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
几天来，我浑身的肌肉充满了新鲜的力量，我感到肺叶扩大了，呼吸加深了，血管里平稳有力地流动着鲜红的血液，心在那溪水的光晕里荡漾，它带给我的愉悦就像在秋风吹拂的河道里响彻着栀子的尖厉的叫声。我知道这样的情绪是受阳光、芦苇和溪水的甜蜜气息、鲢子鱼以及栀子在水中欢快的奔跑、岸边弥漫的腥气、秧子与梅子纤柔的肩膀的影响促成的。然而几乎在她们的意识之外，她们的体态、肉感和圆润的声音，在我本能的幻想中蠢动了。这是因为我的手无意间触到了栀子有些粗糙的手指，一种激流迅速传导到我的心房，我感到它在猛地攥缩或是泵血，我立在水中觳觫得不知所措。
雨后的富屯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腻的绿色，天空宽阔起来，一望无际的芦苇让我看得心里发虚。纹理清晰得没有一丝尘土的苇叶，如同玻璃纸一样透明怡人。我去私塾听王老先生诵读《孟子》的那天早晨，在长坝上遇见了我的小堂叔思玟，他没有我这样好的运气，十五岁了还在跟王老先生之乎者也。十五岁开始后的惟一的变化是，我不再跟在母亲梅氏后边往返私塾了。他奔波在青口和富屯溪之间，做着海货生意，周围几十里的人们都知道他，因为他的到来给他们带来了新鲜可口的海鱼和稻米一样白晃晃的海盐，他的腰包因此凸囊了起来。
他好像对我这样的读书人敬而远之，在和我擦肩而过之前瞅着我皮笑了几下，我有好些日子没有见过他了。他的笑在阳光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我看到这笑在我眼睛上面摇晃，每一次都闪射着芒剌，我不得已闭上了眼睛。他空荡荡地回来要干什么，是在外边时间长了，想和他从青口领来的那个“人样子”娘们小未亲热亲热吧，我想这样的事时脑仁子就会发疼可还是要想，我快要走下长坝时扭过头去，阳光刺耀着我的眼睛，把我本来就不算大眼眯成了两条缝，在这两条缝中我看见了色彩斑澜的思玟也在回头看我这边的景物。
紧跟着小堂叔思玟，我父亲思温也从北方一路风尘地赶了回来。他为了把富屯溪变得名副其实，抛家舍业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他的苇席生意中了。富屯溪的芦苇一望无际，编织苇席成了村里人的看家本事，也是他们养家糊口得以生存的重要方式。于是父亲思温就成了得心应手的外交，经过他手的苇席大都能卖上好价钱，盼望他的回来成了村人的一大希冀。他踏进门坎时，我母亲正在搓一个线砣子，他们相互对视了一阵就各自心领神会地笑了起来。
得知他回来的村人就笑吟吟地来到我家，他们渴望父亲能把大把的钢洋分到他们手中，并祈求父亲能再给他们派上活，把已编织好的苇席运走。父亲坐在堂屋的木椅上一个劲地喝茶叶水，钢洋一摞摞地摆上桌子又被一摞摞地拿走，在村人的布袋里激荡着声声脆响，和着他们脸上洋溢出的感激飘散在天井的上空。村人走尽时，母亲从里间出来收拾桌子上的茶壶茶碗。她把这些瓷器在水盆里弄得叮当作响，这一动作好像展示了我母亲内心的不满。
我父亲每次回来都对他的长子不闻不问，好像他把那个盛钢洋的褶皱不已的包塞给王老先生如同把我也塞给了王老先生一样。他对我的麻木，让母亲对他夜晚的欢快举动疑惑不解。我知道他们又要做那种事了，父亲思温总是喜欢外出回来后不等黑天就做那种事。有一次我看见他们赤条条地在床上紧紧地搂抱着，老式木床被他们弄得吱吱嘎嘎尘土飞扬。
货郎
父亲沉醉在他的苇席外交生意里乐不可支，在他和雇佣的村人拉上几马车苇席朝着北方猎猎而去之后，我注意到了那个时常在长坝、芦苇和饮烟里出没的眉间有颗红痣的货郎。
他摇着小铜锣挑着货挑子一声不吭地向村子里走来，初冬的阳光很好地沐浴着他，他和他周围的长坝、河道、结了小冰茬的溪水以及刚收割后裸出的芦苇茬子、河岸赭色的泥土都在闪闪发光。他在我面前经过时，货挑子里各式各样的小百货的诱惑在我周围弥散开来。平时，一听到这铜锣的脆响，这种诱惑就从村人的心窝里泛了上来，当然也包括母亲梅氏。
长红痣的货郎成了村里人与外界联系的很受欢迎的人，他源源不断地把城里制造的东西挑进村里，方便着村人，又把村人舍不得用、可以换他货挑子里的小家什和在他看来可以换钱的东西挑出村外。他的货挑子在村子的街头一放下，就惹得了一群群姑娘小媳妇和孩子的围拢。我跟在手里拿着一把她梳下来的头发的母亲后面挤进了围拢货挑子的人群。我母亲和众多的女人都俯身翻弄着货挑子里的东西，她们臀部结实的肉绷紧了裤子。
货郎的手也塞进了货挑子，女人的手在翻开货物时，他的手也翻弄着女人的手。后来他的手注意到了一只肤色异样的手，很难说它充满光泽，可里面的肉正试图一鼓一鼓地涌出来，他的手就捏住了它，他判断另一只手在拿着什么东西。他对这只哺乳期已过了很久的女人手有着不可思议的垂涎。我母亲立刻抽出手来，仍然弯着腰和货郎相视片刻后，两人都微微一笑，货郎的那颗红痣在眉间一跃一跃地瞅着她。
我母亲那只并不纤细的手遭到红痣货郎的袭击后，这位女人内心涌上了一股怅然之情，她一下子被推到了货物的诱惑和陌生的勾引之间，一时无从选择。我推想母亲那时心里肯定会格噔一下，她领着我走出人群时目光有些发呆，她好像在判断刚才转瞬即逝的隐秘行为是否被我看到。她眼里越来越显示出了疑惑不安。有些凛冽的风纠缠着有气无力的阳光在我母亲的周围逡巡，她仿佛来到了记忆中的情景，那里面似乎有沉默的波涛在涌动。我的推想穿越了许多陈旧的时间，身体的移动令这种推想戛然而止，一切都变得安心和难以拒绝。
我拿着母亲用她的头发换来的钢针和花线，跟着她走过两条街道，凛冽的风好像很无奈，阻挡不了阳光对我和母亲的刺激，我的脸上出现了痒滋滋的味儿，我的嘴唇微微张开，货郎的眼睛有摄人心魄勾子在低头看他的货挑子的女人脸上乱窜，有意或无意地成为放在陷阱上面抹了酱油的肉，引诱着我母亲记忆中的波涛涌动时，飞溅他一脸。我在走上第二条街道前扭头看了一眼裹在女人和孩子堆里的货郎，货郎也正朝这边瞅，他把有些野的目光泼撒在母亲的后脑勺、脊背和露出袖口的手指上，当碰上我的眼光时似乎还有火光在滋啦啦地闪烁，只一瞬就逃也似地避开了。
天色行将黑暗，货郎一反往常的习惯，谢绝了所有留宿的邀请。他挑起货挑子，将小铜锣举到耳边，当啷当啷地摇了起来，声音尖细而清脆。四五个孩子尾追着他，全都仰起脑袋，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手中的那面小铜锣。锣槌飞动时，他的手纹丝没动。
他走向长坝时路过我家门口，槌子飞摇地敲击着铜锣，似乎有些歇斯底里，当我母亲出现在门口的接脚石上时，他手里的铜锣戛然而止，然后意味深长地制造了个笑容，那笑容上面的红痣在最后的霞光里出奇地颤抖。我母亲僵硬的脸因为他的笑容立刻变得活泼起来，她前倾着身子，回报了货郎的笑容，那笑容追随着货郎的背影，在黄昏时分的长坝上显得十分古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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