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资治通鉴》魏纪 世祖文皇帝 黄初四年 公元223年
吴张温少以俊才有盛名,顾雍以为当今无辈,诸葛亮亦重之。温荐引同郡暨艳为选部尚书。
艳好为清议,弹射百僚,覈奏三署,率皆贬高就下,降损数等,其守故者,十未能一;
其居位贪鄙,志节污卑者,皆以为军吏,置营府以处之;多扬人闇昧之失以显其谪。
同郡陆逊、逊弟瑁及侍御史朱据皆谏止之。瑁与艳书曰:“夫圣人嘉善矜愚,忘过记功,以成美化。如今王业始建,将一大统,此乃汉高弃瑕录用之时也。若令善恶异流,贵汝、颍月旦之评,诚可以厉俗明教,然恐未易行也。宜远模仲尼之泛爱,近则郭泰之容济,庶有益于大道也。”
据谓艳曰:“天下未定,举清厉浊,足以沮劝;若一时贬黜,惧有后咎。”艳皆不听。
于是怨愤盈路,争言艳及选曹郎徐彪专用私情,憎爱不由公理。艳、彪皆坐自杀。温素与艳、彪同意,亦坐斥还本郡以给厮吏,卒于家。
始,温方盛用事,馀姚虞俊叹曰:“张惠恕才多智少,华而不实,怨之所聚,有覆家之祸。吾见其兆矣。”无几何而败。
【译文】吴郡的张温年轻时因有俊才而享盛名,顾雍认为张温在当时无与伦比,诸葛亮也很推重他。张温荐同郡暨艳为选部尚书。
暨艳好议论朝政,弹劾百官,对五官、左右三署郎官,审查尤其严格,几乎都被降职,甚至被连降数级,能够保留原职的,十中无一;
而那些为官贪婪鄙下,毫无志向和节操的人,都被他任命为军吏,安插在军队的各营各府;他还经常揭发别人的隐私,加以夸大张扬,以证明自己处罚得当。
同郡陆逊、陆瑁兄弟两人和侍御史朱据都劝他不要这样做。陆瑁致信暨艳道:“圣人赞扬善行而体谅别人的愚昧,忘记别人的过错而记住别人的功劳,以形成美好的风化。如今大王的王业刚刚开始,将来还要统一天下,现在正如汉高祖不求全责备,而要广泛招揽人才的时代。如果一定要在善恶之间划出一条清楚的界限,仿照汝南、颖川搞“月旦评”,固然可以改变风俗、申明教化,然而恐怕目前难以施行。应该远学孔子的博爱亲仁,近效郭泰的宽厚容人,这才有益于统一大业。”
朱据对暨艳说:“天下尚未平定,如果只举荐那些清白的人,而容不得一丝缺点,恰恰破坏了劝导的作用;如果你一旦被免职,恐怕后患无穷。”暨艳一概不听。
于是怨恨之声遍布路途,人们都争着告发暨艳和选曹郎徐彪专凭私人感情任用官吏,爱憎不以公理作为标准。暨艳、徐彪都被治罪自杀。
张温和暨艳、徐彪素来意见一致,也被牵连治罪,逐回本郡官府做杂役,后来死在家中。
当初,在张温得势时,余姚虞俊叹息说:“张温才能有余而明智不足,华而不实,人们的怨愤将会聚集在他身上,有败家之祸。我已经看到先兆了。”不久张温果然被治罪逐回。
【解析】材料里记载的内容,涉及孙权中后期东吴的“暨艳案”。暨艳裁撤冗官,治理贪污,整顿官场风气,全面从严治吴,这是好事,可为什么不仅行不通,还祸及自身呢?
敖让以为,主要有以下三个原因:
一、打击面太广
毛主席曾经说过,政治就是将自己人搞得多多的,将敌人搞得少少的。整顿官场是好事,但是暨艳一时之间的打击面也太广了。
一旦打击面过广,就会提前将自身的政治意图充分暴露出来。这样就会导致正在被打击的敌人,和潜在的敌人,联合起来,共同围剿暨艳。
江东四大家族,顾陆朱张。陆家、朱家已经发声强烈反对,威胁之辞跃然纸上,顾家沉默不言,即使有张家的力挺,尚且犹自感力不从心。
黄武初为丞相,威远将军,封阳羡侯。张温、暨艳奏其事,邵辞位请罪,权释令复职,年六十三卒。
更何况暨艳的整顿官场,还涉及从江北来的淮泗派,比如说当时的丞相孙邵,也是暨艳打击的对象之一。
所以咱们可以看到,暨艳基本是把孙权手下的两大势力全都得罪了,这就是敖让说的打击面过广。
最终就造成了改革的主力过大,形成材料中所说的:“于是怨愤盈路,争言艳及选曹郎徐彪专用私情,憎爱不由公理”。
如果说暨艳懂得模糊自身意图,采取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的策略,广泛的争取同盟,整顿官场的任务其实是有希望的,最起码不会落得个被逼自杀的下场。
二、操作太急
事缓则圆,暨艳的操作除了打击面太广之外,还太急了。官场乱像的形成,不是一日之寒,这是东吴建立以来,各种势力此消彼长不断迭代的结果。
几十年的沉疴积重,暨艳却妄想在短时间内解决它,从自上而下的改革层面来讲,这是不太可能的。
因为暨艳的权力来自于张温,而张温的权力来自于孙权。
暨艳出任选部尚书,大力整顿官场,这个事情如果没有孙权的默许甚至授意,暨艳没有这个胆,孙权也不会放任。
但不管是张温也好,暨艳也好,孙权也好,整顿官场这个事情,对他们来说其实就是自上而下的良性改革。
自上而下的良性改革,如果操之过急会发生什么?可以参考晁错的削藩,最后必然最后必然激起既得利益集团的武装反对。
怨恨之声遍布路途,这个说法比较委婉。换个现代的说法,暨艳的“倒行逆施”,已经引起利益集团游行示威了。
说白了就是向孙权施压,要求他处理。
这一点汉景帝比吴大帝稍强点,利益集团还没有武装施压,孙权就把张温和暨艳卖掉了,孙权卖队友真是,很快啊。
三、暮气太重
所以从第三点来说,暨艳的失败,其实跟孙权有关,孙权的妥协性太强了,眼见形势不对,立刻就将队友卖掉,死道友不死贫道嘛。
为什么孙权的妥协性这么强?根本原因就在于东吴政权的反动性。东吴政权的构成是什么?
简单来说主要就是三块。第一是淮泗集团,第二是江东集团,第三是其他势力。
淮泗派的比如说周瑜、鲁肃,吕蒙、诸葛瑾、步骘等等,江东本土派的比如说顾雍、陆逊、朱据、张温、全综等等,其他势力比如说荆州的潘濬,益州的甘宁之类。
像这些人,哪个不是自带部曲,就算实力最小的甘宁,投奔东吴也是带了八百家仆来的,来到东吴随便一发展,几千私兵不在话下吧?
枪杆子里出政权,枪杆子就是话语权。孙权不解决私兵问题,就永远整顿不了官场。
官场乱像只是表象,根本原因是这些私人领主,是这些功勋贵旧,是这些地方豪强,不断地往体制内塞人。
同时这也是东吴内战内行,外战外行的原因所在。军队和人口就意味着话语权,打光了就没话语权了,不是刀架到脖子上了,谁拼命?
而孙权等人却对私兵这个根本问题视而不见,执意去整顿由此引发的官场乱像,这岂不就是扬汤止沸?
孙权真的这傻吗?非也。这不是孙权傻,而是江东政权积重难返,暮气太重,孙权只敢做表面文章,当个维持会长了。
私兵问题,孙权是不敢碰的,因为这是江东特色。正是因为有私兵这个福利,江东的各路人马才愿意拥护孙权。
正是因为孙权容许私兵的存在,各路将领以及地方豪强,才愿意帮孙权打赤壁之战,才愿意帮孙权打夷陵之战。
如果说孙权敢就私兵问题动手,那这无异于革了自己的命。没有江东军头地主的鼎力支持,就没有赤壁和夷陵的胜利。
但不解决私兵问题,孙权永远都是合肥城下的孙十万,不解决私兵问题,向暨艳主持的这种吏治改良问题,永远都无法取得成功。
这是一个死结,成也私兵,败也私兵。体制上的落后,就注定了东吴只能是个大号楚国。
所以敖让以为,东吴的问题,不在于官场的整顿,不在于吏治的改革。
而在于东吴的国本,私人部曲制决定东吴就是一个冗余堆积的垃圾场,由这样的逻辑搭建的系统,利益集团过于强大,没有冗官、贪污等等各种官场问题,那一定是假东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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