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
青门引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遥遥往年,秋千,曾是古典爱情里一个活泼生动的道具。秋千之上,是个女子,凌空招摇,春色灿烂;秋千之外,是个男子,他仰望不远处如礼花般在天空乍隐乍现的盛放,被这美丽惊动,手足无措。
据说,秋千最早是在春秋战国时代作为征伐的战利品,从西北少数民族地区被带入中原。它一定是件最孩子气的战利品了,会令掳获它的壮士哑然失笑吧?用来攻城它太矮,用来打斗它又太重,原来它就是个玩具,用来玩的。可是它又不似球戏,不能形成任何争夺对抗,是那么简单至于天真的玩意儿,只能让一个人闲来摇摆,自个儿逗乐,让七尺男儿都不好意思玩它。渐渐地,打秋千便成了女儿戏,先是在宫中玩耍,后来又流传到民间。
而这游戏对于古时候的深闺女子来说,却是难得宝贵的欢快纵情。在气候宜人的晴好日子里,青春女子走出寂寞已久的深闺,欣欣然地打起秋千。秋千,把她璀璨如花的模样高高托起,在浮身于深院高墙的片刻,槛外风光刹那汹涌,是那样招引并应合着她欢腾起来的心情。那一刻,她如此释放了自己,却依然合乎礼教,该是何等坦然的放纵,舒畅惬意。于是她荡了又荡,笑了又笑,心也在无声地尖叫。
这盛开在秋千架上的女子,是最适合恋爱的女子。真的应该有一场美满爱情来与她相配啊。
可是这女子自己,却只是被自己陶醉着。那饱满的快意属于生命本身,将她满心满怀地浸没,令她自顾自地欢笑着,浑然忘情。
于是,她的爱情,总是谦卑俯首于一个稍远稍低的地方,恋恋而无声地抬头张望着她,惆怅四起。
秋千外的男子,只是个路人,也终是个路人啊。他久久仰望高墙侧畔的诱引,一次次惊鸿过影,一次次悠然而逝。他情思蜂拥,却无可奈何。他,甚至没有办法能够探知她的芳名。
看过那支麦当劳的广告吗?在摇篮摇起的霎那,窗口浮出一个大大的金色的M,于是摇篮里的孩子呵呵地咧嘴,笑了。而摇篮落下,M不见了,孩子迷惘起来,小嘴抿出一丝恍然的愁容。摇篮又起,又笑;又落,又愁。
那秋千外的男人心,流荡起伏,却也似这小婴儿的莫名悲喜,无由来去,难作安排,在长长的岁月里,是让自己也那么容易失落忘记的赤子心啊。
被秋千勾起的爱意,总是这样不能长大,勉力尽情,也只能是个永远的青涩少年,是少年心中永远朦胧的细碎甘甜。像秋千自己描画的优美弧线,总不能成为一只完整的圆。又像一个漂亮惊艳的文章开篇,似乎写这文章的人,竟被这个极尽美妙的开头耗尽了才思,于是,没有了下文。
那些古老而美丽的词章里,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秋千架那曾经风情万种的瞬间。古典的爱情,含着几乎令我们陌生的羞涩表情,寂寂地垂手而立。总有绝美的青春作伴,仿佛随时准备复活苏醒,旖旎地徘徊起身,却又轻叹一声,渐渐沉寂。惆怅暗自婉转,徒然跌宕。
难得潇洒的还是苏东坡,在“笑渐不闻声渐悄”的秋千墙外,为天下不得手的情郎留下一句极经典也极有效的劝解:“天涯何处无芳草!”而最深的痴缠,不过像张先《青门引》里长夜的耿耿难眠,怎样的不忘,也只是默默看那“隔墙送过秋千影”。
世易时移,人类的爱情和游戏方式,都渐渐远离了自己的童年时代,连青春的身影也已模糊。知情识意的秋千,早已悄悄退出了爱情的世界,它只安心去和孩子们玩了。在五彩缤纷的儿童乐园,总有一两架身量已比古时候放低了很多的秋千,有时静默于浓美的阳光,有时飘荡于零星的风雨,有孩子攀坐于上,它又飞扬起阵阵欢声笑语。秋千的风格性情,真是一点也没变啊!只是它招惹承载过的那一点古老爱情,变了,变成了玲珑晶莹的化石,散落在书页间,偶被翻动触及,却似春光乍泄,那依然鲜美的光采细致明灭,嬉笑隐约,柔情依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