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梁小斌为《世界3》创刊题词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那是十多年前
我沿着红色大街疯狂地奔跑
我跑到了郊外的荒野上欢叫
后来，我的钥匙丢了
心灵，苦难的心灵
不愿再流浪了
我想回家
打开抽屉、翻一翻我儿童时代的画片
还看一看那夹在书页里的
翠绿的三叶草
而且
我还想打开书橱
取出一本《海涅歌谣》
我要去约会
我向她举起这本书
做为我向蓝天发出的
爱情的信号
这一切
这美好的一切都无法办到
中国，我的钥匙丢了
天，又开始下雨
我的钥匙啊
你躺在哪里
我想风雨腐蚀了你
你已经锈迹斑斑了
不，我不那样认为
我要顽强地寻找
希望能把你重新找到
太阳啊
你看见了我的钥匙了吗
愿你的光芒
为它热烈地照耀
我在这广大的田野上行走
我沿着心灵的足迹寻找
那一切丢失了的
我都在认真思考
雪白的墙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早晨，
我上街去买蜡笔
看见一位工人
费了很大的力气
在为长长的围墙粉刷
他回头向我微笑
他叫我
去告诉所有的小朋友
以后不要在这墙上乱画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这上面曾经那么肮脏
写有很多粗暴的字
妈妈，你也哭过
就为那些辱骂的缘故
爸爸不在了
永远地不在了
比我喝的牛奶还要洁白
还要洁白的墙
一直闪现在我的梦中
它还站在地平线上
在白天里闪烁着迷人的光芒
我爱洁白的墙
永远地不会在这墙上乱画
不会的，
象妈妈一样温和的晴空啊，
你听到了吗
妈妈
我看见了雪白的墙
——1980年5月至8月
母语
我用我们民族的母语写诗
母语中出现土地 森林
和最简单的火
有些字令我感动
但我读不出声
我是一个见过两块大陆
和两种文字相互碰撞的诗人
为了找水
我曾经忘却了我留在沙滩上的
那些图案
母语河流中的扬子鳄
不会拖走它岸边的孩子
如今，我重新指向那些象形文字
我还在沙滩上画出水在潺潺流动
的模样
我不用到另一块大陆去寻找点滴
还有太阳
我是活在我们民族母语中的
一个象形文字
我活着
我写诗
说“剑”
利剑的作用是用来刺向铠甲后面的胸膛
在护心镜破碎之前
利剑永远活着的使命尚在期待
你可以试想
墓室主人为什么要把一柄利剑殉葬在身边
不，利剑并不具有殉葬的使命
它埋葬在地下也在梦想着杀机
一柄没有喋血的剑
大概不能叫做“剑”
剑的真实饱满需要被杀者与它共同完成
现在这个任务仍没有完成
我们所看到的所有的剑
均洋溢着一种僵持的风度。
从什么角度可以证明
剑的使命尚未完成呢？
我们从现在生活中的紧张心态中得到佐证
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剑
什么时候达到了目的，它才愿意静卧其间
剑刃眯缝眼睛？
剑刃上的？比刀刃的光亮和剑柄上的
流苏更为重要
真正意义上的剑
应当磨损得消失殆尽，化为一团云烟
我们应从刀痕上大致猜测
世界上曾经存在过一柄剑
它是什么模样
我们只能依据猜测画出
如同对龙的刻画那样。
所以，一个我们可以看得见的剑
一个以“出土文物”自居，而又自称尚已生锈的剑
还没有真正体现出它的幻影特质
因为它能触手可摸
反倒证明它不是由幻影而来
我，活在许多貌似出土文物
但并不是出土文物的剑的周围
至此，你说，
怎样才能结束一个剑的时代
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内心
你让我一个人走进少女的内心
害羞的人们，请在外面等我一会
让我大胆地走进去
去感受她那烫人的体温
和使我迷醉的喁喁私语
我还要沿着血液的河流
在她苗条的身体上旅行
我要和她拥抱得更紧
让女孩子也散发出男性气息
说吧，请告诉我
那在黑暗中孤独地徘徊的是谁
那由于痴情想奔向美丽星光的是谁
让我们一起走进少女的内心
并且别忘记带上两把火炬
让我们勇敢地走进去
去发现外面的世界还没有的珍奇
在这发源心脏的河畔
我一定会拾到一本书
这上面没有腐朽的教义
它启发我怎样和未来去亲吻
但愿我也有一颗女孩子的心
让整整一代人走进少女的内心吧
当我们再走出来
一定会感到青春充满着活力
一种力量
打家具的人
隔着窗户扔给我一句话
快把斧头拿过来吧
刚才我还躺在沙发上长时间不动
我的身躯只是诗歌一样
木匠师傅给了我一个指令
令我改变姿态的那么一种力量
我应该握住铁
斧柄朝上
像递礼品一样把斧头递给他
那锋利的斧锋向我扫了一眼
木匠师傅慌忙用手挡住它细细的
光芒
我听到背后传来劈木头的声音
木头像诗歌
顷刻间被劈成
两行
我热爱秋天的风光
我热爱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当土地召唤我去收割的时候
一条被太阳翻晒过的河流在我身躯上流淌
让河流把我洗黑
当我成熟以后被抛在地上
我仰望秋天
像辉煌的屋顶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河流两岸还荡漾着我优美的思想
秋天的存在
使我想起在耕耘之后一定会有收获
我有一颗种子已经被遗忘
我长时间欣赏这比人类存在更古老的风光
秋天像一条深沉的河流在歌唱
梁小斌(1954-)，祖籍山东荣城人。现居安徽合肥。著名朦胧派诗人，《中国，我的钥匙丢了》和《雪白的墙》是其代表作，也是安徽省诗歌界的一面旗帜。著有诗集《少女军鼓队》、《梁小斌诗选》等。
我们都是来历不明的人
田晓华/文
有一次，我与梁小斌在南淝河河边散步谈心，聊到父亲聊到了故乡。小斌突然认真地说，你说人奇不奇怪，我爸爸生病住院期间，我们弟兄轮流值守，那天，我替他擦澡，擦着擦着我就忍不住抚摸他身上的疤痕，疤痕细腻，像小河流水一样。这个带枪伤的疤痕是怎么来到他的身上的，他不告诉我，那就是来历不明，这样延伸下去想，这个叫南淝河的小河也来历不明，我的父亲更是来历不明。小斌带着这种来历不明的困惑，写了一首《小河到有水的地方喝水去了》的诗歌。
那天小斌还告诉我，他的爸爸是南下干部，部队开到芜湖时，他留了下来，负责公安，也就是市公安局的前身。他是单身，特喜欢芜湖姑娘更喜欢有文化气质的姑娘，这天他看中了我的妈妈，便强拉硬拽把我妈妈娶了。我和我的哥哥在芜湖出生，吃了几年芜湖饭居然已不记得那是怎样的滋味了，后来又莫名其妙来到合肥。所以说，我是个来历不明的人，你说我山东荣成人吧，我至今仍不认识这个地方。你说我是芜湖人吧，我又说不出个一二三。要说我是合肥人吧，连这个南淝河也不理睬我这个被药厂开除的人。所以说，我是一个地道的没有故乡的人。你说这个奇怪不奇怪，一个来历不明的人来到一条来历不明的河流上，最终将漂到大海，而这个大海，极有可能就是我的故乡。
小斌的一席话让我想到，芜湖作为我的故乡是准确还是不准确？我的爷爷1880年生于扬州，1906年分家后携妻来芜湖做船运生意，以财会技能谋生，生了七个闺女后，终在1929年盼来我父亲的降生，这个第八个，是他的大宝贝儿子，他嘎嘎大笑。不幸的是，尚未满月，奶奶因产褥热离世被埋在了神山。接下来，爷爷再娶，得肺病吸鸦片，父亲被送往乡下一个美丽的奶水丰沛的奶妈照应，每月三块大洋。学龄时才接回入学一个洋人教会学校。有一天我爸爸突然发现，七个姐姐只剩下一个姐姐了，原来在1933年春天他七个姐姐同时患上瘟疫，高热七天，请过当时芜湖的各大名医均无疗效，办法已施尽，七个姑娘奄奄一息，这时走来一个乡野名医，他开出最后的方子，以砒霜下药，以泥土为床。用现在的话说，就是以毒攻毒。仅过三天，六个姐姐又被抬上了神山。1938年那年，爷爷一夜猝死，也被送上了神山。那时，我父亲9岁，姑妈14岁。以后的日子，姐弟俩相依为命，父亲到当铺学徒，姑妈在江苏会馆开设的学校里教书，然后嫁给一个律师。因为砒霜，丧失生育。解放后，我父亲以城市贫民的身份存世，报名参加安徽省交通干部培训学校(即安徽省交通学院前身)学习，然后就职于省公路局。1954年他在宁国修建公路时，迎娶了年仅17岁勇敢追求爱情抛弃电信报务员身份的妈妈。
在那些父母双失的时日里，后妈当完最后一点家产后改嫁一位乡下的木匠。解放后，我父亲去看过她两次，均因她偷偷拿走父亲的钱财而不欢而散，她去世于文革期间，形孤影只。还有一次，姑妈陪着父亲到乡下看望他的奶妈。奶妈很厚道，带着姐弟俩去神山寻找父母的墓地，那漫山遍野的坟茔，一副被打碎了的旧世界模样，茫茫四野，白骨碎碑遍地散落。目睹此景，父亲从此放弃寻找父母坟地的想法。
与小斌相比，我更没有故乡记忆，我没见过爷爷奶奶没见过祖屋，时代让我生在合晓公路线上的晓天镇，在合肥芜湖路小学接受启蒙，随父漂流就读过南陵弋江小学，宣城双桥小学，后又神使鬼差就读于芜湖市神山小学，我曾独自走进神山，摸一摸我爸爸说过的那些没有姓名的大小坟包，审视一截截走出泥土的白骨。我甚至独自一人参观了位于神山的芜湖市殡仪馆，火葬场烧人的焦糊味至今仍在我的鼻腔里不死。最为神叨的事发生在1971年，那一年夏天，我唯一的妹妹在出世后第九天死于一场高热的病，被我爸爸的好朋友偷偷地将她埋进神山，具体的地点也下落不明了。
我的户口薄在合肥，所以我还是回到户口所在地念完初中高中，想不到的是我也能上大学，居然还是到芜湖上大学，这世间，真奇妙。如今，你要说芜湖是我的故乡，那么这个故乡的全部印象只剩下神山了，芜湖的亲人全部活在神山上，更为可悲的是，我竟然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种历史的存在。在神山，我能碰见的只能是那里的一堆堆泥土，我只能静静捧着它，我只能欲哭无泪。
现在，南淝河正在我和小斌的眼前浑浊疲倦的流着，小斌在疑惑中饱含深情看着它，啊，南淝河，你是谁的河流，你将流向谁的故乡。小斌进入了沉思，我用手机拍下这个沉思。我们确实共同感受到故乡一词所带来的忧郁般疑虑。诗人的故乡只能是精神家园，有没有人间故乡对于诗人并不重要，诗人就应该一直行走在路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故乡，在哪里死亡，哪里就是他最后的故乡。
那天，我回到家里，独自一人喝了一场祭奠亲人祭奠故乡的苦酒，然后醺醺入睡。
2017，07，28
田晓华，安徽芜湖人，汉族，生于1960年9月。1983年毕业于皖南医学院临床医疗系。现在某三甲医院从事临床骨科工作，主任医师，骨科教授。曾主持并荣获安徽省、合肥市科技进步奖和三项国家专利。系合肥市专业技术人员拔尖人才。习诗八年，出版诗集《乌鸦布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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