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货币的历史，总是透露出极为丰富的信息。在某种意义上，从货币这样的细枝末节中，我们才能读到真实的历史。
财富的本质 (之八)
货币与皇权
文 | 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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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世界，究竟如《圣经》所断言，从头到尾都是上帝创造的？还是如达尔文的学说，是从一片混沌之中生长、演化而来的？无疑，这属于人类的终极问题。但有时，这问题好像也不难回答。
比如，当人们在基因理论的框架下，研究“先天”与“后天”的关系时，总爱提的一个问题是：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最主要的决定因素是什么呢？
是你的父母双方所提供的、随机组合的DNA？还是如约翰·洛克“白板论”所言，一个人的生长环境，才是那个具有决定作用的关键因素？(《人类理解论》约翰·洛克)
对此，你一定会有自己的答案。而印度裔美国学者悉多达·穆克吉，在他的著作《基因传》The Gene中，给出了一句精彩的论断，他说：基因给人类写出了剧本，却同时留下了不按剧本演戏的空间。
人类社会的演进、货币的产生和发展，这些发生在历史深处的细枝末节，又何尝不遵循着类似的、自然科学的规律呢？
交换，是生产力发展的内在需求。使交换得以实现的，即是货币。人们在市场上使用什么样的货币进行交易，肯定要受到自然物产条件的限制。但是各交易主体，为了保护和谋求各自的利益，亦会在长期的博弈中，产生各种“自发秩序”spontaneous order(哈耶克)。而货币，就是其中的“自发秩序”之一。
那些不便于交换、或有违公平的货币，一定会被市场无情淘汰；而最终被各方接受、得以长时间稳定流通的，必然是那些拥有信用、或能够被保证兑现的货币。
货币的历史，总是透露出极为丰富的信息。从一个时代或王朝的货币，我们不仅能看到这一时期的经济兴衰；更多的，还有政治力量的对比、社会阶层的分布、资源和物产、生产与技术、以及世界格局等等情况。在某种意义上，从类似货币这样的细枝末节，我们才能读到真实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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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纸币被大规模使用前，世界上绝大部分货币，都是金属的。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世界上大部分地区使用的，都是金币或银币；只而只有在中国，官方发行的，几乎全是铜币。唯一的一种银币，就是晚清的光绪通宝，也被称为龙洋，但发行了没几年，大清王朝就一命呜呼了。
在欧洲，约公元前600年的吕底亚王国，就开始使用白银铸币。到了罗马时代，白银铸币的使用更为广泛。这不仅因为金属货币本来就很受欢迎，更何况银币上还印上了恺撒的头像，相当于以统治者的权威为货币背书，更巩固了银币稳定的信用。
中国古代，大量用白银充当货币的时期，集中在16世纪以后，即西班牙人发现美洲白银后的明清时期。但当时所使用的，并非是银币，而是需要称重量的实物白银。所以在中国古装剧、纪录片里出现的，都是标着5两、10两等，不同重量的金子或银子，却从来没有像古代欧洲那样的金币或银币。这又是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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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种观点认为，中国古代用铜作为货币，就是因为金银稀缺，而铜的储量却相当丰富，且铜的开采、冶炼、铸造技术，也发展较早。所以，中国古代使用铜铸币，完全是客观因素所致。
但事实上，中国古代的黄金和白银，相比于西方，数量并不算少。两汉时期的黄金储量，甚至比罗马帝国还多。
西罗马帝国崩溃后，拥有欧洲之父称号的查理曼大帝，曾试图进行货币改革。但他除了通过政令，将黄金与白银的比价定在1∶12之外，根本无法建立起统一、有效的货币制度。
究其原因，除了当时欧洲封建制度下，各封建势力一盘散沙，难以构建起一种得到各方一致认可的权威货币；更重要的原因，还是当时银矿的分布，大都集中在西亚地区，而西欧的白银产能，实在捉襟见肘、不堪其用。
说起当时的西欧，实在是有些可怜。因为金银的缺乏，导致税收都无法顺利进行。每到收税时节，大领主们只好挨家挨户、大吃大喝，来代替税收，害得他们大多都吃成了胖子。西欧的整体经济陷入倒退，不得不说，贵金属货币的缺乏，是重要的原因之一。这种情况，同样直到16世纪，西班牙人发现美洲银矿后，才得到了缓解。
欧洲与中国相比，金银产量同样有限，但这却并未影响欧洲人使用金银币作为交易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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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中国古代没有金银币，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其根本原因，显然不在于自然资源，而是在不同政&痣结构和社会痣&度之下，会形成不同的经济与货币运的作方式。
如果货币是由掌权者主导的，那么在不同政荃架构下，货币所发挥的作用，也不尽相同。
把这句话翻译一下是：你手里的钱，是否是富有价值、拥有信誉的硬通货？或者，你的钱只能在王朝内部有限流通，并很可能在一夜之间沦为废纸，而并没有真正的价值？即，货币的价值，是由社会的荃力结构决定的，古代如此，时至今日，依然如此。
中国历史上自秦汉开始，王朝的财政体系就有个专有名词，叫做——中央货币财政体系。一个早熟的中/央/集/荃的䈣体，所伴生的，是与之相适应的财政金融制度。而货币，则是皇帝与朝廷，用以维持王朝运作、汲取民间财富的一种工具。无疑，决定一个政&權货币体系的，是它的政&痣制度。
自秦汉起，中国皇权专制的大一统制度就逐渐形成。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便深入人心。把这翻译成白话，即：这个国家压根儿就不承认个人的私有财产；所以，既然私有产权不存在，你就是一头任人宰割的小绵羊，而根本就谈不上什么个人的权利意识。
但在秦汉大一统王朝出现以前，东西方其实都差不多，所实行的，都是封建制和贵族制；各诸侯国之间，虽然经常开战，但目的不过是利益的争夺，只需点到为止、分出胜负、即告停战，而根本不用打得你死我活。各势力之间，包括国王在内，并没有绝对的强者。所以，在封建诸侯和贵族之间，尚能够博弈出一套相对公平的游戏规则。
但自战国的商鞅变法，秦国一面动用国家强权来打压贵族；同时还制定法令，意在将所有老百姓都变成国家机器上的螺丝钉，建立起一种绝对的、不容挑战的政痣强荃。直至秦国最后统一六国，它便在整个中原地区，建立起了一种中央集荃、皇權砖痣的政痊体系。
自从有了绝对的砖痣&權力，历朝历代皇帝不约而同、长期执行的一项基本国策，便是重农抑商。究其原因，也许是担心富商巨贾、聚集财富、挑战皇权；也可能是因为，以土地为基础的农业经济，更加便于朝廷收取赋税、实施管理。两千多年来，中华帝国基本维持了以小农经济为主的自然经济状态；而商品经济，却始终发展乏力。
绝对权力&小农经济的王朝特色，反映在货币制度上，即——中央货币财政体系。货币除了用来进行市场交易、处理债务关系，主要的目的，还是维持王朝的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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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铸造货币，肯定是一项利润巨大的买卖。皇帝既然掌握了绝对权力，就一定会将铸币权牢牢地把握在自己手里。所以历朝历代，朝廷都严禁民间私铸货币。
说到这里，我们就能够回答之前提出的问题了——中国古代为什么只有铜币，而没有金银币？
因为金银相对于铜，价值要高得多。所以，如果官方发行金银铸币，份量略有不足，就会引起市场的强烈反弹，不但影响货币的使用和推广，还可能打击市场、甚至摧毁经济。
如我们在前文《财富的故事（之三）》中所讲到的：公元3世纪的罗马皇帝戴克里先，为了度过3世纪危机，试图通过降低银币成色，来增加货币的供应量；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立刻引起国内的物价暴涨和民怨沸腾，所谓的货币“改革”，最后以惨败收场。
但如果你用的是铜铸币，情况就会大不一样。因为铜币的铸造成本与钱币标价都相对较低，属于小额货币，需积累一定的量，才具有真正价值。这时，铜币的符号性会大于价值性，市场对其真正的价值，也就没那么敏感了。所以不足值的铜币所引发的痛感，要小得多。
正因为铜币的这一特点，货币的发行者，便可借此最大限度地攫取铸币税。所谓铸币税，是钱币的铸造成本、与钱币标价之间的差价。比如100枚铜币的铸造成本，总共10文，但标价却是100文，那么90文的差价，就是朝廷发行这种铜钱所得到的铸币税。
与金和银相比，铜的成本要低得多，但所能形成的差价却大得多。相当于花小钱却能够赚大钱。古代皇帝只有强制使用铜币作为官方货币，才可能最大限度地掠夺民间财富。
铜币本身拥有一定价值，人们尚且不很敏感；更何况货币本身就根本就没有任何价值的纸币呢？
现代社会，经济制度虽更加完善，也更为复杂。普通人没有专业金融知识，对纸币背后的价值，根本摸不着头脑。这时，监督缺位的无良政腐若想通过滥印纸币来掠夺国民，更是轻而易举。纸币的印刷成本，本就能忽略不计，更何况数字时代的今天，政腐要发行货币，只需在资产负债表上调整一个数字，连那点印刷成本都能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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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种情况在西方却不太可能出现，虽然罗马帝国鼎盛期的版图，比起同时期西汉帝国，面积更加广阔；但两个帝国的权力结构不同，汉朝皇权所拥有的砖痣权力，肯定超出了罗马皇帝的想象。
在西方，任凭是亚历山大、凯撒，还是查理曼大帝等等，这些扑克牌上的著名君主，他们所拥有的权力，都是相当有限的；而绝不可能拥有像中国皇帝那样的，不容挑战的绝对权力。
所以在货币这件事上，并非西方君主都是谦谦君子，不屑胡作非为，不想通过发行货币、来攫取民脂民膏；而是因为他们实在是权力有限，没有一言九鼎、为所欲为、不受质疑的权力。
在国王之下，还有贵族、诸侯、富商巨贾等等各方势力，国王不过是领地、势力稍大一些的大贵族而已；其权力与财富，往往并不比别人大多少。若哪个国王、君主胆敢自作聪明，往货币里注水，就一定会激起公愤，人们甚至会拿起武器跟皇帝“讲道理”。
因此，西方君主在一开始，就用真金白银铸造货币，他们对民间的掠夺，也因此被大大地限制了。君主与诸侯、商人、平民之间若有什么往来，所进行的都无异于市场交易。君主无论购买服务或商品，都必须支付足值货币。皇帝、国王无法任意掠夺民间财富，所以民间，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私有财产或私有产权。
尽管古代的东方和西方，所拥有的铸币材料，都是一样的金银、或是铜，却演绎出截然不同的货币样式。这又让我想起遗传学家穆克吉的那句意味深长的名言：基因给人类写出了剧本，却也留下了不按剧本演戏的空间。
古代中国之所以没有金银币，是因为皇权需要通过铜铸币，来加大搜刮社会财富的力度，用以维持和巩固王朝的运作。问题的本质，还是皇權不受约束。中国的民间，其实是没有私有产权的，因而也始终无法培养出一套民间的信用体系。这个问题我们会在后面文章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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