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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村庄,村庄集》

拒绝了医生和巫术

也拒绝了一座村庄的奉劝和泪水

一个大雪飘舞的晚上

他把两个儿子,土豆一样

种到了土里。土里的两个儿子

发着高烧,说着胡话

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土里……

这个魔鬼,今年八十岁

春天的时候,他顶着一头白雪

跟我打招呼,让我不得安宁

为此,我写下下面这一行字

——村庄史,因他而冰冷,没有人性

病怏怏的村官,威风八面

他带头烧掉寺庙,把关圣人塑身

丢进了流水。把欧家营改名为爱国村

他指着悲天河:“以后,谁也不准乱叫

从今天起,它叫胜天河!”

安排工作,他把男人喊上山

女人,好看的几个,喊到仓库择种子

遭他暗算的不少,生下的孩子

一律罗圈腿,也是病怏怏

有一天,他进城开会,疯疯癫癫地回来

口中,全是谵语。碰到女人

马上就脱掉裤子,不干那事

命令女人,不准走开,一定要看他

独自表演。他死的那天,道士说

“这个人,去过地狱里的妓院!”

赶马人路过黄昏的荒原

寒风吹开枯草,露出很多白骨

快马加鞭,他想逃离地府

驱赶了二十多年的马,突然不听使唤

用他的话说,一朵黑云,从地上

升起,散开,一点准备都没有

他就被关进了一部恐怖电影

夹道欢迎他的人,没有头颅,也有的

没有心肝,全是一些身体的残片……

一个好心的盗墓人喊醒了他

他在马车上睡熟了

冬月星空灿烂,荒原霜迹斑斑

一只蛤蟆,连续几天

跳到她家门前。不进屋,在门槛外

鼓起肚子,对着神龛,叫得她

心烦意乱。每次,她都用铲子

把它铲起来,丢进了菜园

她始终没有弄懂那只蛤蟆

在喊什么,也没有按照乡下的习俗

烧几份纸钱。黄昏,她进城打工的丈夫

回家来了。由几个工友抬着

一根根骨头,锋利无比

全都钻到了皮肤外面。一个工友回忆

在三十层的楼顶,脚手架上

他踩空了,像只蛤蟆,笔直地落了下来

把一头头猪,杀翻在河边

他的刀,有长的、短的、方的

和圆的。现在,他用牙齿咬住的那把

是红的,滴下的猪血,把草叶打弯

这个老驼背,喜欢开膛破肚

喜欢一刀两断,喜欢提着一副猪心肺

到昭通城换盐。其他人家

门对荒野、河流或良田,他家

高高的围墙,独门独院,与人老死

不相往来。从他围墙外经过

人们每次都听见那磨刀的声音

让人双腿发软。传说,他用乌鸦血

擦过眼睛,晚上,从来不出门

害怕看见村庄里,比人还多的鬼怪

他死的时候,几个侄儿

守在床边,身子躺平了,又撑起来

“我只会杀猪,那边,有没有猪可杀?”

没人回答他,他头一歪

带着疑问,一个人去了那边

河流上的堂妹,随水远走

河流的支流,一个堂弟

在水上挖个洞,钻了进去

两个小生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一个手中握着青草,一个口里

含着鸟蛋。一个像清烟,一个像磨盘

那些年的水,清冽、透明、迟缓

那些年的河床,开阔、平坦、干净

我们一直活在岸上,判了死刑的人

手握生机,筹集着不归路上的盘缠

在心上,有时候,为他们修建墓碑

又忍不住羡慕这两个早夭的少年

——身体鲜美之时,河水清且涟漪之时

他们走了。我们却得继续在岸上

闻着腥臭的河水,一次次将衰败的身体

扶正,拉直,像伺候一堆鱼骨

从来也不敢奢谈湖泊和大海

孤独的贼,四周有一道栏栅

人们指指点点:“你看,他抓了一把

别人地里的土,丢在了自己的菜园!”

他有过羞愧,也在尽力遮掩

“嗨,你要去哪儿?”遇到人

他都会主动打招呼,还会掏出

皱巴巴的香烟,拉直了,才递到

别人眼前。有人头一歪

像侧着身子的风;有人与他搭话

但心不在焉。“离他远点!”大人们总是

这样教育小孩。有时,人们也会

忘记他的恶习,喜欢上他的另一面

他干着最脏最苦的活,葬礼上

他会比孝子更悲哀,路上

碰到老人,他肯定提前让开……

不幸的是,村庄里,只要有什么丢了

人们又开始指桑骂槐:“你看

他那样子,贼眉鼠眼……”

他到底偷过什么?村子里的人

又没有谁能说得出来。觉得他是贼

基于他有着类似贼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春节之后,都会有人

从苦寒的山顶下来。到了村里

挨家挨户,收购猪骨头

他们在村外把骨头烧成灰

装进口袋,挑走了,背影很远,很淡

他们很少与人说话,像群舌头

被割掉的人,在干着一件神秘的事情

他们焚烧骨头的地方,我去看过

地上白白的一层灰,像霜,像盐

回到家里,游子喝酒、打牌、抽烟

蛙声里走来老婆和女儿

拍门打户,喊声震天

游子面露难色,怒冲冲蹦到门外

一个小时左右,他又回来了

继续喝酒、打牌、抽烟

有人问起他脸上新增的血痕

他装着没听见,问一声

“谁有钱,借我一点?”

不明事理的人,常常被游子

手中的电话、身上的西装与皮鞋

吓得沉默寡言。一起进城的人

都清楚,他能把命带回

已是远处的城市,慈悲为怀

河流张开,田野打开

天空敞开,鸟的翅膀伸开

人心是推开的,撬开的是牙齿

土地被挖开,昆虫从土里跳开

人被撕开,不知撕的蛮力

从何而来。餐桌下的狗、乌鸦

厉鬼、吸毒者、通奸和不孝的儿孙

通常是被赶开。暗娼被摊开

秘密被公开。假的农药、化肥

和籽种,连同擅自提高的电费,以及

村官随意涂改的账本,只能在

私底下,偷偷说开,慢慢地传开

我是离开的,像风儿吹跑的

一颗尘埃。我的父亲,一个躲不开

的人,他是被丢开,生活提起

他的白发,丢在野外。母亲想逃开

实际是被维持秩序的人,沉默地赶开

真相、幸福、尊严,像皮球,被踢开

仅剩的一根傲骨或反骨,被劈开

血管,被切开。一本本家谱被翻开

等于遮羞布被揭开,里面的名字

活过来,一个个,低眉、弯腰

战战兢兢,眼睛都不敢睁开

紧握的拳头,吓得马上就散开

破开压顶的云层,撑开良知的双眼

把手脚放开,把睡觉时重如千钧

的被褥掀开,把封死的大门炸开

——整个村庄,它需要人们

把它从坟地上拿开

十一

村子里只剩下四种器皿

孩子:装满了水,水底沉着枪支

妇女:装着锋利的碎玻璃

老人:藏着过时的密件,几声蛙鸣

野草和落叶,贴地低飞

虫类爱上了黑夜,不知代表谁

在旷野上窃窃私语。压住它们的

是几声闷雷,从大树上久已不用的

高音喇叭里传出,这个

喊魂的法器,深不见底

十二

桥头又竖起了一尊三面佛

谈不上石艺。它可以看着三条路

不睡,睁着石头一样坚硬的眼睛

一切尽在掌握,石头腹中一盏灯

我却有些不适——

有人瞪眼盯着你睡眠,盯着你

贪婪地数钱,盯着你偷情……

有人,瞪着不闭的眼,盯着你

我不敢设想,落魄江湖的人

你该从哪一条路上归来

如芒在背啊,躲在地下的田鼠兄弟

如芒在背啊,脑子失灵的小表妹

如芒在背啊,礼崩乐坏的大地

十三

跟着自己的白痴妈妈

他来到了欧家营。继父种植烟草

他在烟雾中独行,带着麻雀

的灵魂和狗的眼睛。他从来不会停下

整天都在游荡。无人的玉米地

你在锄草,他会突然拍一下你的后背

隐秘的墙角,你解开裤带

准备小溲或交配,他总是从草垛里

钻出,吓你一跳。每一个葬礼

他都去守灵,伏在棺木上

和死去的人说话,常常说出一些

让死者也感到不安的秘密

的确,村庄里没有什么事逃过了

他的眼睛,有人想封他的口

送他水果。有人被他揭发,一口咬定

他是个傻子。他的继父,常常

手提一根棍子,追着他在河埂上飞奔

说要打死他。他露出两排白牙

一开口,继父就泄气。他证据确凿

“你把王大麻子家的烟叶,摘了多少

啊,你说,摘了多少?剩下的

你还用扁担,打烂在地里……”

一个丑陋的女人,总是选择中午

引诱他,他充沛的体力,得以渲泄

他逢人便说,让人们看他胸口

那女人留下的牙齿印。这个妇人

只好带着儿女,前往深圳

投靠打工的丈夫。像他这样的人

每个村庄,似乎都有一个,他们的任务

就是游荡,睁着眼睛,看见,然后说出

十四

蜡烛,一支支吹灭

只剩下最后一支,我们屏住呼吸

心跳加速。它还是熄灭于仪式

被黑暗吞进了肚里。我的双手

开始摸索,想攥紧另外的手

火塘边熟睡的猫,圆圆的脑袋

无处可逃,我的手,一用劲

它的一声尖叫,吓坏了满屋子

看不见的人,他们错以为

这是祈请而来的神灵。之后,我听见

手鼓,由远而近,巫婆开始用一种

苍老而低沉的声音,和一个童音对峙

巫婆很严厉:“骗走的魂魄

必须完整地交回!”童音很委屈

“如果借魂重返人间,也有罪,我该去

哪儿,才能得到公平?”巫婆开始用法

听不清的咒语,夹杂着童音的哀求

……过了很久,黑暗中的一角

蜡烛再次亮起,满屋的人

不知何时走光。我睡着了

独自留在了一间喊魂的屋子里

十五

黑夜从空中压下,风吹着玉米林

波澜壮阔的声音,六合之内

逼了过来。心跳被错认为脚步

眼一闭,满世界都是厉鬼……

无边无际的田野中央,一个少年

住在护秋的窝棚,多么恐惧,多么无助

他的双手死死抓住被褥,缩成一团

抖得像冰窟窿里爬出的一只老鼠

在恐惧的珠峰上睡去,这个少年

他选择了梦游,跳过水沟,绕开池塘

穿过乱坟岗,走了很长的一段路

一身露水,回到了家中。母亲

喊醒了他,他愣了一下,然后放声大哭

十六

白茫茫的梨花,在屋后的山丘

风一吹,地上就建起了它的首都

阿英在那儿当妃子,已经九年

有人看见她,一袭白衣,在梨树的每根

枝条上散步,或坐在树冠

羞答答地,对着月亮的镜子梳头

“除开华美的服饰,她的美,还是

那么朴素,但是,似乎又有些露骨……”

离开了村庄的阿英,爱她的人

没有减少。他们经常穿过

人世的壁垒,悄悄地去看她

有的成了奴仆,有的遭到了斩杀

或放逐。就在那棵最繁华的梨树下

我的一个堂哥,从阿英手上

接过了半瓶没有喝完的花露

一边喝,一边唱歌。送他前往首都

的那天早上,我的婶婶,摘了

一筐梨子,让他带着,婶婶百思

不得其解:梨子里为什么冒出太多农药的泡沫

十七

安葬父亲的时候,是午后

一群亲朋和邻居,将他的灵柩

缓缓移向挖好的土坑。土坑不像是

挖出,而是有的土,走开了

主动给父亲让路。土坑的底部

道士,用拌了雄黄的米粒

画了一条龙。龙穴也,荫后福

坑不是很深,但在父亲生前

他肯定没在这儿,把土挖得这么深

见不到草根,也没有昆虫

是真正的土,没被用过的土

灵柩之重,超越了人们的想象

很多人,脸绷得彤红,双腿颤抖

它还是岿然不动。口号,喊了

一遍又一遍,仪典变成了劳作

方案用过了几套,在界面上

也存在技术性难题。不涉及升起

这只是下降啊,我在坑井周围

急得双手抓土,却又心怀慰藉:父亲

还可以在世上多逗留一会儿

让这些人绞尽脑汁吧。那时候

有风吹过秋收后的玉米林

枯黑的叶片,像一双双伸出来

极力挽留父亲的手。我又忍不住

凄惶:宽得没边,深不见底,这座

土地的大房子,父亲那么小

住在里面,该得面对多少活不过来的

孤独?孤独的还有我的姑妈

父亲入土之后,我们走出了很远

回头望去,才发现,她一个人

孤独地,坐在弟弟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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