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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有人在庙门口的石狮子头上磨刀 | 凤凰诗刊

 

暴雨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第一天,它是来压住灰尘

拯救干枯的生灵

第二天,它还是那么沉默地下着

我想它是来清洗人间的罪孽

到了第三天,它完全是在倾泄

我知道,天上的血流光了

落下来的,终于是雨水

 


土拔鼠与鲸鱼

 

心上有寸土不让的草原,有滴水不漏的

大海。草原上的土拨鼠,它爱上了

大海里的鲸鱼

土拨鼠挖土的黄昏

鲸鱼在朝着雄浑的落日喷水

 


去印度洋

 

一支年代不详的船队,满载着和尚

经湄公河,驶向了印度洋

在印度洋上消失

那么多的袈裟,海风没有吹回一件

那么多木鱼,一个也没从波涛上返回

这就像大海里的鱼儿

那么多,被带到陆地上来

一条也没有活着回去

只有一根根鱼刺仍然卡在我们的

喉笼中,如此密集,如此隐蔽

 


多余

 

天上只有一只飞鸟

我嫌多了

世上只剩下一个朋友住在地窖里

我也嫌多了。黑夜只允许留下一盏灯

在书房里散发微光,文字都逃走了

每本书都变成了白纸

我还是嫌多了

赤裸裸的梦境中我惨遭凌迟

利刃每割走一块肉,尘土每吸去一滴血

每一次疼痛或麻木

我都会惨笑一声,说:“是多的,是多的

它们都是凭空多出来的……”

 


父子


从精神病医院出来

迎面就是一座山丘,父子俩一前一后

在泛着白光的小径上往上爬

父亲问:“有人问起过我的去向吗?”

儿子停下脚步,先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

用手掌往脸上煽风,这才

似笑非笑地回答:“我说您被枪毙了

有时也说,您被仇人追杀

不知躲哪儿去了……”

父亲想说什么,但又忍住了

昂首看了看天上燃烧的太阳

转身又朝着精神病医院走去

儿子也没挽留,把父亲边走边扔下的

钞票,一张张捡起来,坐在地上发愁

父亲消失的瞬间,精神病医院的

铁门,咣啷响了一声

 


孤独的老和尚


常常听见书卷里有人独白

死去的人比活人更关心现实

偶尔,也听见墙壁里

传出声音:“被砖头挤碎了骨头,但没有了

痛感,也失去了抱怨之心。”破壁之说

局限于剑花朵朵的勇士

丙申年七月十三日,在一座寺庙躲雨

孤独的老和尚,一脸的落叶

告诉我:“我每天还在诵经和度亡

但人们以为我死去很多年了。”

反之,寺庙外的死胡同里

曾经住过一个老年刽子手

死去三十多年了,老和尚还一口咬定

刽子手不会死,那人还活着

每天拂晓,提一把屠刀

肃立在屋顶上等待日出

 


冰河


两个人在严冬的深夜诀别

一个向冰河的上游走去

另一个反向而行。冰河上嘎吱嘎吱的声音

本来有沉重感,却因为无人听到

而不存在。随着雪越下越大

开始他们还像是两根木棍,撑在

两张巨大的白布之间

后来两根木棍也不存在了

白布叠在了一起。春天,有很多人

开始寻找这两个失踪者,希望他们活着

希望他们能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来,互相谅解

还清欠着死神的赌债,也把双方的分歧

一一化解。春天的冰河已经解冻

波涛翻卷着巨石向大海奔跑

人们天天守在入海口,甚至找遍了

大海和大海中的孤岛,至今

没有获得有关两个人的任何消息

两个人,一个向上,一个向下

他们的失踪案,令寻找他们的人

一直把浊浪滚滚的河流想象成冰河

并在雪山与大海之间不停地往返

 


狮子头


癸已年暮春,我去赣州访王阳明

通天岩的繁花已经凋谢完毕

山水改由草木宰割。一座寺庙

隐身在人口稠密的闹市,他燃灯的道场

现在充作了屠宰场

有人在庙门口的石狮子头上磨刀

反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

多么坚硬的狮子头

嘴唇之上已经被削走,苍白的平面上

象征与隐喻一扫而光,唯有刀与石

舍命抵擦的嚯嚯之声传出,令我的脑袋

一阵阵晕眩。而庙门口的另一个狮子头

当时无人征用,同样被削走半截的横面上

落着几张竹叶和几只枯叶蝶

景象重现的必是王阳明捕杀山中贼时的血腥

赣江和贡江的水变成了红色

我不禁暗中嘀咕:这两个狮子头上

不知有多少个屠夫磨快过屠刀

而身后的菩萨一直睁着眼睛

 


春天的男孩


春天的男孩刚长出毛绒绒的

胡须,坐在你身边

你能听见他的每根骨头在向上拔节

生长的速度,配得上他的思考

“老爸,大海是不是大地的组成部分?如果

是,大地的面积为什么不及

大海的三分之一?”他把一只橘子剥开

没有分成几瓣放进瓷盘,再用刀叉

或竹签戳起来一瓣一瓣地享用

而是把整个橘肉塞进嘴里

腮帮鼓胀,嘴角流着蜜汁,舌头与牙齿

明显派不上用场,吞咽极其费劲

但他仍然用含混不清的话语

继续向你发难:“释迦牟尼和耶酥

到底哪一个更适合当精神领袖

像美国选总统,谁会获胜?”

其实,他从来也不关心什么话语权

嘲笑信众一直是他的天性

他的偶象是贝尔·格尼尔斯

一个人一次次深入绝地,又活着回来

必须成为集体中的一员,他也没有

将军梦,只想做海军陆战队里

最杰出的狙击手,那些杰出狙击手的故事

他讲得眉飞色舞。有人问过他

“你的梦想是什么?”他根本不做思考

“四个字:离家出走!”在他十二岁的

生日晚宴上,我们正准备齐唱《生日歌》

他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他的生日歌

是《蓝莲花》,并一个人唱了起来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春天的男孩把自己的卧室

变成了军械库,从弓弩到战斗机

一应俱全,拆卸,组装,在乱七八糟的

零件堆里睡去,醒来。知道每一款枪械的

研发者、实战时间和优缺点。每一次

骑着他的山地自行车,与成人进行

一百公里以上的郊野骑行,他必选一款

悄悄塞进背包,自称战士。但他

还是喜欢独行:“老爸,一个人破风的感觉

真的像飞翔!”特别是在他对某道教学题

束手无策时,他会从一桌子凌乱的试卷中

抬起头来,告诉你:“我想做一只大白鹅

因为它们的眼睛非常特殊,看见

任何巨大的东西,都比它们的身体小!”

这时候,你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压力

却又不敢犯险,鼓励他把时光

全用于独立、自由和破风。昨天中午

看见我在书房冥思苦想,香烟一根

接着一根,而白纸上始终没有写下一个字

他笑嘻嘻地进来,“咳,咳,咳……”

双手捂在胸口,装出一副被烟雾

呛坏了的模样:“老爸,要不要我送给你

一个写诗的题材?”你肯定会被他

逗乐了,继而向他点一点头,而他

也果然一屁股坐到你的对面,侃侃而谈

英国的一个上校,骑马、作战、垂钓

一生都被闪电追击,死后的墓碑还被闪电

劈成了两半……他讲完后,目光清澈

但又凝重地盯着你,你是想摸摸

他硕大的脑袋呢?还是内心复杂

感谢他向你陈述他所理解的命运?看着他

起身离开时宽阔的背影,你知道

春天的男孩,他懵懂的外壳内

已经有一个男子汉,在替他观察和思考

替他主宰命运的罗盘,而且随时可能猛然地

破壳而出,一点也不害怕闪电的追击

而此刻,你也才反应过来,你欠他一个拥抱

欠他一句话:“儿子,你才是爸爸

最伟大的作品,哦,不,你才是爸爸

一生等待的最可靠的朋友和战友!”

 


薄暮 


年轻时他种植热情的

向日葵,从庭院直抵听不到响声的河流

大片金灿灿的向日葵,紧跟着太阳

整齐地转动着圆脸上的罗盘

现在他已到暮年,劳作之苦

世事锥心,他的骨血中已经结满冰霜

时刻需要日光或火焰提供暖意

儿孙们就在他种植向日葵的土地上

为他修筑了一座连绵起伏的假山

每天午后,他就坐到一块石头上

等候落日,降临在假山里

 


《击壤歌》(精装)

雷平阳 著

2017年10月

中国青年出版社/小众书坊  出品

 


《击壤歌》简介


本书是著名诗人雷平阳2014年至2017年的全新诗作集,共收入作品160余首。雷平阳的诗,延续了其特有的风格和主题,还是让继续在云南这块奇妙的疆域上行走,不断地叩问脚下沉重的土地,对万千生灵充满着悲悯。不同的是,这些诗从技巧上更加成熟,从情绪上更加内敛而深沉。他自陈借“击壤歌”之名作为他这本诗集的名字,看中的不是此诗在中国诗歌史上的地位,而是纯粹喜欢“击壤”二字。——“它们与诗歌里传递的精神气象相匹配,带给我的写作影响犹如神启。”本诗集中的诗,从精神气象上,与遥远先民“击壤”的意象相承续,而为获得诗美学意义上的奇观,作者的每一次落笔,都如“击壤”一般,声音低沉而厚重。

 


关于雷平阳

雷平阳,当代诗人、散文家。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著有《雷平阳诗选》《我的云南血统》《云南记》《基诺山》《乌蒙山记》《天上的日子》《送流水》等诗集和散文集。其诗集《悬崖上的沉默》入选中国青年出版社“中国好诗第一季”。曾获鲁迅文学奖、华语传媒大奖诗歌奖、《诗刊》年度诗歌奖、《人民文学》年度诗人奖。近期由“小众书坊”策划出品的诗集有《击壤歌》(精装)和《袈裟与旧纸:雷平阳诗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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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严彬(微信:larf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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