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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兆元 | 云中君凤神考

全文共4430字,阅读大约需要10分钟

古神话中,许多自然神都有与之相应的人格神存在,如日神有东君,云神有丰隆,风神有飞廉,龙有龙王,河神有河伯。令人困惑的是凤凰似乎总是一只鸟,为物,没有有人格的凤神。有的学者甚至惊讶:《楚辞·九歌》里龙多得出奇,而凤竟一无所见。果真如此吗?经过仔细考察,发现《楚辞·九歌》中有一大神云中君实际上就是凤神。

关于云中君为何神,自王逸以下,争论未有止息。最初王逸在《楚辞章句》里称云中君为云神丰隆,此论影响最大。而丰隆或传为云神,或传为雷神,说法不一,今有人断云中君为雷神即据丰隆的另一身份而定。云孟为楚大泽,清人见云中君有一云字,便设想云中君乃云梦之神,此说如同王逸之定云中君为云神,都是见云中君有一“云”字而作的臆度之词。姜亮夫先生见《九歌》中有日神,以为必有月神与之相配,便在《楚辞通故》等书中提出云中君为月神说,以往学者的论述往往过于简单,没有列出足够的证据,其结论难以使人信服。

楚人所祭神灵,其对象必定在楚国上下崇拜已久。如日神东君,楚人对其具有祖先崇拜性质,楚人把自己当作日神的远裔,列日神东君进行祭祀是自然而然的。关于楚人的先民祝融部落集团,张正明先生在《楚文化史》中经过深入研究后指出:他们是一个崇日拜凤的文化集体,崇日拜凤在楚民族的历史中产生了深远影响,形成了独特的风尚。由于崇日,于是尚东、尚赤,于是祭祀日神东君,而楚人对凤凰的崇拜,其狂热程度不下于崇日。张正明先生指出:

楚人的先民以凤为图腾,降至春秋战国之世,在楚人的意识中,作为图腾的凤只剩下朦胧的回忆了,但仍有图腾的某种象征作用和某些神秘意味。在楚人看来,凤是至真、至善、至美的神鸟。他们对凤的钟爱和尊崇,达到了无出其右的程度。在楚国文物中,凤的雕像和图像多得数不胜数,远非周代其他各国的文物可比。

实际上,在弥漫楚国朝野的崇日拜凤浪潮中,与日神东君并列的云中君就是楚民狂热崇拜的凤神。这是因为这种浓厚的拜凤风习必定要反映到他们的祭祀活动中去。楚人崇日便在《九歌》中祭祀日神,而拜凤则必定在《九歌》中祭祀凤神。我们在《九歌》中找到了与崇日习俗相关的东君,我们同时也找到了与拜凤风尚有关的云中君。东君云中君恰好体现了具有悠久历史的楚国崇日拜凤的民族文化特征。

楚人祖先祝融是日神,人们也把他当作凤凰的化身。《白虎通·五行篇》说,南方之神祝融,“其精为鸟,离为鸾。”鸾鸟也即凤凰。到了战国时期,楚人的先祖已分化为东君与云中君二种,这正是日凤一体的神话观念的演化。东君与云中君是楚人的祖宗神,在古本《九歌》中是排在一起的。《九歌》首列东皇太一,东皇太一为天之尊神,似至高无上,列于首位当之无愧。今本《楚辞》,《东君》列《九歌》第七,据闻一多考证,《东君》应在《云中君》前,列为第二,与《云中君》相次为一组。《史记·封禅书》及《汉书·郊祀志》皆以东君、云中君连称。至上神后接祖宗神,是在情理之中,也表明了云中君的神格。我们从这种排列次序就能看出云中君即凤神。

承以上推论,以下我们再从三方面申论展开,以确证云中君即是凤神。

一、从神鸟凤凰的外部特征和生活习性看,云中君就是凤神。

云中君光彩四溢,诗中称他“华采衣兮若英”。王逸《章句》:“华采,五色采也。”洪心祖《补注》也引“五采备而成文”释之。知云中君服饰五彩缤纷。而这五彩的光华灿烂的外观正是凤凰的特征。《山海经·南山经》称:“有鸟焉,其状如鸡,五采而文,名曰鸾鸟。”同书《西山经》也说:“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说文》也指出:“凤之象也,……燕颔鸡啄,五色备举。”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五采而文”,而“五采而文”却正是云中君那五色采的如花的外衣。我们从外观上就辨认出云中君就是神鸟凤凰。

《云中君》诗的后半部分充满了对云中君的礼赞:“灵皇皇兮既降,猋远举兮云中,览冀州兮有余,横四海兮焉穷。”这里讲了云中君的活动区域,留给了我们宝贵的考察云中君神格的线索。举云中、览冀州、横四海正是凤凰的特性。南子·览冥训》:“凤皇之翔,至德也。……逝万仞之上,翱翔四海之外,过昆仑之疏圃,饮砥柱之湍濑,邅回蒙氾之渚,尚佯冀州之际,径蹑都广,入日抑节,羽翼弱水,暮宿风穴。”很明显,云中君就是凤神,他在特定的区域里飞翔。“逝万仞之上”就是“猋远举兮云中”,“尚佯冀州之际”就是“览冀州兮有余”,“翺翔四海之外”就是“横四海兮焉穷”。这种奇妙的对应有力地说明了云中君与凤凰的同形。我们从《九歌》其它篇章看,每个神的活动地域是特定的。云中君正好走的凤凰的路线。诗歌不能遍数其地名,只能举其者歌之。我们从云中君绚丽的外观和飞翔的处所已经辨认出:云中君就是神鸟凤凰。

二、从神鸟凤凰在楚国所承担的文化功能看,云中君履行着凤凰的职责,云中君就是凤神。

楚民族以凤为图腾,凤鸟便成了楚民族的精神寄托和吉祥象征。《山海经》说:“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可见其非同凡鸟。我们常说中华民族是龙的传人,这与历史事实并不完全相符,至少在楚国不是这样。楚人不仅不承认是龙的传人,相反还表现出对龙的仇恨和鄙视。中原龙图腾民族对楚的欺凌使他们在内心深处积怨于龙,而以龙为图腾的吴越与楚的频繁接战,更使楚人对龙深恶而痛嫉之。上古时期,文化的冲突往往表现为一个图腾物与另一个图腾物的对抗的巫术性形式。《山海经》这部楚人的著作对凤大唱赞歌,对龙不仅没有好感,反而竭力加以贬斥,龙这个异族的宠物在楚神话中只充当了神们的胯下之物。《山海经·海外南经》:“南方祝融,兽身,人面,乘两龙。”合日、凤为一体的大神,楚人的祖先把龙踩在脚下,充分表现出楚民族对龙集团的敌视。龙是蛇的变形,古书中多有蛇化龙、龙化蛇之说,《山海经》中凤也踩在蛇的身上。《山海经·海内西经》说:“凤凰、鸾鸟,皆戴蛇、践蛇,膺有赤蛇。”祝融与凤都是高高在上的主角,龙则演着卑微的角色。

文献资料记载如此,出土文物则把这种对抗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长沙出土的人物龙凤帛画,上绘一风,展翅奋爪,气势昂扬,直取一龙,龙则惊恐不安,蜷身作求饶状,凤下一妇人,合掌,似在为凤祈祷。江陵马山1号楚墓所出的刺绣品中,凤是刺绣花纹的主角。在龙凤俱出的十幅刺绣纹样中,龙凤互斗的就有八幅,可见它们是仇人。而这八幅中,凤进龙退,凤胜龙败的有五幅,势均力敌的有三幅,龙没有胜利过。我们来看张正明先生在《楚文化史》中的一幅一凤斗二龙一虎图像的描绘:

在一件绣罗单衣上,可以看到由一凤斗二龙一虎为一单元的刺绣纹样。主宰着整个图面的是凤,它的花冠长大而美丽。凤一足后蹬,作腾跃状;另足前伸,方攫下部一龙之颈,此龙逃窜,侧首作痛苦状。凤一翅击中上部一龙之腰,此龙遁走,仰首曲颈张口作哀号状……

凤之无敌,由此可见一斑,凤胜龙是楚文化的一大特征。

在《楚辞》中,尊凤贱龙的倾向依然十分明显,凤总是以真善美的形象出现,而龙不是被当作凶物,就是去干拉车驾船的勾当,地位十分低下。人们这样歌唱着云中君:“龙驾兮帝服,聊遨游兮周章。”云中君一副帝王模样,龙则服着沉重的苦役,辛辛苦苦地作了车夫。穿帝服者非祝融无以当之,都乘之以龙,别的神是难以称“帝”的。是以云中君以龙驾乃《山海经》中凤践蛇、祝融乘龙神话的演化,也是他作为楚民族精神象征的风神的一项神圣职责。通过云中君对龙的奴役的历史考察,他承担的义务是风凰的义务,我们可以确云中君即为凤神。

三、从屈原在凤凰神话精神中吸取其成份作为自己人格精神的过程看,他把云中君与凤凰当作同一对象,可知云中君即凤神。

屈原人格的形成深受楚神话精神的影响,其中太阳神话和凤凰神话对他的影响尤为明显。凤凰除了是一种吉祥美好的象征外,同时也代表高洁不俗。据庄子说,凤是“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非梧桐不栖”,远离污秽而不与凡鸟为伍。楚民族崇拜凤神,祈求其带来吉祥与安平;屈原接受凤凰神话精神则取其高洁。他自砺好修,自强不息,从不放弃对美好品格的追求。在国人皆醉的现实中,决不变心从俗,随波逐流,宁与黄鹄比翼,耻与鸡鹜争食。在现实黑白颠倒,阴阳易位,忠不必用,贤不必与的情形下,他决心远离肮脏的官场,去寻找可以栖息的梧桐树,为人类高唱吉祥之音,这正是凤凰不食腐鼠德行的体现。

屈原在许多诗篇里以凤凰自喻。《离骚》中说:“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鸷鸟就是凤鸟。《文选·辨命论》注引高诱说:“大风,鸷鸟。”上古风、凤二字相通,可知鸷鸟就是大凤。《怀沙》:“凤凰在笯兮,鸡鹜翔舞。”这是以凤凰喻自己不幸。《抽思》篇称“有鸟自南,来集汉北”,以自述其行程,这鸟也当是凤凰。《悲回风》中屈原有番有趣的飞腾:“愁悄悄之常悲兮,翩冥冥之不可娱。……依风穴以自息兮,忽倾寤以婵媛。冯昆仑以瞰雾兮,隐㞶山以清江。”冯昆仑、息风穴正是《淮南子》所说凤凰“过昆仑之圃”,“暮宿风穴”的写照。以凤凰自喻是屈原诗歌的一重要意象。

当我们看到屈原把凤凰与云中君合为体自喻时,我们便能确认云中君即凤神。屈原曾以太阳自居,在《离骚》中表现出明显东君姿态;而以凤凰自喻,则流露出清晰的云中君迹象。这些我们在他的名作《涉江》中能看得十分清楚。《涉江》的“乱”辞把主题点明:“鸾鸟凤皇,日以远兮。”他要保持高洁的人格,像凤凰那样,远离污秽的现实。诗的前面讲“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后面说“怀信侘傺,忽乎吾将行兮”,都是这一主题的伸张。诗有很强的记实性,又有浓厚的象征色彩。开头通过奇服佩饰象征一生行迹端直,为了表露其高贵品格永世长存,屈原开始把自己比拟为凤神云中君,虽然直到最后才点题,前面部分的叙述已经很清楚了,诗里写道:

驾青虬兮骖白螭,

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

登昆仑兮食玉英。

与天地兮同寿,

与日月兮齐光。

《文选》五臣注:“虬、螭皆龙类。”是知屈原所乘也是云中君之“龙驾”,此屈原自拟为凤神云中君之证一。登昆仑、游瑶圃实乃凤凰之“过昆仑之疏圃”。瑶圃即疏圃。《淮南子·地形训》:“珠树、玉树、琁树、不死树在其西,沙棠、琅玕在其东,绛树在其南,碧树、瑶树在其北……是其疏圃。”可知疏圃乃名符其实的瑶圃,这是个玉树琼花的世界。这儿凤凰与云中君行为叠合,是凤神与云中君被等视之证二。屈原言“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实为云中君所歌“蹇将憺兮寿宫,与日月兮齐光”。此为最确凿的自拟为云中君的证明,犹如《离骚》自拟为日神而援用《东君》之词,《涉江》自比为凤神而袭用《云中君》之语都是自然神物与人格神同形的证据。此凤神与云中君为一之证三。细细读来,《云中君》凤神之“华采衣”与《涉江》屈原之“奇服”为同一意象,均为高洁不俗之象征。《涉江》中种种证据表明,屈原是把凤凰和云中君联成一体以自喻的,可知在楚人心目中,云中君与凤凰是合为一体的,则云中君为凤神明也。

综上所论,云中君即凤神。明乎此,对于研究屈原与《楚辞》神话,对于研究凤形象的文化意义,甚至对于整个中国文化的研究与探索,都有重要价值。

(注释从略,详见原刊)

文章来源:《学术月刊》  1995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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