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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富屯溪》(1)

岔河

我在一个闷燥燥的午后醒来,汗津津的手里抓着枕边的一本书,我已经想不起来里面的内容,但我记得上午私塾王老先生读它时窗外呼呼的风声。此刻,毒花花的太阳透过窗棂射进一束束翻腾着灰尘的光柱,像王老先生在宣纸上挥撒自如的泼墨,斑斑驳驳地涂抹在我屋内的空地上。我看见母亲梅氏在天井的柿树荫里缝一床深蓝面的被子,一领芦苇席在树荫的地上很熨贴地平展开来,梅氏穿了白布袜的小脚在上面和着针缝被子的节奏一点一点的。这样的动作,和我室内空地上的那爿阳光一样吸引了我。

我起身下床,那本书始终没有离开我的手掌,我知道王老先生还要摇头晃脑地读下去。去私塾的路是一条窄瘦的长坝,一片宽阔而弥荡着雾气的大水被它揽腰截成两半。我跟在母亲的小脚的后边,在上面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来回。我曾问梅氏,这片大水从何而来,又流到哪里去。我第一次走在长坝上这样问母亲时,她瞅了瞅坝上坝下的大水皱起了眉,好像也很迷茫,乌黑光泽的头发披散在她柔韧的肩上。

在后来我喋喋不休的追问下,她伸出手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好像在敷衍我说,从北边的山旮旯里来,流到东面的大海里去。我说,山旮旯和大海都有水吗?梅氏笑了,她的笑声和她的脸盘子一样令我欣慰。我在母亲的笑声里闻到坝头赭色的苫草弥漫在空气中的膻味儿。梅氏说,傻孩子,山和水是一家人,从来都没分开过,就像这片水,它们还是要回到山里去的。于是,我就在遒劲的河风吹拂母亲大襟褂的猎猎声中,想象着脚下这片水流往山里去的方向和姿势。

夏日的情欲,把这片水涨得像初生育后的母乳,饱满丰沛,亟欲喷发。两岸芦苇丛散发出的略带腥味的芬芳飘荡在水面上,在芦喳划开晨空的脆鸣声里,滋生了袅袅的玉白色蒸气,在水和岸接吻的芦苇棵子里成团成缕地围拢缠绕,然后旋转上升,在嫩绿的苇叶尖上,将大把大把的芬芳香开来,孕育了芦苇荡里生生不息的欲望,枕边的村子承接着芳香的润泽,打了个哈欠就在沉睡中甦醒过来。接着,我听见了梅氏在天井里的咳嗽声,室内的黑暗在隐隐地褪去,灰白色的液流逡巡在我的目光能及的物什和所有角落。

我对新的一天的到来充满了怅惘,母亲的嗽咳让我呼吸平净的心房猛地攥缩,她在吆喝秧子、栀子和梅子起床后,又把我的房门鼻子拍得山响,我知道我又得跟在她的小脚后面通过那道长坝,去私塾学校听王老先生关于那本书的摇头晃脑的诵读。我戴上紫黑色的瓜皮小帽,腋下夹着那本书,在仍然沉闷的早晨跟母亲走在飘散着苫草味的长坝上。

大水上悠荡起白烟状的气团,在村子中央蜿蜒着,长坝连结了村子的两个部分。母亲走在长坝上把身子调整得十分柔和,像雾气下面潺潺流动的水纹。我揉了揉眼睛,在弥散着凉爽的长坝上看到了两岸黑绿的芦苇,看到了水面上闪烁的粼波,最后我看到了大水的曲曲折折,我说,这片大水分岔了吗?梅氏把她白皙的脸扭了过来,小脚也跟着立住了。她抬手指了指说,分的,在村南分了两个岔,一条往东,一条往西。母亲又迈动小脚时,我站在这片大水的中央冥想,我将来要到达的是这岔河的东还是西呢?

秋阳

这片大水有一个吉祥的名字,叫富屯溪,这可能与我先祖的良好愿望有关,我无法去推究这良好愿望实现的程度,只能从眼下我家里人的状况判断出,村里的人们在滋生了千百种实现这一愿望的欲念又无声无息地蚀灭后,守着这片大水两岸的土地世代为农。我的先祖传到到爷爷振祥这辈时,家里拥有的五十亩地一直在殷实着我和家人的生活,以至我到了该读书的年龄,在村里同龄人很难也很少能读书识字的条件下,父亲思温很轻松地把我领进了王老先生的学堂,我很清晰地记着他把打了很多褶皱的白布包放在王老先生的教桌上时的神情,那里面好像缠绕着袁大头相互碰撞时激起的声声脆响。

富屯溪泛滥了整个夏天,在芦苇瑟瑟抖动声里随着秋阳的到来瞬间消瘦了下去。芦苇齐腰下的枝杆黑乎乎地晒在阳光下,蹲在喧嚣至极淫威已尽的水边,呼吸着重见天日的腥气,急旋浑浊的溪水也变得清澈见底潺潺而动。我想不开看见这潺潺而动的水纹闻到在村子上空霍霍飞舞的腥味时会激起何种情感,不过一种欣喜若狂的心情总使我不能自持,它唤醒了我体内最初的愉悦之根的骄傲。

秧子、栀子和梅子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出现在我的目光里的,她们在我瞳孔里晃动着,一切都很圆满。我走出我的屋子在天井还有些刺眼的光线下,细细地打量了她们一番,清清楚楚地读出了栀子掺和进了一些羞怯的求生的目光。

她们是梅氏姐姐家的闺女,诸葛山看中了我家的那五十亩地,在家中几乎揭不开锅的哀声叹气里,领着她们趟过了富屯溪,在芦苇遮隐了身影的午后跨进了我家的门坎。父亲外出已有些时日了,实现先祖们的吉祥愿望像秋后的芦苇在他的脑海里金灿灿地发亮。他不愿意缠绵在富屯溪两岸从早到晚弥散着的腥气里,在他看来,生活在富屯溪就像是生活在饥肠漉漉里,呈现给他的日子显得狭窄局促和弯曲,可有着桥亲的诸葛山把散发着蓬勃绿色的富屯溪看成是他给女儿们延长生命的天堂。

当爷爷振祥坐在堂屋里的木椅上,把刚抽完了的烟袋锅子在他的鞋底上磕了几磕,很痛快地答应了他的要求时,激动使诸葛山端茶叶水杯的手颤抖不已,那浑红的水在杯中激荡着落在他的裤筒上。我看到了什么?从爷爷嘴里吐出的烟圈在我眼睛上面摇晃,每一个都在放射出光芒,在有些暗淡的光线里向我飞奔而来,诸葛山脸上激动的肌肉在纠缠着声音,从他两片唇的翕动里,我感到这声音是那么遥远。我觉得向我飞来的烟圈就是用这样的声音组合成的,因为我看到秧子、栀子和梅子的嘴里也在流泄出这样的声音。

母亲在天井里看见诸葛山从堂屋里出来时脸上堆积着笑容,她也制造出了不少欣慰的笑。她知道家中瞬间添三张嘴振祥能够接受,是读懂了她眼神里的含义的。秧子她们姐妹的到来给她日趋繁累的田间劳作带来了轻松,也给她不满意的日子带来了喜悦,她自从生下我后肚皮从未能凸起来,父亲虽然每次回来在她身上做过不少努力。

我善良的母亲对她姐姐的女儿所表达的欢乐,其实也是我的欢乐,在秧子、栀子和梅子红润的腮帮上,我看到了色彩绚烂的花朵,在丧失了绿叶和枝桠后,直接在底色不同的布料上开放。这种时候我似乎忘记了爷爷和母亲的存在,渐渐接近的红润让我的心房抖动出一串串颤栗,虽然这红润的来源对此一无所知。我看到母亲撕下头巾,和秧子姐妹扛起锄头有说有笑地走出了家门。她们扭动着的身体,让我的目光越来越明亮。

秋日的微凉藏匿着我的幻想,我已经好几次觉得体内某个有毒的地方滋生的东西从大腿间的下水孔很舒服地溢出。上午我在私塾王老先生摇头晃脑的诵读里憋了一泡尿,直到他尊贵的口里喊出我盼望已久的散学两个字,我几乎是在他的后一个字还没吐出来就窜出了学堂。我看见小板子在他手里掂了几掂,最后还是有些无奈地默许了我的急躁。我飞也似地跑上长坝,惊动了一群栖息的芦喳,从芦苇荡里像喷泉一样飞向空中,在光芒里四散开去。我快速地拉开裤子哗哗啦啦地把长坝坡沿溅出一个泥窝窝时,听到了墨绿色的芦苇在抖动的秋风里荡涤出的唰唰声。

我那无法承受阳光而紧闭的眼睛里,一串声音在跳跃闪烁。我把目光顺着这声音撒开,三把锄头乱七八遭地躺在金灿灿的沙滩上,秧子、栀子和梅子挽起了袖口和裤管在溪水里甩着各人的辫子在追赶着什么东西,跑动的脚溅起了透明的水花,在耀眼的阳光里晶莹剔透。我猜她们是在追逐一条被她们的光影陶醉了的鲢子鱼,鲢子鱼游刃有余左冲右突惹得她们叽叽喳喳,偶尔还响出一声微妙的尖叫。尖叫声顺着河道滑了过来,我伸直了脖子。尖厉的声音刺激了我张开的耳朵,我看见这声音和针一样锋利,在明亮的空气中一道道地闪烁,直至穿刺了我的想像。

我体内的某个部位在这尖厉的声音中像沸水一样翻腾跳跃起来,她们好像根本没有看见我一样,欢乐得听上去是那么的轻飘飘毫无掩饰之处。我已经能分辩出其中的那个声音,是从栀子张开的嘴飞翔而出的,就像石片在水面上滑过去激起一连串的波浪。我的脸颊在河道的微风中出现了痒滋滋的感觉,在这有些异样的感觉里,我走下长坝,在水边脱掉鞋子,挽起了裤腿,在芦苇荡掩饰下悄悄地接近她们。

我站在金灿灿的沙难上出现在她们面前时,栀子已经抓住了那条鲢子鱼,鱼尾巴在她手里拚命地摇摆,以求能有逃脱的机会。她小嘴努在一起抬头看到我时,双眸圆睁地又叫了一声,那鱼趁机扑楞楞地滑出了她的手掌潜入水中。她的叫声把我的好奇惊得七零八落,好像一场暴雨结束时的情景。我朝她嘘了一声就走进水中,去抓那条受了伤的鲢子鱼。

受了骇怕的她们看见我继续她们的动作,就又恢复了欢乐。在清澈的溪水里,我看见了栀子的与众不同。她跑得最快是因为她有一双大脚板,秧子和梅子的小脚像几颗肉色的辣椒在水里一跳一跳的,明显地看出了是在费力气。因此我和栀子远远地把她们甩在了后边。

寻着栀子的笑声,我看到她细碎花褂下面的胸脯在一甩一甩地晃动。她红扑扑的脸蛋就像一朵绽开的栀子花,我好像闻到了它的直沁心脾的清香。这清香引诱着我看见了让我产生了晕厥感的景象,在秋阳折射了溪水的清澈里,栀子嫩藕般的小腿和匀称的脚趾释放着红白相间的光晕,我体内顿时好像有一股清泉在涤荡着,我深深地吁了口气,脑子清晰得像是让这涤荡着光晕的溪水冲涮过了一样,贪婪地陶醉着栀子在光与影里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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