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浩:草虫·隰桑·晨风 |
作者:张定浩 草虫 《学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原来诗并非新奇的创作,也无关古老的神意,它只是一个人走向安宁的过程。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种的不足又不足,如何被一点点安顿再安顿的过程,就是诗。而这样安顿的力量,来自博依。郑玄讲,博依就是广博譬喻,而张老师说,博依即各种各样的象,接通各种各样的能量来源,兴观群怨是依,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也是依。 隰桑 苏格拉底有一次和斐德若散步,走到雅典城门外的一处河湾,苏格拉底忽然开始赞叹起这个地方的美丽。斐德若很惊讶,因为苏格拉底看上去好像一个来自异乡的观光客,他就问苏格拉底,“难道你从来没出过城吗?”苏格拉底回答:“确实如此,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的人,而田园草木不能让我学到什么,能让我学到一些东西的是城邦里的人。” 晨风 陶诗云,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而这样的促席相见,在诗经里似乎是容易的事,这里也邂逅,那里也既见,就算写到未见时的忧忡和伤悲,似乎也只是为随后的相见欢作烘托。唯独一首诗,里面三章复沓,只有未见,完全不存一丝希望,这便是《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晨风,是鸟名,旧说似鹰鹞,但闻一多认为是雉类,具体形状我没有查到实图,不过也无需查,只要想到清晨掠过荒野的一阵大风即可。所有的名字,在最初唤出的那一刻,都是诗,朝云如此,北斗也如此,只是它们被唤熟唤滥罢了,而晨风尚且是一只新鲜如诗的鸟。 陆机有“晨风思北林”的句子,鸟入林中,是得其所哉的象,和随后二三章的“山有……隰有……”的起句相仿,都是诗经里惯用的兴起。万物各得其所,唯有诗人不得其所,因为未见君子。这个未见,不单是没有执手,多少也还有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的意思,而不知道他在哪里,也就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所以有些彷徨。彷徨不得其所,更有不能释怀的牢骚,这在诗经中是少见的,所以船山说“继《晨风》而作者,唯屈氏之骚也”,这是他的慧眼独具,不过,我倒是不太喜欢屈原,因他不爱惜自己,且开了后世文人怨天尤人的坏风气。 廖平晚年多恢奇诡异之说,时人多怪之,但其以《诗》、《易》并为天学,以《易》之未济、既济,参《诗》之未见、既见,我读到之后,真是觉得惊艳。我们现在读诗,虽不必照搬廖子来刻舟求剑,但起码要知道还有这样的境界。未济卦之《大象》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物失其居处而散乱,故君子辨之以慎,经纬天地。若如《晨风》,虽百般不得其所,却始终未见君子,又该如何?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看似在说他忘了我,其实是在说我还惦记着他,因为他是否已经忘记我,其实是确定不了的,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我觉得你忘了我,那是因为我还一直记得你。不过之前还有一句“忧心如醉”,我更喜欢,因为想到了李白的“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明明独酌无相亲的寂寞,经了他就变成繁华,天地之间,大概就是这样。 来源:张定浩的博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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