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刺猬/此稿原发于纸媒《民间故事传奇》
1940年冬，边镇双松堡。
时令一进腊月，鹅毛大雪便一场接一场地飘飘而下。天气更是冷得出奇，用东北话说，那叫嘎嘎冷，出门不闭嘴，都能冻掉大牙。而就在这样一个天寒地冷的清晨，天色说亮未亮，住在镇东的张二顺禁不住打个激灵，醒了。
屋外，有动静。随着“噗通”一声闷响，好似有什么东西跳进了院。与此同时，张二顺的媳妇巧娥也被惊醒了，纳罕问道：“二顺，该不是傻狍子进了院吧？”
狍子，又叫矮鹿，是东北最常见的野生动物。这东西好奇心比猫还重。在被猎人追赶的时候，它跑得非常快，连猎狗和狼都不是对手。但，它有一个致命弱点，那便是在逃跑中，如果猎人大喊一声：“狍子！”喊声入耳，它立马定住，回头看发生了什么事。结果，枪响了。所以，东北人都管它叫“傻狍子”。若是给一个人起外号叫“傻狍子”，那他十有八九是缺心眼。比如，与张二顺住对门的冯老四。
“不可能。自打日本鬼子封了山，布下铁桶阵，连只野兔子都跑不出来。”张二顺边说边起身下炕，抄起爷爷留下的那杆土制老洋炮凑近了屋门。搭眼一瞅，他那颗心便“嗖”的一下子悬到了嗓子眼里：“媳妇，外面有个人！”
能不紧张吗？翻墙进院的，是个血人！脑袋扎进了雪堆里，身子一动不动。
当张二顺小心翼翼刚走到跟前时，巧娥也穿衣下炕跟了上来，压低声音催促说：“还愣着干啥？快把他拖屋里。”
接下来，张二顺抱起血人回了屋。摸摸胸口，尚有心跳。巧娥忙撮了一盆雪，让张二顺给他搓身子。被冻僵的人绝不能烤火，只能用雪一点点搓热，解寒活血。忙活了差不多个把小时，血人终于吁出一口气，活转过来。看模样，岁数不大，十七八岁，后背和腿部都受了伤，还在渗血。好在张二顺是猎手，家里藏有金创药，止血效果很不错。
“你是干啥的？咋受的伤？”张二顺问。
“这还用问吗？赵兄弟肯定是走夜路，撞上了野狼或者啥畜生。”见血人支支吾吾，只说自己姓赵，叫赵柱子，巧娥忙接过话茬打圆场。恰恰这当儿，院外传来了一声喊：“巧娥嫂子，不早了，你起来没？”
是对门街邻冯老四。说是对门，其实两家隔着几十丈远呢。双松堡是个山中小镇，乡民都拣平坦山坡盖房，住的自然分散。听冯老四这么早就叫门，巧娥顿感不对劲，忙让张二顺把赵柱子抱上炕头塞进被窝，又藏了血衣，这才去开门。
“哟，是傻狍子啊，啥事？”巧娥道。
“没啥事没啥事，瞎溜达。”冯老四缩着脖佝偻着腰，进院就盯上了墙根下雪堆上的几点血迹。
冯老四原本也是个猎手，身手还不赖，只因去年遭遇熊瞎子，一巴掌就抽得他脑瓜断弦掉了腰子，从此成了这般猥琐样。巧娥见状，忙嘻嘻哈哈打遮掩，说昨儿个二顺好运气，打回只野鸡，在这儿收拾了准备过年吃。说着，脚尖一踢蹬，还真踢出只冻成坨的野鸡来。
东北的深冬，雪窝就是最好的冰箱冰柜。冯老四登时眼亮，嘿嘿讪笑：“嫂子，我和我娘都大半年没闻过肉味了。分一半呗。”
巧娥嗔骂声“傻狍子”，取来砍刀，“咔嚓”一下剁为两块。冯老四紧忙抓起一块，屁颠屁颠回了家。谁想，第二天，他又来了，使劲抽动了几下鼻子，觍着脸说闻到菜团子的香味了，给两个吃呗。第四天头上，巧娥炖了一锅酸菜，这厢刚揭开锅盖，冯老四再次像虾米般驼着背进了院，手里举着一只饭碗：“巧娥嫂子，真香。”
“香你个头。你有完没完？”张二顺气够呛，抢过他的饭碗要摔，巧娥却快步奔来拦下了他：“傻狍子，来，进屋。这是我表弟，叫赵柱子，是从关里逃难过来的。柱子，这是我家老邻居，你得管他叫四哥。”
“关里来的？咋还受了伤？”冯老四笑嘻嘻白话几句，端起碗酸菜汤出了屋。临走，又斜瞟了眼张二顺。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们两口子少忽悠我。这小子，一准儿是从山上下来的，是抗联。胆敢摔我吃饭的家什，你就不怕丢了你吃饭的家什？
事实上，赵柱子确是新组建的东北抗联第三路军里的一个小战士，与几个战友化装下山搜集情报，不幸遭遇鬼子被打散。而巧娥一眼便断出了他的来头，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满足冯老四的贪心。万一这缺心眼的傻狍子真去二鬼子那儿告密，那可就坏菜了。
糟糕，冯老四没去告密，也坏菜了——
这天傍晚，巧娥要出门，突然瞄见二三里外的山坡下，七八个鬼子和二鬼子摸了上来！
“二顺，有鬼子。快，快带柱子从后窗走！”
怎么走？赵柱子的腿中的是枪伤，子弹贯穿而过，寸步难行。若让张二顺背他走，山上积雪没膝，也根本逃不脱，结果只能是性命全丢。
“二顺哥，嫂子，谢谢你们救我。你们快走，我掩护。”赵柱子强撑着下炕，伸手去抢张二顺的老洋炮。而就在此刻，枪响了。守在院门口的巧娥看得真真切切，走在最前面的一个二鬼子身子一晃，倒地气绝。紧接着，又响了一枪，鬼子慌忙仆倒。与此同时，一个人影猫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了山林。
谁能相信，那人居然是傻狍子冯老四！
说来令人心痛，和赵柱子一同摸下山的，共有5名抗联战士，其他四人均已牺牲。为抓住赵柱子，连日来，鬼子一直在搜捕。而那天，冯老四像极了一头傻狍子，跑跑停停，径直把鬼子引向了绝命崖。绝命崖下，积雪经年不化，又栖居着一群群雪狼。一阵对射，弹尽之后，身上数处受伤的冯老四纵身跳了下去。最终，连尸首都没找到。
当晚，巧娥两口子和赵柱子去了冯老四家。
冯老四家里，只有一个瘫巴老娘。得知儿子跳了崖，老娘老泪满眼，却愣没掉下一颗来：
“巧娥，你知道，我家四儿是爱耍小心眼，可心肠不坏呢。自打他被熊瞎子拍了后，干不了活，又怕饿着我，才厚着脸皮去你家耍臭无赖。我骂他，说娘就是饿死，也不吃。他就跪下了，说，你要不吃，我就跪死。今儿出事前，他又给我跪下了，说，娘，鬼子奔巧娥嫂子家来了，要出大事。我熊巧娥嫂子行，咱都是邻居，是中国人；他们不行，他们是外来的畜生。咚咚咚，给我磕了仨响头后又说，娘，四儿是男人，是爷们，真不是孬种，你应该高兴。我走了，下辈子再来孝顺你。”
没错，冯老四不是孬种，是个了不起的汉子！巧娥和张二顺把冯老四的老娘接回了家，两家合成了一家。赵柱子也认她做了娘，并在绝命崖下堆起了一座雪冢。
雪冢里，虽没有尸首，却葬着一段血性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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