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意外的话，故事的走向应该是这样的：
一位于香港电影黄金时期出道的女演员，通过非一般的勤奋和天赋，成为女神级的超级电影明星。进入中年后，她有49%的可能，选择嫁入豪门做富太，还有49%的可能，选择多年纠缠于富商之间备受情伤。其间，她还得严格地管理自己的颜、色和身体，按照华人社会对女星最坚定和执着的人设期待，“优雅地老去”。此处，你脑海里想起了陆港澳台四地，无数进入中老年后，依旧皮光水滑的不老女神。她们优雅地接广告，优雅地扮少女，优雅地假装大家看不出她又注射、拉皮了，优雅地活在固定角度的柔光自拍里。
1983年，张曼玉（右）以港姐亚军的身份出道。而张曼玉，本来完完全全可以成为这中间最顶端的一员。按照过去几十年间，人们最爱用来形容她的那个形容词“优雅”一样，扮演一个优雅老去的女星。可她偏不。她像是突然厌烦了某门课程的大学女生。匆匆收拾好书本，背起双肩包，果断走出了教室。2004年，在以电影《清洁》获得第57届戛纳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后，不论从经典作品数量还是获奖经历来说，在华人世界无人可比肩的传奇影星张曼玉选择无限期息影。迄今为止的12年里，除却两次帮助朋友的零星客串，她再没有主演过任何新戏。1964年9月20日，也就是52年前的今天，张曼玉出生于香港。在选择退出的40岁之前，她演过许多普通女人的故事。比如，她曾经是亦舒小说里的女主角，是《人在纽约》的华人移民，是被两个男生同时爱上的普通女生，是与母亲疏离隔阂的女儿，是60年代到大都市闯世界的小演员。当然，她演过更多的是名人和艺术片的女主角。比如曾陪伴张爱玲的闺蜜炎樱，死于人言可畏的名伶阮玲玉，宋氏三姐妹中的宋庆龄，泼辣风情的龙门客栈老板娘，魅惑灵动又俏皮仗义的青蛇，20世纪末的香港新移民李翘，《东邪西毒》里想要醉生梦死却不得的大嫂，国师中国式大片中的女刺客，欧陆文艺片里经过劫难后重获清洁和重生的摇滚乐手。
《花样年华》中，张曼玉扮演了雍容典雅的纠结女妇人苏丽珍。而令人最难忘记的还有一位叫苏丽珍的香港女人，她从《阿飞正传》走过《花样年华》，一直走到《2046》。鸡汤文告诉我们，“只有体会过高速生活滋味的人才有资格说我要慢下来”。当玛姬张（影迷们的爱称）消失于大荧幕多年后，人们才惊觉她已不告而别。零星出现的八卦新闻里，她的脸上已经不见了过去厚厚的粉底。她自己剪的乱发，她的消瘦、她的皱纹、她的一身黑，都让娱乐新闻不再敢将“优雅老去”四字跟她并列。但她终于摆脱这个魔咒了。我猜玛姬张内心曾经无数次用粤语、法语、英语等多语种骂过“去特么的优雅老去”。2013年的一天，王菲在微博贴出一张少女时期的照片，附文“致我们终将逝去的胶原蛋白”。而同年底，对胶原蛋白的流失毫无伤逝之心的张曼玉，出现在了金马奖五十周年大师讲坛。从这次讲坛发回的报道里，人们才知道：十年前，这个女明星为何要转身走开。现场，有影迷不断问她何时复出。她的回答直接干脆：“我已经没有那个梦了，已经不想再演什么。我现在每天生活的时候，才觉得自己开始做人。演了无数次别人，终于可以做一回自己。”她的国语依旧很烂：“18岁到35岁都一直拍戏，没有自己的生活，我想先演好张曼玉这个角色，张曼玉是谁我都不知道。”她已经不care外界的期待，“让我烦恼的事情是我最爱的人，不是导演或者影迷。我不能改变自己去让他们开心，我要做我自己。对外边的人，我不需要对他们交代。”“真正拥有众人喜爱的人，都是不在意众人喜爱的人”（韩松落）。都选择从香港离开，进入日常生活的的王菲和张曼玉，都是这样。对于外界耿耿于怀的鱼尾纹和细纹，玛姬张不解“为什么非要年轻、没有皱纹才是美呢？美不是一切，它很浪费人生。”在饰演了那么多别人的故事后，她终于再次进入自己的人生。她谈恋爱，学剪辑，发单曲，然后就像息影前最后一部电影《清洁》里的角色一样，成为她一直想要成为的摇滚歌手。“车祸现场”，“女神疯了”……排山倒海的群嘲和不解也阻挡不了玛姬张的音乐之路。
2014年，张曼玉开唱后争议四起，颠覆形象的行为被人斥为出丑。她答：“我演了20部戏还被人说成花瓶，请给我20次机会唱歌。”专栏作家黄佟佟说，“作为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我很欣赏张曼玉——你知道，中国任何一个大城市的百货商场女装分两层，girl那一层是给少女的，lady那一层是给老年妇女。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隐喻，显示了一个真相，那就是在中国，30岁到50岁之间的女人是不存在的。”她们是电视广告里唠叨的黄脸婆，是社会新闻里当街扒光小三的疯女人，是傍晚暮色中广场舞方阵中的模糊一员。可是张曼玉的出现，告诉大家即使到了50岁，还可以穿得很朋克地在台上唱歌。有人在北京公交上见过她，有人在上海田子坊见过他，还有人在巴黎街头见过骑着单车飞驰而过的她。人生仿佛总由偶然驱动。二十几年前，关锦鹏《阮玲玉》最初要找的女主角是梅艳芳，但她因为不想来大陆拍戏，把这个机会让给了张曼玉。再一次，陈可辛《甜蜜蜜》最初要找的女主角是王菲，但因为她不想拍电影，把这个机会留给了张曼玉。这两部电影后，她开窍了，进入化境。她感慨，“拿奖最多的电影开始都不是找我，这是我的运气。”也许正是因为太多次和银幕上的声色幻影交换人生，所以才那么迫切地希望抓紧时间做一回自己。近些年，每当看到顶着自己剪的一头乱发出现在时尚活动或者零星街拍中的张曼玉，我总会想起杜拉斯《情人》中的那段话：“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分享一个秘密，如果用粤语来读上面那段文字，脑海里会自动接续上无数电影中玛姬张的声线。试试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