为我睡着了,没有打扰我的样子,全然与上次滔滔不绝不同。在黑暗中,车座子的绒布温暖着我,我任凭泪水流了出来。

母亲临去世时嘱咐父亲的话,又在我的耳边响起来,我的这一切努力都是在为实现她的嘱托。擦着车窗往后倒去的树木和液流在我眼前一掠而过,要是到了十里坪村南口的烈士碑时,三姐家的那只可爱的大黄狗肯定会挺直了身子蹲在那儿,翘着两只灵敏的耳朵,等着我回来吧?

像是心有灵犀,它可是在我每次回到十里坪时,都在这儿等的,然后摇着尾巴走在前面,领着我来到三姐家,当我再次去头道时,它也总是跟在我身后,送我到这儿,然后停下,蹲起来,静静地看着我消失在山道的拐弯处。

这么想着,我不禁地觉着脑间刚才的这一些思绪,陡然间变成了一池清水,一滴一滴溢出来,后来什么都没有留下,顿觉顺畅了。

作者:刘乃玉,19678月出生,山东省莒南县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日照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一个男人的二十四小时》、长篇小说《七十二堂号》,曾获日照文艺奖、日照市精神文明建设精品工程奖、黄金书屋第二届原创文学大奖赛小说组二等奖、新浪网第二届华文原创文学大奖赛优秀长篇小说奖,曾主持编写《日照青年作家方阵》、《日照青年文学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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