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Hirai Toshikazu）
1
想起前几日，盐城阜宁刮起了17级龙卷风，下班后回到出租屋，开始打电话给家里。拨了几次，打不通。没有特殊情况，我是不会打爸爸手机的。几秒后接通了。
“座机怎么打不通？”
“电话线被吹断了。”
“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
“妈呢？”
“在西头房睡了。”
“那你们注意点。”
三言两语，每次都是。我始终找不到更多话题跟爸爸聊。他总是说“没事快挂了吧”，我妈也是“长途，贵的”。
老家距离灾区100公里不到。前几天正是农忙，爸爸脾气急，每次收割都要做村里最早收完的那家。他这人，一辈子最看重这些可有可无的面子。跟我一样。我妈身体一直不好，做事一慢，他暴脾气上来就跺着脚破口大骂。
收割来的麦子堆在院子里晒，凌晨下起了大暴雨，全部打水漂了。他俩连夜起来“抢粮”，在电话里呜呜叫着。所幸第二天出了个大太阳，算是救了回来。而今年村里大部分人家的小麦，都躺在田里再也收不回来了。
民以食为天，种地人以天为食，一辈子守着那几亩地，一年四季都扎在田里。老天一不开心，辛苦血汗全部赔了进去。我劝说了很多次:把地承包出去吧，人轻松点，累死累活一年赚一两万，还搞得一身病，何必呢？
我妈不听：庄稼人哪有不吃苦的？我爸更不愿意回答我，点了根烟坐在门口开始抽起来，挥挥手撵着家里的大黄狗滚一边去。
2
村里有钱的分两种，一是承包土地的，二是出去打工的。前者终究是少数，后者多是去江浙沪的工地上做工。也有出去做做小生意，混好的回头把家里的老婆孩子都接过去。
我爸出去工作没有一次超过一周的，在外面三两天就扛着被子一声不响回了家。“工地太累了”，“跟别人处不来”，“那些人玩牌耍赖”。或者别的原因。
妈在局里帮忙，十几口人的三餐交给她了，一个月六百块工资。她一做做了十多年，熟知每个人的口味。年纪大了，局长将她辞退。她吵着要来上海。
我说你前几年来就好了，上海保姆一个月万把块，你现在也快六十了，身体又差，普通话也说不好，你来了，我还要担心你。我妈急了，在家闲不住。我说我每个月给你工资吧，你就在家呆着，好好养身体，你现在把身体养好了，对我们是最好的照顾。
我在外面越久，年纪越大，更加觉得这辈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自己和家人没病没痛。一个人没关系，其实最怕家人。出了一点事，我就想着自己钱包够不够，本身也没几个朋友，也不是喜欢开口让朋友帮忙的人。
我变老之前，一定要赚足一笔可以养老的钱，包括生病住院和办理后事的钱都备好，不想给自己小孩添一丁点麻烦。
爸妈不同，他们根本没有心思为自己想那么多，“享受”这个词用在他们身上真的太奢侈了。
我说我都大学毕业了，每年也给你们一些，你们别这样累了，他们就说不是还有你弟吗。我弟今年毕业了，他们又说你弟还没有买房子呢。我估计等我弟弟买了房子，他们又开始操心下一辈教育问题了。每年春节回去，都要为这个跟他们说上几天，但都无济于事。
3
我经常盘算着上海周边小城的房价，选一个宜居的城市，努力攒首付，过几年就过去定居。看看宁波、看看苏州......
现在住的房子，刚搬进来三个月房东就把它卖了，好在新房东打算继续跟我续签。签合同那天，我那胖胖的新房东瘫倒在座椅上，擦着汗，气喘吁吁地说：我没想过住在这里，只是买来投资的。过几年这里经济撬动起来，我就转手卖了。我闵行有两套房子，来你这里爬六楼累死我了......
不管怎样，还是很感谢她。
我现在有点懒了，刚来上海的时候，每周末各种展览、话剧、艺术馆看着逛着，现在随便电脑上刷刷，变宅了。大城市的优势，跟我是越来越没关系。
我从来都没想过让自己留在这里，来的第一天就这样想，最多算是过渡下。但是我也从来都没有想过余生要在老家生活，没跟任何人隐瞒过，从我懂事起，我就想着离开那个荒芜又荒诞的故乡。
有时候在想，我自己在外面忙忙碌碌的生活，跟爸妈守着几亩地唯唯诺诺的人生，真的有什么不同吗？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人生，但，不是爸妈现在这样的。我害怕过爸妈那种生活，真的。他们在我走过的路上，时刻提醒着我，我一定一定不能轻易跟生活妥协。
我姐姐跟我对结婚这事好像都不上心。妈妈在老家压力很大，小时候那些同龄的玩伴，孩子都能打酱油了。我妈村前村后走着，总能碰上几个老妇，说着“你家一个个的闺女怎么都不结婚啊？”
我妈每次说给我听，我都想让她回一句“关你屁事”，或者说说自己的闺女“读了大学、在上海做广告、偶尔写写文章”。
可是这些都是没用的，老家的人才不喜欢听这些呢，女人在一起，总是家长里短的，不会随着年龄改变。这家闺女嫁得好，结婚那天多来了几辆桥车。那家小伙长得俊，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爹了。
我妈被逼的不敢出门。
4
毕业以后，把时间和精力都给了格子间。不同的只是格子间的位置、眼前的项目文档、和身边坐着的同事。想到余生几十年，可能都要这样不停重复这种生活，不禁心慌。
到底还要换几回格子间、重新认识几个同事、适应几种陌生环境？然后人生突然就这样走到头。
我每天上班急匆匆，下班也急匆匆，只知道赶路。直到前几天下了个早班，从地铁口往小区走的路上，第一次认真抬头。周围正在施工的高楼，在蓝天和晚霞的映衬下，美极了。情不自禁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最近很久没自拍，没有拍身边美景。一个作家说过：“不爱自拍的人，大概也不爱生活。”
在老家的时候，整个人没有包袱，轻飘飘的。家里的天空很低，抬头就能看到繁星、看到明月。走过许多路，还是怀念村里的那条水泥路。听过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嚣，还是渴望乡下的鸡犬相闻。
也只是一时的想法，领导随便扔给我一个选题，我还是一头扎进资料堆里。哪里还敢谈什么星星和狗叫呢。
5
时间它够残忍，我们活着活着，就被推到了一个回不了头的处境。来时的路，总是在人最脆弱的时候，一次次显得过度美好又烂漫。
可是我们长大了，回不去了，也不能回去。前方必然长路漫漫，前方必须披荆斩棘。可能会一无所有，可能会死在半路。但这就是生活。
也许这地球上永远没有一个适合我生存的角落，也许这世界上永远找不到一个适合跟我结婚的伴侣，也许我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生活。但那又怎样，正因为一无所有，我才能慢慢拥有。
唯一庆幸的是，我还有时间去摸索自己想要的活法。
并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活得像我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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