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岁那年的盛夏，我跟随我的一个本家二叔去了建筑工地。
至今，我仍记得清清楚楚，二叔径直把我带到一个个头矮胖、腆着大肚子的中年男子面前，赔着笑说：快叫领导，叫叔也行。
少扯没用的，叫陈胖子就行。矮胖男子不耐烦地挥挥手，斜瞥着我问，瞅你这嫩脸皮，这麻杆体格，没出过大力吧？
没有。我本想实话实说，别看我生在农村，长在农村，但在来工地之前，还真干过力气活，甚至，都没在这热辣辣的大太阳下暴晒过。哪知二叔嘴快，抢话说：出过出过。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贵。我敢打包票，就咱这工地上的活计，他样样都能拿得起。
陈胖子撇撇嘴，又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的活儿就是打零杂，当力工。码砖，和灰，推车，哪儿缺人哪儿补，一天40块。要干就赶紧下工地，不干马上走人。说着，随手扔来一只沾满泥浆的破旧安全帽：至于工作服，自己掂对去。对了，我这儿不养闲人和懒人。
此前，二叔跟我介绍过，说陈胖子是包工头，能留下挣钱，全凭他一句话。而面对这个冷漠得不近人情的矮胖子，我之所以没将脏兮兮的安全帽砸到他脸上，因为我太需要钱了。
都说知识能改变命运，而彼时，能改变我命运的却是钱，一笔数目并不算太多的学费——
那年，我参加了高考，且发挥出色，自信一定能被省重点院校录取。只是，学费成了一个令人头疼的大问题。我的家境不好，父亲又于两年前染病去世，为了给他治病，母亲不只花空了本就贫薄的家底，还欠了不少债。本来，我大哥说，学费的事儿不用我操心，他会去想法子。但，我哪还忍心累及大哥？他也仅比我大两岁，初中没读完就辍学务农，强撑着支起了一个家。即便农活再忙，他也绝不让我下田。可我已经长大了，也该帮母亲和大哥分担一些重负了。于是，我跟随二叔来到了建筑工地。
第一天上工，头顶着恨不得将人烤成鱼干的烈日，我站在了砖垛前，装车。
快，快，手脚利索点。一次搬一块，你绣花呢？在陈胖子的呵斥和催促下，我咬牙加快了速度。可惜只装了两车，区区百八十块红砖，我的手指和掌心便磨出了数个水灵灵的水泡。
“水灵灵”这个词用在这儿，还真是贴切，形象生动。
当晚，水泡变成了血泡。
第二天早晨，血泡破了，钻心的疼。
小心点，等水泡结了痂变成茧就抗磨了，不疼了。用独轮小车推砖的小伙子说，要不，我装车，你来推？
小伙子脸庞黝黑，体格壮实，一笑就会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工友们都喊他“小虎牙”。因我比他小，熟识之后，我便管他叫“虎牙哥”。对他的好意，我说声谢谢，禁不住摇头苦笑。
唉，在平地上还行，可要推着荷重数百斤的独轮车过泥坑，上跳板，我真够呛能做得到。事实也是，午后，陈胖子溜溜达达走来，咋咋呼呼让我俩换工。等码完砖，我弓腰架起了车把。一步，两步，车过地基槽，脚下突然一乱，哗啦，连人带车全摔了下去。那副灰头土脸的狼狈状，直惹得众工友哈哈大笑。
吃过晚饭，我正坐在沙堆上发呆，虎牙哥走了过来。
你是不是特恨他，讨厌他？
说心里话，是有些讨厌，但谈不上恨。毕竟，他给了我二叔面子，让我留在了工地。
你比我大度。虎牙哥冲我竖了下拇指，说，我跟他干了有三年了。刚来的时候，我私下找他，说我高中毕业，在这工地上也算文化人，想让他给分派点轻巧活干。最好是资料员，跑跑腿盖盖章，送送材料喝喝茶，也显得他尊重人才，谁想，这家伙老脸一黑，丝毫没给面儿：少啰嗦，扛着板锹和灰去！
你为什么要来工地？我问。
和你一样，自力更生，挣钱上大学。
虎牙哥的回答，着实让我感觉意外。而更出乎我意料的还在后头——
一转眼，一个半月过去。期间，我如愿收到了来自山东省内的一所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随后，在二叔的周旋下，也分文不少地拿到了属于我的血汗钱。
那的确是染着血、浸着汗的工钱：我的手掌，平生第一次磨出了血泡，结出了老茧；我的后背，平生第一次被毒辣的阳光晒爆了皮。还有，我第一次尝到了腰酸腿疼起不了床的滋味，也第一次领到了用自己的双手挣来的钱，然后跑到无人处，呜呜大哭了一场……
离开工地，准时报到。前脚刚踏进校门，我便瞅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虎牙哥！
你怎么在这儿？我奔过去，惊喜问道。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我读大四，再有一年就毕业了。我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在陈胖子的工地上挣的。说着，虎牙哥从兜里掏出200块钱递来：这是陈胖子让我转交给你的奖金。他还让我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打工，就去找他。
我不由得心生疑惑：你和他？
他啊，是我爹。但我不会啃他。
至此，我终于恍然，当二叔去找陈胖子，并向他说明我的情况后，他毫不犹豫地应了。
一个学生娃，能体谅家里的不易，也算难得，让他来吧。不过，我还要让他明白一个道理。
这个道理，我至今牢记在心。那就是：
吃得下苦，咽得下泪，挺得住累，忍得住痛，才能成得了顶天立地的男人。
（完，本文原发《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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