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老弟驾车带我去大背顶寻找摩崖石刻，到了山脚，却吩咐我坐在树荫处，自个儿手握柴刀上山。开了三四条路，就是找不到小时砍柴三四伙伴躲雨的摩崖，柴禾树木太旺盛了，连岩石全覆盖。酷暑难忍，担心中暑，他只得往山下走，在山路边，拍了几张石刻，站在我面前的建文像是水里捞出似的：“等天气凉了，我带上几个同学再找。”我感动得手有些抖，赶忙看照片，悠久岁月的剥蚀，字迹斑驳，难以辨认，有的差不多消失殆尽。其中一张的某字，像是繁体字的“関”，我不由得想起塔石鱼潭村后“永安关”的摩崖正书，想起大岩寨，想起陶成。
山后金村民包建文提供的石刻
一、陶成其人（上)
陶成，永乐年间举人，“以易经中广西乡试第四人”，先在交趾（越南）一带当典吏。后迁至大理寺评事。正统年间，转任浙江按察司佥事。明代按察使，其职责是管理一省军事。佥事的陶成，分道巡察，于兰溪扎寨御寇间，“自许丹心悬日月，宁辞白刃蹈冰霜”，遂获忠烈英名，名震遐迩。
二、矿贼为患
浙江的丽水以及福建的山区，在唐朝，其矿的开采，民间就有小规小模的样儿。明初，皇朝将农耕视为根本，随着开垦的持续，富民兼并田地大有发生，且益趋严重。户部奏报，浙江占田七顷（700亩）以上的富民就有14000多户。土地兼并，至明朝中期，“莫如皇庄及诸王、勋戚、中官庄田为甚”，由此造成农民失业破产，地租沉重，社会矛盾异常尖锐。英宗为解决朝廷财政困难，开始解除货币用钞禁银之规定，大宗交换，均用银计价。并多次申令，禁止民间开挖银矿并划定封禁山区，派重兵把守。由此首先产生了与垄断银矿业的官府税收矛盾，更甚与底层矿工的矛盾，他们受生活所逼，无奈上山“盗矿”，却屡遭官府兵剿。终引发了“丽水盗陈善恭、庆元盗叶宗留合众盗福建宝峰场银冶”。而后，叶宗留，叶希八，邓茂七，拥众万余，转战数郡。正统十三年，处州宣慈矿工陈鉴明、陶得二响应叶宗留、邓茂七等起事，十一月攻入金华、兰溪西南乡，起义与祸乱浑然交集。
三、兰溪之重
时水路交通，装载量大、成本低、较安全，堪称重中之重。兰溪刚好处在婺江、衢江汇合处，“兰溪冲要之地，南欲拒北，则兰为衢婺之门户；北欲御南，则兰为杭严之屏蔽”。如此交通枢纽，给兰溪带来无比的繁荣昌盛。处州矿贼正是看中妇孺皆知的“小小金华府，大大兰溪县”。兰溪，在矿贼的眼中，那是十里秦淮河，富贾云集，青楼林立，画舫凌波，是取之不尽的黄灿灿大金矿。
陶成的到来，至少表明矿贼的剽掠祸乱，其“括冦北窜，全省震动”，唯有省巡检司接手，才能疏通辖地行政关节，力所能逮。果然，肩负使命的陶成，使出浑身解数，立起山口、苏村、大岩等寨，“屯兵守御，贼始不得逞”。
山口寨，得说银岭，它在“县南七十里，盘曲而上约十里，过岭五里为梨树源。是岭为南源（厚大溪）之要口。昔时山寇出没，设巡检司守之。由厚大之山口殿抵银岭六十里。陶成扎寨山口殿以御寇，即银岭之外口也”。
说大岩，“东通金华，西通龙游，北通兰溪，此当三路之间道也。若出山口，则为平原”。此处的水路、陆路理所当然也是矿贼心心念念“北通兰溪”的要隘。陶成理所当然立起大岩寨，以遏东源之贼。
四、名称之“乱”
家乡的同伴，见了我先前涂鸦的第一堰、金兰水库大坝拙文，满是不客气：胡说八道，大坝东头的山，明明是大背顶，哪是燕山，乱写。
此地山峦的各各名称，山后金村民向来清清楚楚，按水流方向，焰山尖，大背顶，再外，小背顶……高德地图百度地图上是统注为庵山尖。其实庵山尖三字标的位置与焰山尖、燕山，倒是实指同一座山。它与大坝衔接的大背顶山麓有一沟之隔，还是稍有点距离。《金华县水利志》把第一堰衔接的大山注为焰山尖，村民的眼中，错了。史志的权威性客观存在，不是我一介小民能随便胡诌的。何况在我看来，并不怎么错，只是被名气所累，不够精准。如同说瑞安岭，岭的意思，常人大多指的是岭的山垭口。可坐中巴，车刚在新兰村口上坡，便有人说，到瑞安岭了。看看，这两个岭的意义差别还是显而易见的吧，原因可能是名头大的常会遮掩名气小的。
本文要说到梵安寺、烽火台、大岩寨。想来想去，为说清楚，其地理名称少不了说大背顶，今个儿，我得顺从民意。
五、说梵安寺
七五年，我从上饶电务段高校政审回家，下车伊始，便听说发大水了。
水库泄洪闸的巨浪滔天，我惊叹上空爆腾的巨厚雾帘，遮天蔽日，更惊叹韩工的未卜先知，年前的决定太英明了：在闸口往下风钻爆破，大大加深闸口。要不，病危大坝定当溃塌。
我脊背发颤：“运气，要不，垮坝了。”“垮不了，大背顶上的菩萨保佑着。”欻欻而过的山后金一叔伯辈说，“快，翻大背顶，去捞。大坝脚的都是垃圾了。”“那不叫焰山尖？”“大背顶前面的才叫焰山尖。”
山后金村民说的两座山位置
站在大背顶山腰往里望，焰山尖要略低一头。漂浮物，两个极端，要么粉身碎骨的齑末，要么残臂断腿的大块头，一片惨绝人寰。它裹挟着房舍、祠堂的横梁、柱子、牛腿和家用的大柜、斛桶，以及森工站的木材，把偌大的库面挤得满满，几乎看不见水。叔伯辈用脚擦了两下两三丈见方的浮土：“看见了吧，大砖，烽火台。”边说边走，用手指左边山顶，“寺庙在那，塌了，以前住着和尚。”
退休后，翻得《汤溪县志》：“梵安寺，在县东南第一堰口。”我才知晓，寺庙叫梵安寺，水口庙，第一堰的标准配置，镇妖除恶，白沙溪口人的美好愿望。
六、三璧辉映
上面点到了大背顶上烽火台，接下来细说烽火台。
我所见的史志并未翻得“烽堠”“烟墩”之类的记载。可六七十岁以上大岩人，几乎人人皆知烽火台，原址埋着大砖，更有条石。条石拆卸拖着下山，砌进了水库大坝。
烽火台，古时边关上，用于点燃烟火报警的高台。如遇敌情，则白天施烟，夜间点火，台台相连，传递消息。大背顶的烽火台与众不同，孤单单的，说不上台台相连。其烟，方圆十多里可见，其火，根据高度，估计夜间主要光照白沙溪口到朱村这七八里地。陶成于大背顶修筑烽火台，是他对白沙溪口地势形制、风土人情了然于胸，据此，因地制宜，独树一帜立烽火台，其用意是“上兵伐谋”呐。
白沙溪口，高耸的大背顶，伏卧的乌龟山，呈虎踞龙盘之状，巨型堰坝第一堰往乌龟山一坐，梦中的米粮仓便实实在在的触手可及。
县志说：在朱村东的“石宕尖又分为二，一西北为焰山尖，并注释：'唐滕珦赐第故址，在此山麓’。”滕珦，唐礼部侍郎，以右庶子致仕（退休），卒赠户部尚书。“时朝廷赐新第宅于婺州白沙溪口，州司于宅四五里，置归乡观风亭，迎候庶子。婺州刺史朔（初一）望（十五）率郡僚，就第蔼见，春秋二时，设乐张宴，子孙皆列于筵。”后，滕氏“耕读立家，簪缨发族”。
汤溪县志截图
再说白沙溪水，“北经石笋原，以宋王提刑葬此，故又名王山，今墓对石笋尖，又名焰山尖。”王坟墓主王师愈，一品大员。由翘楚级的大儒朱熹打理扦坟，朱子当先寻龙点穴，高人就是高人，他的“点穴”离开了众人看好的王山坤口，替坟安“靠”、树“照”，给神道立翁仲、碑铭……并设宁庵，予田百亩，由僧供奉守护焕章公神位。想象当年扦坟奉安场景，从金华北山始，披麻戴孝，浩浩荡荡，幡幔习习，哀乐声声，纸钱纷飞，一路至南，鸿篇巨制的规模当极大的震撼了当地百姓。
卢文台第一堰、滕珦故址、王师愈扦坟，如此惊天的三大之举，加之初受学于王师愈之孙王柏的宋大儒金履祥（王柏于大岩“作有'松香坟’”），他的后裔散居大岩、坞里、朱村上下等地，人气陡然升腾。陶成的心目中，这些正是白沙溪口钟灵毓秀、人杰地灵正能量的集结号，是破贼擒匪的根本。他以一个军事将帅独特的眼光，窥破了白沙溪口的地理人情玄妙，在大岩寨修筑烽火台，可给矿贼造成如同十万雄兵的心理压力，不但解了投鼠忌器，还能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
七、大岩兵寨
大岩寨，有人认为在大岩附近。不错，大岩坑口的白沙溪口，“……此当三路之间道也”，是通金华、龙游、兰溪的关隘。可一山之隔的瑞安岭，它同样“为东源（白沙溪）达兰溪要隘”。只是路途坎坷崎岖，但相较于白沙溪口要迅捷得多，“趸脚”的伙夫，不但可达兰溪，而且脚程近多了。
先啰嗦两个词，寺安岭，广云寺。当地民众说的寺安岭，县志称之为瑞安岭。广云寺，白门线上的“广云寺，在县东南瑞安岭。明万历四十年，僧广畴建”。包姓和李姓两老人说，广云寺在瑞安岭岭头近旁。妙康桥下面水库底下的下兰背村，水库移民，搬迁到瑞安岭外岭——新兰村，广云寺坍圮后，人们将新兰村另称之为广云寺，将村称寺，不多见。
当地民众说的寺安岭，县志称之为瑞安岭
《汤溪县志》将我的视野拉进翻滚的硝烟和阵阵的杀声：瑞安“岭上有瑞安寨”，“今岭南北均有寨门”。南寨门毋庸置疑在瑞安寨，可北寨门呢？南北相对，当在瑞安岭边上“为箬帽尖为瑞峰山”的北面。
我蓦然想起儿时的一件往事，伯父带三个小孩——两儿子和放农忙假的我，宿住砍柴，从下溪西回家。
要是现在站在妙康大桥，水陆两路指向一清二楚。水路：白沙溪未几便转向西北，妙康、猢狲岚、朱村……直至金兰水库大坝，我们没有木船可搭乘，唯有走陆路：脚步随着眼光到小坑口渡口，由南转东，经大锅下小坑口学校，岔上历经沧桑岁月的光锃油亮石子路，登上铁气满满的瑞安岭山垭口，“雄关直上岭云孤，驿路梅花岁月徂”。我想让垭口的山风吹去点疲倦，歇歇，往下路长着呢，可我不敢向伯父提建议。
正当此时，伯父一吧嗒：“上凉帽尖。”四人闻声而行，往北边一闪，攀上荆棘遮掩的一条小道，路面洁净，显然人来人往，久踏而成。我像梦呓：咋叫凉帽尖，凉帽尖，奇怪。原以为要翻墙头似的翻爬瑞峰山，登顶后豁然开朗，眼前展现大小不一的浮沤状坪地，一片开阔，怎么会叫凉帽尖？
三走两走，山下水库大坝突然呈现在眼前，离家真近。
临了退休，我才明白，儿时的这次翻山越岭，是在大岩寨上行走，真正的有眼不识泰山。大岩寨的北寨门当在白沙溪口的大岩、大背顶烽火台一带哇。陶成修筑的大岩寨扼守的是两个关隘：白沙溪口，瑞安岭。
大岩寨的南北两兵寨，从军事角度，各有千秋。
瑞安岭的“瑞安寨”少不了立木栅，置更楼，其兵防，一般配置马、步、战、守兵，包括弓箭兵、鸟枪兵、藤牌兵，还会有礟（炮）位，人数较多的应该是民壮——“三时在野力田，一时入城讲武，若有征调，即同正军。”瑞安岭的地势决定了这一带人烟稀少。其垭口雄关，更是萧杀，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概。
处州矿贼的竹筏，呼啸而至，跳上下兰背，首当其冲的便是瑞安岭，杀至瑞安寨，如若破关，便一泻而下，摧枯拉朽，至村口转北，掠过“龙头前”、西叶坞，绕过大岩兵寨，直达上盛、汤溪、兰溪。
不过，方今瑞安岭的升级改造，其险峻几乎荡然无存，垭口旁边古怪的山头铺，诉说沧桑的石子路，挖了，新兰村中的公路也大为拓宽。
北寨门，与瑞安岭的寂寥恰恰相反，地域广大，村庄遍布，炊烟袅袅。可是第一堰、大背顶、乌龟山，繁华之下藏着险峻，远胜于瑞安岭，好在烽火台的站岗放哨，平添了人们安全感。
瑞峰山，居两寨门之间，山顶平缓，不但地形特殊，而且旷敞，当为兵寨中军，加上明堂那地儿，有一汪长年不干涸的泉水，要驻扎个千把兵士，还是绰绰有余。可惜没能找到遗存，如果宿营的是帐篷，遗存更是微乎其微。但瑞峰山连接南北两寨营，相互照应，左右逢源，这军阵委实铜墙铁壁了。
当矿贼进攻瑞安岭，瑞安寨则是以逸待劳，居高临下，更有手中鸟枪，弓箭，礟罩着，且中军后备，源源不断，北营策应，狼烟助威。矿贼焉有不败之理？
矿贼在瑞安寨灰头土脸的溃败，设若于心不甘，妄想去大岩坑口、焰山尖等地捡个小金矿。二十多里的七拐八弯路程，他们万不敢走陆路，大概率乘竹筏，其战术更要速战速决，求得偷鸡摸狗地捞上一笔，急速于第一堰水势奔腾的龙口逃命。
推测，下兰背的竹筏才动，瑞峰山的军阵已变，北寨门成了前锋。大背顶的烽火台狼烟滚滚，官兵战鼓齐鸣，摇旗呐喊。和成百上千的村民早早等候关门捉贼，何况山后金村民风向来彪悍，远近出名，三根烟筒（类似权杖）之一的建文爷爷，便承袭了祖辈拳脚。姗姗来迟的矿贼，被白沙溪口巨大圆状的米筛溪绕得七晕八素，头顶的烽火台，成了望乡台，第一堰的龙口，更是鬼门关，矿贼早已心胆俱裂。
所以，我们很难见到大岩寨围剿矿贼的史料，即便到了洪（秀全）杨（秀清）之乱，官军驻扎瑞安寨，仍不见“毙”“歼”一类词。明、清、民国期间，汤溪战乱多多，史志记载的战争大场面，不计其数。大岩寨战况却不见一字提及，当多是不战而胜，足见陶成修筑的大岩寨防守功能非凡。
八、殊途同归
陶成，正统年间“当御寇之任，首率兰溪义旅，因旧城址立木栅，置更楼、巡捕，昼夜警备”。解了燃眉之急，便立山口、苏村、大岩等兵寨，这第二招在于防患于未然。待见成效，他便以攻为守，“用计略擒贼党数百人，贼由是不敢近兰溪，一县之人得免祸，而诸郡皆安堵如故”。是故，“朝廷嘉其绩”，陶成升迁为按察司副使。虽说如此，陶成于兰溪扎寨御寇，在行政的隶属上，定会遇上各种掣肘。李嗣的置县之请，应该是正中陶成下怀。
金华知府李嗣以为，“兰溪属地'汤溪’阻山界水，民之趋役输赋，往往后期”，而当下深受矿贼剽掠祸害，且呈蔓延之势。“近岁以来，处之群不逞者不时啸聚为非，所司虑有蔓延波及之患，为闻诸朝，遂割衢之龙游、处之遂昌、婺之金华兰溪，四县之边，辏合为县。”简言之，“其阻山带（滞）水，矿戾难治，请置为县”，置县，朝廷、陶成、李嗣三方各有侧重，却异曲同工。可惜汤溪置县成真，陶成却不在了。
九、陶成其人（下）
一品大员大学士邱濬撰的《陶忠烈公神道碑记》：“会议遣藩臬臣僚一人，抵贼巢招谕之，莫敢行者。公毅然请任其事，至则感之以诚，谕之以理，贼首叶宗流、（另有叶中箭命丧之说，抑或降而复叛？）陈谏胡环听竦动，咸翻然悔悟，率其党出降朝廷。”
陶成殉职两个版本，大同小异，选简约的：“景帝景泰元年（1450年）五月，贼在庆元大社者，又出掠丽水、青田诸县，进攻武义。武义无城郭，副使陶成力御之。贼锐甚，麾下劝稍却，以避其锋，成不可，帅兵更进战。自辰至申。俄而城中火起，兵溃，成策马突阵，死之。”
两则史料，一个奔驰浙婺沙场智勇双全胆识过人的将帅形象活脱脱地展现我们面前。他的死，“两浙人闻之如丧其亲戚，诸郡县皆遣人致奠。”陶公，你永远活在白沙溪口人民心中。
蓝天绿水的大背顶，宛若陶成公站在烽火台，引吭高歌：“狼烟起，背顶北望，龙起卷，马长嘶，剑气如霜，心似白沙水茫茫……”
陶祠忠烈公
作者简介——
金少华：曾在山足、周村、琅琊等地教书，已退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