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审计杂志
在审计署驻TN特派员办事处（简称“TN办”）有一个叫李婷的小姑娘，一直期待着这期审计结果公告。当看到自己参与的审计项目终于变成了实实在在的审计成果，想到数十万农村群众将因为这一审计成果而早日告别高氟水、苦咸水和污染水的困扰，走出大学校门刚半年的她更平添了几分激动。在某省贝深县抽丝剥茧般开展审计的6个日夜，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为了尽快完成这项审计任务，TN办同时安排了几个审计小组分头突进，其中有一个审计小组是典型的以老带新阵容。老审计沈刚具有丰富的工程审计经验。他是工程专业科班出身，20世纪90年代加入审计队伍，是TN办建办以来招收的第一名硕士研究生。进办后他长期从事工程投资审计工作，目前，刚结束了在一家大型中央企业工程建设项目管理岗位的交流挂职。小姑娘李婷是学会计的硕士研究生，一名不折不扣的审计新兵。接到这项审计任务时，她工龄刚满5个月。沈刚和李婷要在6天内完成一个县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项目审计。
得知自己将与一名有20多年工程审计经验的老同志一起开展工作，李婷既紧张又激动。既然这次是跟一名“老工程”一起审计，就必须在工程审计上学有所得。她暗地里攥紧了拳头，鼓励自己。
这次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审计以县为单位实施。沈刚和李婷面临的第一个任务，是在全省150多个县（市）中选出一个来作为审计对象。随便选一个县（市），如果恰恰是一个没有明显问题的县（市），那么审计人员投入的精力就打了水漂。只有选准了一个有问题的县（市）并且查出了问题，才可以帮助该县（市）改善农村饮水质量，审计工作才会产生实实在在的效益。
沈刚说，审计不能靠运气，当然也不能大海捞针，可以先采取调查摸底的形式对所有县（市）的工程项目基本情况进行初步了解。很快，沈刚就将自己设计好的一张调查表格模板交到了李婷手中。她对着这个表格进行仔细研究，发现表格涉及饮水工程的供水方式、设计规模、涵盖人口、施工单位、供货单位、合同款支付进度等内容，基本涵盖了饮水工程的所有关键因素。
李婷很快就将填好的表格交还给了沈刚，沈刚随即逐行按照各县（市）的情况进行了分析比对，他最终选择了贝深县作为审计对象。“沈处，为什么在这么多县（市）中要选择贝深县呢？这个贝深县既不是投资规模最大的县，也不是覆盖人口最多的县啊。”李婷显然已经对可能的审计对象进行过思考，只是自己的设想与沈刚的想法不一致。
“从调查数据可以直观地看出，贝深县是这个地级市中农村饮水工程投资规模比较大的一个县。你刚刚参加工作可能不太了解，这个地级市在全省属于经济欠发达地区，当地政府财力非常紧张，筹集资金困难，以往在审计中就曾发现他们有挤占挪用财政专项资金影响工程进度的问题。在这个地级市下属的各县（市）中，按常理应该选择投资规模最大的县。但是贝深县建设的是利用水库水厂的集中供水工程，这种工程集中供水范围大，覆盖人口多，便于审计核查。咱们人手少、时间又紧张，选取这样的供水工程有助于提高审计效率。所以，贝深县是最合适的审计对象。”
“虽然审计对象会经常变换，但审计工作其实是有规律可循的。只要在实际工作中注意积累经验，你就会很快进步！好好准备准备，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沈刚又补充道。
2015年12月初，一个略有寒意的中午，沈刚和李婷到达贝深县城后，首先调取了2015年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管理资料。贝深县水利部门的工程负责人表现得非常支持配合审计工作。不一会儿，他就派人将工程方案、立项批复、招投标、施工、监理、验收等工程资料搬到了审计组临时办公室，随后会计账簿、凭证等财务资料也被送了过来。
贝深县地处黄河冲积平原，由于黄河多次决口冲刷淤积，形成了波状起伏的地貌类型。地下水含氟量和含盐量超标问题在全县各个乡镇均有分布，需要用优质黄河地表水做水源，解决农村群众饮用高氟水、苦咸水、污染水等问题。
工程负责人信心满满地讲：“目前工程已全部完成，市、县已经验收通过。需要什么资料，我们可以随时提供。需要看现场，咱就一起去看现场。”
拿到资料后，沈刚粗略地翻了翻，工程资料的确非常规范和齐全，方案有批复，施工和监理有招标，工程已完工，市、县验收有报告。只是会计核算有些不规范，以流水账记录资金支出，没有核算实际完成的工程投资。
沈刚和李婷交换了调阅资料后初步判断：如果书面资料反映的情况属实，那么贝深县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的进度和效果就可以算作大体正常。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工程审计不能满足于见账见人，还要进一步见到实物。沈刚和李婷决定到工程现场实地查看完工情况。根据工程方案、受益人口和距离远近等因素，沈刚选取了6个村庄，准备一个一个地查看。
第二天，贝深县政府水利部门的主要领导早早就在审计人员住宿的宾馆外面等候了。他们坚持要与沈刚和李婷一起去看现场，沈刚多次严词拒绝，但他们决心已定，不容商量。李婷趁他们不注意，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也未免太重视了吧”。沈刚只是微笑不语，示意她不要作声。
一路上，李婷装作玩手机，其实她已经悄悄地打开了智能手机的导航功能。这时带队的车辆在一个村庄前停下了。李婷发现行车路线与导航上预设路线有出入，她当即提出疑问：“不是这个村庄啊，现在去的这个村庄不在我们列出的名单中。”现场带队的工程负责人赶忙解释：“先带你们去看看好的典型。”沈刚将计就计地说道：“好吧，先了解一下先进典型也好，之后再按我们列出的名单一个一个地看。”
作为不熟悉当地情况的外地人，每到一个村庄，沈刚和李婷都先向当地村民核对乡镇和村庄名称，详细了解村民对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的看法，再实地查看通水情况并做好记录。
到达第二个乡镇供水站时，恰巧工作人员不在，带队的工程负责人让沈刚和李婷稍等，结果一等就是大半天。再接下来要去一个叫孟村的地方时，一名负责人过来解释说：“孟村距离县城很远，而且正在修路。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了，如果我们再去孟村看现场，返回县城时就会很晚，不如今天就先不去了吧。”
沈刚坚持说：“没有关系，看完再回去吧。晚个一时半晌不碍事，我们审计人员都习惯了。”上车后，工程项目负责人反复强调路途遥远、路不好走，苦苦劝说审计人员直接回县城到宾馆休息，但是沈刚和李婷执意要去。这时，贝深县水利部门负责人发话了：“好了，告诉你们真相吧。孟村现在还没有通水，主要原因是那个加压泵站还在进行电力设备调试。但是今年年底前通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这个还请两位领导放心。”
晚上回到宾馆，沈刚和李婷回顾这两天的工作，沈刚鼓励李婷大胆说说自己的想法。她说：“今天去的这几个村庄有通水的，也有没通水的。至于没通水的，工程负责人给出的解释也比较合理。除了会计核算不规范外，暂时还没发现其他重要问题。咱们是不是该收集资料结束审计工作了？”
沈刚沉默了许久，随即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情况远不像我们看到的这么简单。试想一下，通水村庄的水源如果是自备水井而非净水厂，那不是照样可以通水吗？对这些可能性，我们只有扎扎实实地核实清楚，才能最终得出审计结论。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再想想。”这一夜，沈刚带着疑虑辗转反侧。
第三天一早，沈刚制订的工作计划让李婷大吃一惊。他们这个审计小组的主要审计任务是核实贝深县2015年农村饮水安全工程计划的实际执行情况，沈刚想把审计覆盖面向前一直延伸到2011年。
“昨天晚上，我又认真思考了很久。财政专项资金拨付不及时、会计核算不规范，这些问题我们应该关注，但这些绝不是农村饮水安全工程跟踪审计的全部。农村饮水安全政策落实跟踪审计的目标是对‘十二五’期间农村饮水安全工程规划目标任务的完成情况发表审计意见。我觉得，我们可以尝试改变以往只审计2015年应建工程的习惯做法，而把‘十二五’规划的五年作为一个整体来把握。当然，延伸到2011年会使我们的工作量翻上一倍都不止。但是既然做这个项目，就要做细做好！”
联想到这几天在审计过程中遇到的各种疑问，李婷对沈刚的安排有些心领神会，所以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工作思路很快就得到TN办领导和审计组长的肯定和支持，工作迅速全面铺开。
沈刚和李婷立即从贝深县水利部门调阅了最近五年的全套工程资料,足足有上百个案卷。他们只能抽最关键且最不容易造假的书面资料查看，但是得到的结论依旧是：已按批复的设计内容全部完成施工，工程质量合格，竣工财务决算已审核，工程运行正常，已经发挥效益，已经通过验收。
面对由发改委、水利局、工程质量监督站、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和建筑规划设计院等部门参与的验收委员会，由林林总总的研究员、高级工程师和高级会计师签字的工程验收鉴定书，他们深深感到了责任和压力。审计小组就只有一老一少这两个人，月底出审计报告的时间转眼就到，怎么办？
他们把贝深县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总体规划、2011年以来各年具体实施的工程内容做了全面了解，又认真梳理了各年的投资计划、工程建设内容、通水受益乡镇和村庄，同时标记了需要复印和做记录的重点内容。经过近两天的忙碌，一张内容清晰的Excel表格终于展现在沈刚和李婷面前。到第四天，他们已经摸清了供水工程的主要建设内容、主要管线走向、覆盖的乡镇村庄位置、受益人口等重要情况。
资料显示，“十一五”期间，贝深县已建成13处集中式农村饮水安全工程。“十二五”期间，贝深县要解决45万农村人口和13万农村学校师生的饮水安全问题，需要建设净水厂1处、一级泵站1座、二级泵站16座，还要埋设净水厂到加压泵站、加压泵站到用水村庄的输水管网。整个工程的水源来自同一水库，分别从北净水厂和南净水厂供水。
他们梳理书面资料的方法是“三看”：看计划，弄清工程的目标、任务、投资规模和资金来源。看方案，掌握工程规划和实施背景、工程覆盖的乡镇村庄、需要解决饮水安全问题的人数。看图纸，掌握工程的走向布局、工程覆盖的每个乡镇和村庄的具体位置、工程线路图。
深夜，紧张工作了十几个小时以后，在办公室昏黄的灯光下面，李婷突然抬起头说：“沈处，看完了这些资料，感觉就像亲身经历了整个施工过程。现在我脑子里就有一张清晰的施工图纸。”沈刚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这就是我们看书面资料的目的——对整个工程心中有数。现在时机已经成熟，咱们明天就根据图纸到现场了解最真实的情况！”
第五天，沈刚和李婷早早出发，拿着施工图纸和事先标注好的县域地图，沿供水工程的走向进行现场核查。像上一次看工程现场一样，贝深县水利部门的分管领导和负责农村饮水安全工程项目的负责人这次又是全程陪同。
他们首先来到作为水源的水库。这座水库在1992年的时候为附近的发电厂供水，后来又为部分乡镇供水，水质及水量均有保障。接下来，他们又来到北净水厂，厂区环境整洁，车间和办公楼规划整齐。据负责接待沈刚和李婷的水厂管理人员介绍，北净水厂2012年开工建设，2014年初步建成，现在正在进行调压试水。沈刚没有仅仅满足于水厂人员的介绍，他沿着净水厂处理流程一个环节一个环节地查看，先是取水泵站、沉淀池、滤池，最后是化验室和中控室。
一路上，工程负责人不知道该走在沈刚的身前还是身后。走过一个干涸的滤池时，他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经验老到的沈刚一言不发。因为结果非常清楚，从北净水厂取水的11个乡镇肯定没有通水。这时候，贝深县水利局分管领导忽然一把紧紧抓住沈刚的双手，满脸堆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老兄，老兄，这里有些设备正在检修，我们还是先看其他部分吧！”
下一站，沈刚和李婷来到了南净水厂。在这里，他们看到的是一番热火朝天的施工景象。原来南净水厂因供水处理能力不足，目前正在紧张地进行扩建施工。水利局分管领导显得有些尴尬，他连忙把审计人员领到了2009年建设完成并且正在运行的供水车间。他解释说，南净水厂涉及的5个乡镇由这个供水车间供水，目前已完成调试并开始供水。
如果此言属实，事情就会变得复杂起来。于是，沈刚和李婷走进化验室和管理办公室，开始调阅供水量、用电量和水质化验记录等资料。
李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向沈刚请教：“沈处，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咱们是不是可以判断出，贝深县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根本就没有真正通水？”沈刚谨慎作答：“这只是我们初步的判断，只能说这种可能性很大。如果想将这个结果落到实处，我们还得沿着工程走向继续求证。”
沈刚带着李婷在南净水厂周围反复勘查，终于在距离净水厂200多米远的空地上发现了一个露出地面的黑色PE管口。沈刚不顾泥泞走近了仔细查看，管材直径与供水主管网的尺寸完全吻合。看到审计人员一步一步接近真相，贝深县的工程项目负责人只得承认，与南净水厂相连的主管网还有270多米没有完成铺设。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如果与净水厂相连的主管网都没有铺设完成，那么南净水厂覆盖的村庄就一定没有通水。我们接下来是不是只要再求证北净水厂覆盖的村庄是不是已经通水就可以了呢？”李婷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不禁有些激动。
沈刚点头微笑：“不错，你已经初步形成了审计思维。与南净水厂相连的主管网没有铺设完毕，而且南净水厂还在实施扩建工程，这足以证明它所覆盖的5个乡镇一定没有通水。想要确定北净水厂覆盖的11个乡镇的通水情况，最便捷的办法就是查看入村阀门和水表，我们按照这个思路试试。”
沈刚和李婷马不停蹄地赶往北净水厂覆盖的村庄。一个、两个、三个……实地查看过的3个村庄都没有找到入村的阀门和水表。这时，贝深县水利局分管领导沉不住气了。他们只得如实交代，全县所有村庄的村外供水主管道都没有与村内的管网对接，两个净水厂处理过的“好水”一滴也没有进村。
沈刚和李婷不约而同地长出一口气。
第六天，经过紧张的审计取证，沈刚和李婷执行的对贝深县农村饮水安全工程的延伸审计终于尘埃落定。该县2011至2015年建设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没有实现供水到户，共有45万农村居民和13万农村学校师生的饮水安全状况没有得到及时改善。
贝深县的农村饮水安全工程问题成为2016年2月审计署发布的审计结果公告详细披露的12起政策落实不到位的典型案例之一。
就在这天晚上，已经很久不做梦的小姑娘李婷竟然梦到了广阔的田野和古老的黄河。在梦中，李婷高高兴兴地走在青青的麦田里，清澈甘甜的黄河水流进了千家万户，还有几条漂亮的锦鲤在谁家的水池里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
（注：文中有关名称均系化名，插图：周威）
文：徐长辉、王贵安、许芳 审计署济南特派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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