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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沙龙|李晓岚遗作:潘七儿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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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2.24 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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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闲来无事,写了个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个东西,寄给你,不管是不是个东西,说说你的看法。企盼。兄晓岚

邮件附件里是他写的一篇故事,题为《潘七儿纪事》。我读了一遍,有些想法,但没顾上回邮件。两个月后,新冠疫情汹涌而至,生活陡起波澜,每个人的生存都大受影响,持续时间之长、秩序变动之剧烈、大家情绪之焦虑,均出乎所有人预料。我们各忙各的,就没再讨论过他这篇作品。去年在衡水和晓岚见面时,他也没有提起,我们好像都忘了这事。2022年12月9日,晓岚因病去世。十一天后,我才得知消息,不胜伤感之余,又读了一遍《潘七儿纪事》。我不知道这算不算他最后的作品,也不知后来他是否有修改后的定稿。我且先把这篇故事在“夜书房”公号刊布出来,给大家一个认识晓岚作品的机会,而我对他的追思也在其中了。

《潘七儿纪事》写的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华北农村一位叫花子的传奇故事。他既不足智,更不多谋,虽出身“名门”,但一无所长,只有喝酒不醉,算门“功夫”。他糊里糊涂被选为村长,在土匪横行与乡村贫困的时代里,慢慢体会到可以用村长的权力为村民做点实事。谁知宏图未展,日本鬼子来了。他无力抗日,却又无处藏身,还阴差阳错地做了一回修炮楼的总监,更身不由己做了几天装样子的伪县长。村民骂他是汉奸,鬼子屠杀抗日力量的罪名也都记到了他头上。他有苦难言,却也自有主张,终于有一天借为日军少佐庆贺生日之机,大办酒席,将驻守当地的日本人全邀于酒店,以毒酒尽数消灭之,自己也同归于尽。

这个故事说不上有多独特,且具备拍成“抗日神剧”的潜质,但晓岚讲故事的本事在作品中还是部分地展现了出来。尤其他对农村生活的熟悉,对农民语言活灵活现地使用,都让我叹服。故事的开头部分尤其精彩;如果按照既有节奏,从从容容地把故事展开,作品会有力量得多,但篇幅也会相应扩展很多。故事越往后,越像个电视连续剧的故事大纲,许多人物的性格都没有来得及长成与展开。故事发展得匆匆忙忙,到最后终成了一个“同归于尽”之局,省事倒是省事,但未免太讨巧了。我猜想晓岚搭的是一部长篇小说的架子,现在的样子只是好友之间传看,有点“样张”的意思。可惜命运没有给他时间和机遇让他把这部作品完成,不由令人徒唤奈何,顿足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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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七儿纪事

李晓岚【遗作】


大沙河边上有个村子叫小太古庄,这一年老村长死了,死在了民国二十一年,四月初六。除了家属,村民们并没有悲痛多久。很快便走完了从灵魂出窍到入土为安的一切程序,譬如,报庙——死人咽气孝子们痛哭流涕的到村土地庙向土地爷报告自己的某某死了;入殓,把死人装入棺材;吊纸——村里人手持烧纸到死者跟前吊唁,做最后的告别;送门幡,人死之后大门上挂一门幡,据说这是死人灵魂所栖之处,要在人死后的第七天晚上,把他送走,让他的灵魂到阎王爷那里去报到。那家中所剩就只有死者的尸体了,第二天便是下葬,入土为安。然后一切归入宁静,好似这个人从没有来过世上一般。村民们便又进入了日复一日的生活……下地,喂牲口,担水,推碾子,抽旱烟,骂大街,拉屎尿尿,烧灶火,睡自家的老婆,议论谁家的婆娘……

但现实的问题是:老村长走了。兵荒马乱的年月村中不可一日无主。要说大家选个村长并不难,难的是村里有八大家族,赵李王刘胡施鮑牛,这八大家族数李家家族最大,李氏家族长李老贤还念过二年私塾,是个识文断字的,而且家境殷实,可是此人品行不端,据说和儿媳妇有些说不清,人们不佩服。于是争来争去毫无结果。这李老贤自小聪明,心眼子多,给大家出了个之意。他家养了一只老鸹,据说是通灵性的,他说:把老鸹放飞,落到谁家的房檐上,谁就当村长,这是天意。他的主意打得不错,他家养的老鸹不往他家的房檐上落能往谁家的房檐上落?那时候人们实在,没人能想到这一层,于是一致通过了这个意见。

选村长这天,全村的男女老少大人小孩都来到了大街上,大多数人是来看热闹。正当街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面摆了几样供品,一个香炉,香烟缭绕。八大家族的族长在八仙桌前跪了,口中念念有词,李老贤把手中的老鸹向空中一扔,那老鸹扑楞楞飞起来,“呱呱”地叫了两声,便在空中盘旋。人们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都盼着往自家的房檐上落。谁知那老鸹在空中盘旋了一圈,直奔村东南而去,落在了一家的房檐上。这是一个极其破旧的院落,两间土坯房,那房檐有的地方已经脱落,院墙也已坍塌了大半,有个摇摇欲坠的土门楼,没有大门,院子里荒草足有半人高。这家主人姓潘,人称潘七儿。这潘七儿不是本地人,据说祖上是大清朝皇族后裔,本性艾森觉罗,大清灭亡,那些皇子皇孙大多流落民间,多少年前,潘七儿父亲带他讨饭来到此地。暂住在一家废弃的破屋之中,就有那些爱开玩笑的喊他艾森觉罗潘。没想到父亲突然病倒,不几日气息全无,乡亲们找了领破席,卷起来找了个荒坡处草草地埋了。那时潘七儿也就是十几岁,也找不到什么营生,只好子承父业。一晃又十几年过去。潘七儿已三十多岁了,仍旧以讨饭为生。每日除了出去讨饭,并无他事。这两天运气不错,讨得几个窝窝头,昨天吃的饱饱,还剩下两个,今天便不用出门,于是饱饱地在草窝里睡大觉。他做了一个梦,梦见有人请他的客,一桌子好酒好菜,正要吃,忽然人声嘈杂,一激楞醒了,就听得院子里有人说话。爬起来向着没有窗户的窗口一望,院子里站满了人,便感到了奇怪。伸了伸懒腰,走出来,冲着人们打了个哈欠。

“七儿”。

首先是李老贤满面笑容的走到潘七儿面前。潘七儿看到这样的笑容便有些疑惑。他看惯了鄙夷、不屑、嘲弄与怒斥,这样的笑容便有些费解。“七儿”这样的称呼他听着便有些别扭,村里人是没人喊他大号的,大都喊他“花子”。“七儿”这分明是长辈称呼自己的晚辈,那口吻是如此的亲切,便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心里便噗噗地跳。

“七儿”李老贤满面笑容“恭喜了七儿”。

潘七儿就越发地感到不妙,他听说牢头到牢房提要杀头的犯人便说“恭喜”。今天这么多人是来看杀头的吗?他便感到腿有些发软。

“七儿,你被选成村长了。”

潘七儿脑袋里嗡嗡地响,没有听清李老贤在说什么。村里八大家族的族长也走上前来,深深地给潘七儿作了一揖,潘七儿便觉得腿下一软,扑通跪了下来。有人连忙将他扶起。告诉他村里选村长,选来选去选上了他。这次潘七儿听明白了。便更觉得奇怪。这是从哪里说起,村里选村长与我何干,这村长能当饭吃吗。一顿要不来我就得饿肚子,扯他妈的蛋。潘七儿疑惑之余便有些气恼。

李老贤纳闷,平时这老鸹怎么飞也是往自家房檐上落,今天有点邪门儿,可他仔细一看明白了,这潘七儿的院子里有棵大槐树树上有个老鸹窝,李老贤养的这老鸹是个公的,树上这只准是个母的,你看这两只老鸹在一起这个亲热劲儿,李老贤就有些切齿,不过这样也好,反正那七大家族没有当上村长,潘七儿不过是个要饭的花子,给他个窝窝头就是他的条狗。李老贤这样想其实那七大家族的族长们也这样想。

村子里又恢复了平静。一切都还像没有发生……下地,喂牲口,担水,推碾子,抽旱烟,骂大街,拉屎尿尿,烧灶火,议论谁家的婆娘……潘七儿仍旧是早出晚归去要饭。

但是这样的日子没维持多久,大沙河来了一帮子土匪,为首的叫葛二秃子,这帮土匪有三四百人,长枪盒子炮都是真家伙,走到哪吃到哪,是帮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这天四五个土匪骑着一色的枣红马,一色的黑衣服,头上扎着一色的黑头巾,身后背着长枪,为首的腰里掖着盒子炮。在村里转了一遭,朝天当当地放了两抢,绝尘而去。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就有胆大一些的,解开一个门缝往外瞅,确认土匪走了这才战战兢兢地走出来。一个两个陆陆续续地来到了大街上,你看我我瞅你大气不敢出。这时,就有人发现在谁家的墙上贴着一张告示。有人匆匆地跑来李老贤家:“老叔,土匪贴了告示呢!”今天早上,李老贤正在家鼓捣鸡窝,就听说土匪进了村,就连忙栓了大门,跪在灶王爷前磕头,祈求神灵保佑,后来就听到两声枪响,浑身便瑟瑟发抖,上牙磕下牙,难以自持。如今听说土匪走了,墙上贴了告示,心里就稳了些。随人来到了街上,人们见李老贤来了便都围过来,毕竟李老贤年纪大辈分高,是人们的主心骨,何况这告示上写的什么,只有李老贤认得。此时的李老贤,腰板又挺直了,八字步又迈了起来,干咳了两声,便去读那张告示,这一读李老贤的脸又唰地黄了。

告示上写着:葛司令布:二十头羊,两头牛,二百斤面,五个姑娘,两天内送到,如有延误,鸡犬不留。民国二十一年六月初八。

人人都惊恐万状。二十头羊,两头牛,二百斤面,虽然难以筹集,好歹它是死物,就是凑不齐,也能应付。这五个姑娘咋办,谁家的姑娘能送给土匪。人们看着李老贤希望他拿个主意,其实这时刻李老贤是最没有主意,村里谁家的日子是怎么过的他最清楚,那些穷光蛋就是砸出他们的骨头油来也挤不出两滴嗒血来,这土匪说白了还不是冲他们几个大户来的。要说姑娘他家就有六个,他一辈子也没有生个儿子,光生姑娘了。李老贤想哭想哇哇地哭,可是他是个斯文人不能在众人面前失了体面。而心中比谁都焦灼,他看了一眼衣服不整的村民们,心中想:你们是光脚不怕穿鞋的,我李老贤到此时能跟你们比吗。你们光腚一个拔腿就走,我来老贤这家业能把的走吗。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我们不是还有村长么!”

李老贤恍然大悟。对啊,这时候村长就派上了用场,他就是个柴火棍他得让他当一当顶门杠子。“对对对,找村长去!”

于是人们跟着李老贤来找潘七儿。

潘七儿这些天遇到了一桩烦心的事。

也就在前些天,要饭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大雨。潘七儿到七里庄关帝庙里避雨,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一个姑娘,怀里揣着一个破碗,潘七儿知道遇上了同行,便上前搭讪。

姑娘姓陶叫陶妞,哪里人自己也不知道,从小跟娘要饭,前些天娘死了,便独自一人飘零。今年十八,两只黑汪汪大眼睛看一眼便让人心潮荡漾难以自持。七情六欲人皆有之,潘七儿岂能不动心,草野苟合姑娘死也不干,姑娘说她娘如今还在大沙河的荆棘棵子里埋着,时间长了生怕叫野狗刨出来啃了,只要卖口棺材,堂堂正正地把娘葬了。姑娘就跟了他。这对潘七儿来说简直是让他上天摘月亮。
这几天潘七儿也无心去要饭,在自家土炕上躺着想主意。屋顶东南角塌了一个大窟窿,一缕阳光射了进来正好照射在了他的脸上。脸上就好像有几个小虫子再爬,痒痒的。他一动不动,这是世界上唯一能对他慷慨赐予的东西。他要好好享受。

“村长。”他听到有人在喊,心里恍恍惚惚地,似梦非梦。因此,他继续想自己的心事,并没在意。
“村长。”李老贤笑容满面,两撇小胡子一翘一翘地站在了他的土炕跟前。潘七儿并没有爬起来,只是侧歪着身子扭过头来诧异地看着李老贤。脸上好像在说,村长?干嘛的村长,你们找村长到我这儿干啥。

李老贤仍旧嘻嘻地笑着:“村长,有个事得给你老人家报告报告。”
“村长?谁是村长?”
“哎呀,你老忘了?不是那天选村长,那老鸹落到了你家的房檐上了吗?”
“那我就是村长了?”
“当然啦,这是天意啊。”
“当村长可有什么好处?”
“有啊,没好处谁当村长啊。”
“有啥好处?”
“这个么,好处多啦。比方说,你是村长,全村人都得听你的,遇到个大事小情的还是你老说了算。”
“就这……”
“不不不,好处多啦,比方说你需要个什么啊,只要你说话,大伙就给你办了。”
“我需要个棺材。”
“你说笑话了不是。”
“不说笑话儿,我就需要个棺材。”
“好好好,我家有口现成的,红松料,二四六的板材,上了八遍大漆,归你了。”
“真的?”
“这还假得了,明个儿你发话叫几个小伙子给你抬过来。”
潘七儿揉了揉眼想,哬,这村长干的过。
“好,这村长我干了,你说找我嘛事吧。”
李老贤长出了一口气。把土匪的事给潘七儿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那就给人家送去吧。”潘七儿说。
“你说这牛啊羊啊倒好说,这五个大姑娘可不好说,谁家的姑娘能往土匪窝里送啊。”李老贤说。
“也是,那咋办?”
“还是你老到葛司令那里说一说这姑娘么就别要啦。”
“我去能行?”
“能行,你是村长么。面子大呀。”
“也是,这出头露面的事……好,我去。”
潘七儿也不及多想说着秃噜下炕,趿拉上他那双有前脸没有后跟的鞋就往外走。
“你这就去?”
“可不这就去,还等嘛。”
潘七儿来到了院子里,见村里老爷们都在。想了想,说:“不能就这样单枪匹马去呀,没有个派头儿,让人瞧不起,我得带两个跟差。”

“好好,你说带谁?”李老贤瞅着潘七儿说。
潘七儿在人群里挑出了两个人来。头一个叫刘二别楞,这个人长的五大山粗的,别楞脸,因为脸长的别楞,他在看你时,而脸却朝着别处,又有点缺心眼儿。二十八九了也没娶上媳妇。第二个人叫赵二判官,长的瘦小枯干,心眼子贼多。这二判官本来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就不愿意去,可是在众人面前不能认怂,只要硬座头皮应承下来。

于是,三个人如同出征一般去见土匪头子葛二秃子。

三个人一走,村里可就乱了套。

人们并没与因为潘七儿一行去见土匪抱什么希望,每个人心里都明白,那葛二秃子是个杀人越货的强盗,不见东西是无理可讲的。三个人能不能回来还两说着呢?一旦三个人回不来,下一步怎么办,一时间谁也没有了个主意。这牛啊羊啊面啊就大伙凑呗,好歹先保命再说,可是这姑娘怎么办?有人说抓阄,抓着谁家谁去,可是没有姑娘的呢,老婆子去。放你妈的狗屁!有人骂道,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也不能让自己的女人受作践。可话又说回来,男人们都死了女人还不是照样让土匪作践。吵来吵去没有一定的主意,一个个只好回家,躲在自家的炕头上,胆战心惊地挨时辰,挨一会儿算一会儿。把全家人的性命全交给了老天爷。

潘七儿一行三人,来到大沙河边上,过了河就是河口渡,土匪葛二秃子就在那里安营扎寨。
望着白亮亮的河水,赵二判官两腿有些发颤,说:“村长,咱不能去啊,去了不是白送死啊。”
“一无仇二无怨,杀咱干嘛?”刘二别楞说。
赵二判官说:“你想啊,土匪要的是牛羊白面姑娘,咱两手空空,空口说白话,土匪能饶了咱。咱这脑袋在土匪那里连个南瓜都不值。”
潘七儿想了想,说:“做买卖还兴讨价还价呢,咱不是去跟他们商量么。”
赵二判官说:“商量,没得商量,你想那土匪是商量事的人吗,给就收着,不给咔嚓就是一刀。”
潘七儿想了想,觉得赵二判官说的在理,脚步就缓了下来。
“我操,知道这个咱不来。我他妈的还没娶媳妇,还不知道女人是嘛味儿的呢!”刘二别楞说着就要往回走。
赵二判官也说:“回吧,回吧,谁那脑袋也不是让砍着玩儿的。”潘七儿心里也打鼓,三个人正迟疑间,就见那边苇子地里钻出几个人来,一个个都是一色的盒子炮。二话不说把三个人嘴里塞了一把烂泥,捆了个结实,一声唿哨,从芦苇丛里撑出了一条小船,像扔猪一般把他们扔到了船上。载到了对岸。

河口渡不过四五十户人家,葛二秃子的匪部就坐落在一个地主家的大院子里。北房五间,就是葛二秃子办公的地方。三个人被带到院子里捆在了院子里的枣树上,除了潘七儿赵二判官和刘二别楞早已把裤子尿了个精湿。葛二秃子从北屋里走了出来,手里掂着一根马鞭子,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一边往外走一边轻轻用马鞭一指,说:“扔到那边粪坑里埋了。”
听到这话,三个人仨魂掉了俩,就上来几个壮汉,把他们从枣树上解下来,像是拉死猫烂狗往粪坑那里拉,拉到了粪坑边上,一脚就把刘二别楞踹到了粪坑里,正要扔潘七儿,就听有人说了声:“慢着”。其实这话潘七儿并没有听见,他耳朵里嗡嗡地响,天游地转,就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了。走到大门口的葛二秃子也回转身来。

“慢着”。北屋里走出来一个七十多岁的老者,长袍马褂,眉目中有几分慈善。“快快,夸子,(葛二秃子小名叫夸子)”老头儿一指潘七儿“夸子,这个是你哥”葛二秃子蒙了,在场的土匪都蒙了。
原来,这葛二秃子祖上也是一个殷实人家,后来家道败落,葛二秃子的父亲不得不以讨饭为生,讨饭途中就遇到了潘七儿的父亲,二人结为生死之交。后来葛二秃子领着一伙人拉起了队伍,也就不让父亲讨饭了。那年月兵荒马乱也找不到潘七儿父子。没想到在这里见了面。一家人见面那个亲热自不必说。葛二秃子就劝潘七儿入伙,潘七儿死活不肯,说自己已当了村长了,是公家的人了,整天在枪子儿底下过日子,不保险,也不习惯。葛二秃子也不勉强,天天好吃好喝好招待。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哪里见过这个,整天吃的肚子鼓鼓的喝的晕乎乎的。没有走的意思。潘七儿待不住了,这种地方终究不是长待之地。葛二秃子说,哥,你不能就这么空手走啊,一定拿点什么,要骡子要马要钱,随便挑。潘七儿想了想,说,我房屋一间地无一垄,要骡子要马没用,要钱也没用,花完了还是个穷光蛋。我喜欢兄弟的盒子炮。葛二秃子说,这个容易,于是挑了一个暂新的盒子炮给他,用送了两杆长枪,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一人一杆,二人往身上一背,高兴地好像每人又长高了一截似的。葛二秃子的父亲又挑了几件合身的衣服,包裹好了,里面又放了一百块现大洋。才把潘七儿三人送了回来。
三个人走后,三天没有音信,村子里就炸了锅。有的说,完了。准是让土匪活埋了。有的说,不能啊,要把三人活埋了,葛二秃子的人马早杀进村子里来了,怎么一点动响都没有啊。有的说准是这三个人根本就没去,跑了。越说人们越胆战心惊,一连几天晚上没人敢踏踏实实地睡觉,白天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爬到房顶上,向大沙河瞭望,生怕尘土扬起。到了第六天头上,还没有消息,人们更加狐疑,听东边过来的人说,葛二秃子没走,还在河口渡驻扎,于是人们预感到大祸降临,葛二秃子绝不会和他们善罢甘休,于是,纷纷做着准备。先是把年轻的姑娘媳妇迁回娘家,实在走不了的也要找个僻静地方藏起来。年轻的小伙子们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光剩下些老弱病残,用命顶着。
没想到,潘七儿竟然回来了,不但回来还换了一身好衣服,白绸子褂子黑绸子裤,亮白底的黑缎子鞋,斜挎着盒子炮,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一人背着一个大枪。好不威风。

“你们也入了伙啦?”李老贤怯生生地问。
赵二判官把他们的故事添枝加叶一来一往向人们学说了一遍,惊得大人小孩都目瞪口呆。
没有人再小看潘七儿了。不仅是他身穿绸子裤褂,身背着盒子炮,后面还跟着两个抗长枪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他是他们村的尉迟敬德呀,他们的守护神呀,他们的救命恩人呀。潘七儿的三间摇摇欲坠的破北房也被村民们修葺一新,几个年轻的小伙子打了几摞坯,给他盖了个门楼,按上了两扇榆木大门,拉起了多半人高的院墙。潘七儿在东里间睡觉,西里间打扫干净,放上了一张桌,一把椅子几条板凳,这是村长办公的地方。门口还订了个牌子,李老贤写了三个字:村公所。潘七儿正儿八经地当起了村长,再也不去要饭,衣食有全村共给。人们见了不是喊潘爷就是呼村长,毕恭毕敬,不敢小觑。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就是他的跟差,在村里说三道四耀武扬威。让那些年轻人垂涎三尺,后悔当初没跟潘七儿去闯匪窝。

这时候,潘七去找李老贤去要那口棺材,李老贤才知当初说走了嘴,事到如今尽管心疼的了不得,也不敢不给,潘七儿得了这口棺材,把陶妞她娘从乱荆棘棵子里刨出来,入了殓,雇了几个吹鼓手,热热闹闹的把人葬了。潘七儿有一百块现大洋,体体面面的把陶妞娶回了家。

潘七儿从小除了要饭内行,当村长他是一窍不通。要说方圆几十里哪儿的饭好要,哪儿的人刁钻,谁家的狗咬人谁家的老太太良善,遇到什么人摆什么样的可怜相,遇到什么人耍赖,遇到什么人要发横……这个他能给你讲三天三夜,可是这村长怎么当他心里还真没底,于是,他把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叫到一起弄了一壶老酒,走门串户要了一把黄豆,煮了煮,撒了一把盐,权当下酒菜,三个人边喝边聊。

“要说要饭,咱是个内行,别人要饭是要着啥吃啥,咱要饭是想吃啥就能要着啥。这叫能耐,这叫本事。可是当村长,我他妈的是门外不知门里的事。整个一个杠头。”潘七儿说。
“我说大哥,”赵二判官把一杯酒一仰脖喝干,捏了几个黄豆扔到嘴里说,“其实这村长就是咱村的老天爷,是咱老百姓最大的官儿,除了皇上就是你了,那些省长啊督军啊烂七八糟的官儿管不着咱这儿,八竿子拨拉不着。这当官呢,就看你怎么当了,是当老包呢还是当秦桧。”
“这老包怎么当,这秦桧怎么当呢?”刘二别楞问。
赵二判官说:“当老包就把心放到正当间儿,为老百姓办事儿。当秦桧就是捞钱呗。”
“咱哥仨管村里的事,当老包,不当秦桧,让老少爷们儿操娘日祖宗的挨骂钱咱可不挣。”
“嗯,咱得把咱们这个心意张扬出去,让百姓们知道怎是干嘛的。”
“嗯,是那么个理儿,写个告示,贴到大街上去。”
“这告示怎么写呢?”
“就写:我当村长是清官……”
“哎,下一句是吃喝嫖赌都不沾。”
“好好好,第三句,谁要请客把礼送……”
“哎呀,这第四句……”
几个人憋了半天憋得脸红脖子粗也没想出好词来。刘二别楞突然冒出一句:“操他祖宗两三天。”
“好好好。没想到咱三个还是个秀才。”说罢哈哈大笑。
“可是咱三个一对半睁眼瞎,'一’字写粗了就不认识了,那笔比他妈的碌碡还沉?谁会写啊。”
潘七儿想了想:“叫我说咱光武的不行,还得有文的,有个能写会算的。”
“那就是李老贤了,咱村就这一眼药儿,除了他净是些上炕认识老婆子裤裆里那玩意儿下炕认识那双鞋的主儿了。”
“我看行,”潘七儿说,“有了李老贤那咱就文武双全了。”

这事给李老贤一说,李老贤乐得抬头纹都开了,“行行行……”说了一大溜行,立时就把自己的笔墨纸砚都搬到了潘七儿的村公所。可是这四句诗李老贤捻着几根三羊胡直摇头,说这第四句不雅,就特别请示村长,是不是改成关他黑屋两三天。“不行不行不行”潘七儿连说了几个不行,说一字也不能改,他说村里那些刁民他还不清楚吗,他们不在乎关黑屋,你要说操他祖宗那不是撅了他的祖坟么。于是,李老贤不敢和村长争论,这四句诗就照写不误了。

在正当街的墙上贴了村公所的告示,村里不认识字的多,等李老贤这么一念,乐得村民们拍巴掌。村公所正式开了张。

没想到村公所刚开张就有人和潘七儿叫了板。

这小太古庄往南大约三里地是大太古庄。大太古庄有二百多户人家。两个村子是地邻,大太古庄地势较高,每逢大雨大太古庄地里的水就往小太古庄地里流,玉米苗子怕淹,小太古庄就在地界上挡起了一溜土堰。这样一来大太古庄地里的水无处流,变成了一片汪洋。因此,每逢大雨滂沱,大太古庄的人便趁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把堰扒开把水放到小太古庄的地里。由此,两个村子矛盾益深。终于有一年,两村人发生了冲突,年轻人手持镐锨棍棒在堰堤上动起手来。大太古庄凭仗着人多势众,可小太古庄有个刘老能从小练武曾拜了武术名家为师。身手不凡,十个八个难以近身,那年械斗刘老能失手打死了大太古庄一个人,从此两个村子便结下了死仇。这一年秋雨下了三十多天,大太古庄地里的水足有膝盖深,所以,潘七儿下了令,挨户轮流护埝。日夜不停。

这天一大早,潘七儿还没睡醒,就听到一阵急促地敲门声,潘七儿一骨碌爬起来,刘二别楞就红头憋脸地站在了他的炕前。
“村……村长,出事了!”
“出嘛事啦,你家死人啦。”
“大太古庄的仗着人多,硬是把大埝给撅开了,村东四十亩棒子都泡在水里啦!”
潘七儿冷笑了两声:“狗日的活腻歪啦。走,看看去。”潘七儿把盒子炮斜挂在肩上,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一人背了一杆三八大盖,雄赳赳地来到大街上。
大街上,几乎全村的老少都在那里等他。潘七儿说:“这是老爷们儿的事,娘们儿们看好自家的孩子,都回家去,爷们儿们跟我走,拿出点精神头儿来。”
刘二别楞拍拍大枪喊道:“咱有这家伙阎王爷也不怕,走!”
于是,全村的爷们儿们二三十口子,气势汹汹地出了村。

大太古庄村长叫胡四爷,此人五十多岁,早些年在天津开武馆,也曾开过镖局,年纪大些了,就不愿在江湖上闯荡了,于是告老还乡,想过几年安生日子。回乡后,组织了一帮村里的小青年儿,每天教他们舞枪弄棒。这胡四爷正直豪爽,扶危济困,于是被村里选为村长。胡四爷当了村长,村民们想要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报小太古庄一箭之仇。如今小太古庄的刘老能已去世,大太古庄的青壮小伙子们更是摩拳擦掌无所顾忌。胡四爷是久经江湖的人,知道利害轻重,本不想把事情闹大,可是听说小太古庄勾结土匪,村长潘七儿还有盒子炮。这气就不打一处来。胡四爷把桌子一拍:“咱爷们儿就不怕这个,什么盒子炮,那就是个烧火棍。”据说,胡四爷在天津时,一人曾面对四个土匪,那四个人手里都端着盒子炮,硬是让胡四爷打倒了仨,那一个见事不好逃脱了。于是胡四爷把全村青壮集合起来足有七八十号人,四十个人手拿铁锨,十人手持棍棒,十个力大腰圆的壮汉赤手空拳,还有二十来人手持挠钩在半路埋伏。胡四爷安排咱们这一回去了就先把小太古庄的堤埝掘开,往小太古庄地里放水,如果打起来由胡四爷对付拿盒子炮的潘七儿,如果他们不拿家什,就有赤手空拳的上,如果对方手里有家伙,就拿铁锨的上,如果他们逃跑,那拿挠钩的就在半路上截杀。胡四爷的这一套安排,看来是非把小太古庄灭了不可。

潘七儿带着一行人来到村外,潘七儿突然站住了脚。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还在往前闯。
“站住!”
“怎么啦,村长?”刘二别楞正走得带劲,忽然听村长喊站住,便回头愣愣地问。
“怎么?”潘七说,“大太古庄来头不小啊。”
他们站在一个土岗子上,看着堤埝那边黑压压地站满了大太古庄的人。
“得有百十口子啊?”潘七儿说。
“咱手里有家伙,谁他娘的不怕,就给他一颗黑枣,叫他跑着来抬着回去!”
赵二判官说。
潘七儿沉了半晌,说:“人家是顶着打架来的啊。咱们二十几个,去了也是白给。”
“嗨,起码也得撂倒他十个八个的。”刘二别楞说。
“那咱一个也别想活着回来。”
“那咱不是认了怂了。”
“认怂就认怂,想想咱老婆孩子吧。日子长呢。没有会不着的亲家。”
潘七儿领着几个汉子回了村。

又过了几天,有外村的人给潘七儿捎过来一封信,拿给李老贤一看,原来是大太古庄村长胡四爷托人捎过来的,大意是:小太古庄是一窝怂蛋,是缩头的乌龟,大太古庄准备了一桌酒席,不知潘七爷敢不敢来。
李老贤说:“酒无好酒,宴无好宴,分明是鸿门宴,万万去不得。”
赵二判官说:“明明是骂人哩,不去咱小太古庄就永远在人家面前抬不起头来。”
刘二别楞说:“去,带着家伙去,死了也能拼他个十个八个的。”

潘七儿想了想,说:“别,你们谁也别去,人家给我下的战书,我自己去,好说好商量,他能把我怎么的?他伸巴掌,我就给他脸。他举板子起就给他屁股,我一个人的委屈算个屁,要保住咱小太古庄的大人孩子,说不定哪朝哪代咱小太古庄就出个人物,那时候,大太古庄得把酒席摆在咱家门口。对了,还有一句话,我要是死在那里,你们千万别报仇,活着就总有出头之日,日月轮回,有黑夜就有白天,世上的事就这么怪,一个布衫轮着穿,有兴就有败,有弱就有强,你们好好地熬着,谁能熬过谁,谁就是大爷。”

说着潘七儿抬屁股就走,赵二判官把盒子炮塞给他。潘七儿用手推开说:“胆儿小才拿这玩意儿。”说罢,空身一人走了。
大太古庄的人们一时兴奋起来,小太古庄认了怂,胡四爷也威风了许多。“我就知道他不敢来,一个叫花子能当了村长,古书上从来没有的事”。于是,下了让潘七儿喝酒的请帖。说是请帖其实就是寒碜寒碜他,胡四爷料他也不敢来,没想到潘七儿来了,而且是一个人来的,也没有挎他的盒子炮,这就让胡四爷没了面子,尽管心里好大的不舒服,还是把潘七儿请到了自己家中,摆了一桌子好酒好菜。酒席宴上有六七个壮汉作陪,个个横眉立目。潘七儿就觉得满屋子透着杀气,这场酒非喝出个高低不可了。

胡四爷和手下的人商议,如何对付这个潘七儿。胡四爷说:“既然人家是应邀来的,咱也要以礼相待。好酒好菜。不过,他一个人来咱大太古庄喝酒,也不能轻放了他,别丢了咱大太古庄的脸面,等把他灌得不省人事,让小太古庄来拉人,那他把人丢到咱大太古庄了,岂不是出了这口恶气。”一切商定好,这酒菜也就摆齐了。大家分宾主落了座。这潘七儿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今天非要喝出个名堂不可了,于是,并不动声色,悄悄地坐了。

“老弟初次来来大太古庄喝酒,我是先喝为敬。”胡四爷说着端起一碗酒一仰脖喝了个干。然后,满满地斟了一碗,说道:“按咱当地的规矩敬贵客三碗酒。”然后双手端起举过头顶,潘七儿并不答话,双手接过,一口喝干,如此连喝三碗,面不改色。那六七个壮汉,也按着胡四爷的礼数,每人敬了潘七儿三碗,如此,潘七儿已经喝了二十多碗。仍旧面不改色,然后,自己倒上一碗,先自喝了,说道:“我是借花献佛,敬各位三碗酒。”胡四爷暗暗吃惊,说道:“那是礼从外来,兄弟应该先喝三个才对。”潘七儿说:“恭敬不如从命,那我就先喝三个。”于是又倒了三碗喝了。然后给每人敬了三碗酒。这时节,那七八个壮汉,有些坚持不住,强打精神,不敢再喝。胡四爷有些奇怪,难道他那些酒没喝到肚子里去?他暗暗算计潘七儿这时,喝了足足有七八斤之多,他究竟有多大酒量。他们哪里知道潘七儿自己也不知道有多大酒量,他喝酒就如同喝凉水一般,他对酒就没有感觉。潘四爷究竟是闯荡江湖之人,这时对潘七儿已经另眼相看了。

“好,是条汉子。”胡四爷说,“那天你没有带着人到堤埝上去,你就赢了一局。”
“哪里哪里,小太古庄人单力薄,哪里敢和四爷坐到一条板凳上。”潘七儿说。
“好,我交你这个兄弟,从此以后,我们就是兄弟,我就是你大哥。两个村里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一笔购销。”胡四爷说。
潘七儿二话没说,站起身来:“大哥在上受小弟一拜。”说着就要躬身下跪,胡四爷连忙一把拉住。这场酒一直喝了一天,他们一起合计,开了一条排水渠,把洼地里水只排到大沙河,这个主意得到村民们的响应。从此,两村再没了水患。

这些日子到处风传,说是日本鬼子占了北京。
风声越来越紧,陆续有从北边过来的人,他们风尘仆仆带着一脸的惊恐。说是日本鬼子见人就杀,只要进了村就杀个鸡犬不留。说是,日本鬼子的刀快的惊人,砍脑袋就像是切北瓜似的,说日本鬼子的战车都是铁家伙,刀枪不入,前面还竖着大炮筒子,那家伙像咱这平房一推一溜胡同,说的人毛骨悚然。

“北京离咱这里远着哩。”有人怯怯地说。“可别这样说,日本子开的是汽车,那东西拉着人一天能跑几百里地,来着还不容易。再说,人家还有飞机,那飞机能在天上飞,都带着炸弹。想炸你跑都跑不了。”人们没有见过汽车更没有见过飞机,不过听他着这一说,就有一种死到临头的感觉,大人孩子晚上再也不敢出门,一家人围着破被窝卷缩在炕头上,等待着死亡扣门。

果然,有一天,就听得空中嗡嗡地响,那声音震得房顶上的尘土都哗啦啦地掉。孩子哇哇地哭,女人们瑟瑟发抖。潘七儿带着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来到院子里,就看到一个大鸟似的东西在头顶上呼啸而过,由于那东西飞的特低,把那高高的树梢带的一阵摇晃。
“好家伙,”刘二别楞说,“日本鬼子真要来了。这玩意儿谁治得了!”
“中国要亡了么?”赵二判官望着那远去的飞机说。
“八国联军还没能亡了中国呢,他日本子能把中国亡了?”
又过了几天,就听到了炮声,接着就听说日本鬼子占了县城。

其实,就来了七个日本兵,开着大汽车,来到了县政府,这时,县政府的人员早已不知去向,日本鬼子就占了县政府。过了几天,就传出消息日本鬼子在县里成立了新的县政府,任命了新县长。并且向各村发了告示。这告示就贴在了村公所靠大街的那面墙上。村里人围着告示让李老贤年给大伙听,李老贤只念了一句:“××县政府告……”就不再念,只顾自己看,任凭人们着急,他看完了,把潘七儿一扒拉,二人便来到了潘七儿家里屋,潘七儿把媳妇支到院子里。李老贤说:“村长啊,这事不好办了。”潘七儿问:“上面说了啥?”李老贤说:“上面说新县政府要百姓拥护大日本皇军,明天皇军就要到各村视察,要百姓们每人做一面大日本的国旗,到大街上欢迎。”
“他们杀人吗?”潘七儿说。
“上面没说。不过说了谁要是反对政府,反对皇军,就格杀勿论。”
“咱知道他娘的日本国旗是什么德行。”
“告示上画着图哩?”
“我没仔细看,嘛样儿。”
“一块白布,上面贴着一块膏药。”
“白布好说,实在不行使他娘的尿布,可是,到哪里去弄那么多膏药,日本鬼子是开药铺的吗?”
“大概祖上是。”
“噢,哎,你说我就纳闷了,这日本国,屁大的个地方,怎么就把咱中国占了呢,中国那些军队里呢,今你跟我打,明我和你打,等人家日本鬼子一进来,一个个都像是出了㞞的鸡巴,那横劲儿呢?就他妈的会对付老百姓。贼进来了,怎么,咱还得像供佛一样的供着吗,不行,咱也不再做狗操的膏药旗,咱也不去大街上欢迎。”
“那可不行,听说这日本鬼子就是野兽,他要把咱们村子烧了,老婆孩子杀了咋办?”李老贤说。
“他不就是七个人吗,我去找葛二秃子去,好狗护山林,好汉护三村,我去请他,他不能不来。”
李老贤说:“这也是个法儿。”

于是,潘七儿没敢耽误,直接就奔葛二秃子的大营来了。一进葛二秃子驻扎的村子,就有葛二秃子的副官把潘七儿迎了进去。先把他安排在了司令部的东厢房屋里,有人端上了茶水点心。副官告诉他:日本人正在和司令谈事情,让他略等。潘七儿心里就咯噔一下。
大约等了一顿饭的功夫,一伙人从葛二秃子的司令部出来。有三个日本人,其中一个挎着洋刀,估计是个头目,两个日本兵,背着长枪,上面还上着刺刀,还有一个点头哈腰像个孙子,大概是个翻译官。葛二秃子把他们送到院子里,几个人有说有笑,好似老朋友似的。这时候,潘七儿才注意到院子里栓着三匹枣红马。三个日本鬼子上了马,葛二秃子司令部的后院里就有十几个骑马得土匪转出来,护送三个日本鬼子而去。
葛二秃子径直来到西厢房,见面就说:“哥,你怎么来了?”潘七儿把来的目的一说。葛二秃子连连摇头,说:“哥,你可别糊涂了,你知道日本鬼子多厉害吗,老蒋几百万军队都吃了败仗,咱能顶得住?”
“他们不就是来了七个人吗?”
“七个?大部队在后边呢?正规军都顶不住,咱能顶得住,人家放个屁都能把咱崩了。”
“他们找你干啥?”
“他们想和我合作?”
“合不?”
“当下先应付着,看看风头再说。”
“那我咋办?”
“回去什么也别说,鬼子来了应付鬼子,国军来了应付国军。哎,还有个事,回去把我给你的那几杆家伙藏好了,那可是惹祸的根苗,可千万记住。”
“嗯。”
潘七儿回到村来。把他那盒子炮和两杆大枪在院子里挖了个坑埋了。果然到了第二天鬼子开着大汽车来了,上面站着几个鬼子兵,一个个端着带刺刀的枪,凶神恶煞般在村里转了一圈,李老贤领着几个老弱不堪,举着用破布做的膏药旗表示出欢迎的样子,鬼子兵并没有下车,转了一圈便走了。
这仍旧引起了小太古庄一阵阵不安。“不太平了,不太平了,当年八国联军占了北京也没到咱这乡下来呢,这不是亡国了吗。”老人们唉声叹气,婆娘们更是心神不安,只有孩子们异常兴奋,他们没见过汽车,不用马拉着就能跑,靠什么呢?半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什么动静,人们的心稍稍的安顿了些。

一天晚上,胡四爷来了,提着一只烧鸡,两瓶老酒。潘七儿叫老婆陶妞炒了俩菜,哥俩一边喝酒一边拉呱。
“大哥今儿来一定有事。”潘七儿说。
“你看出来了?”胡四爷笑着说。
“有事你就说,咱哥俩甭不好意思。”
“你说这日本鬼子,占了咱的地盘儿,就这么占了?”胡四爷说。
“不,你能怎么着?”
“打狗日的。”
“就凭咱?”
“咱怎么了,也是一个身子顶着一个脑袋。”
“人家有家伙啊,咱有嘛?”
“你不是有两杆大枪一个盒子炮吗?”
“那两杆破枪,吓唬人行,打仗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可别小看了那两杆破枪,有一就有二。葛二秃子怎么起的家,不就是捡了一杆破枪起家吗,现在也两千多口子人了。”
“咱也去当土匪?”
“当土匪干嘛,打鬼子啊,咱又不祸害老百姓。”
“打鬼子?就凭咱俩?”
“我有十几个徒弟,你再拉上几个人,咱也是个小队伍啊!”
潘七儿沉吟半晌,摇了摇头。
“你不干。”
“没法干,咱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吗?”
“碰不过他,也弄他一身黄子。”
“这是为嘛呢?”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
“唉,凑活着活着吧。何必呢?”
胡四爷半天也没有说话,自斟自酌连喝了三杯,说:“这么着,你把那几杆枪,借给我,对,就算是借给我怎么样,不放心,我把房子押给你。”
“枪,在院子里大槐树底下埋着哩,用,你就自己刨去。咱兄弟何必说这样的话。”
话不投机,胡四爷又喝了两杯起身告辞了。第二天早上,潘七儿就发现,槐树下刨了个坑,枪已被取走了。

又隔了两天,葛二秃子派人来请潘七儿,来了两个人,一人给潘七儿牵马,一个人扛杆大枪在后面护卫,威风凛凛地便来到了葛二秃子的司令部。葛二秃子的队伍已是焕然一新,都是一色的黄军装,颇有正规军的来头,葛二秃子还有一顶大檐帽,腰里挎了一口日本刀。二话不说,葛二秃子就派人捧来了一套新军装,让潘七儿换上。潘七儿一时蒙了,忙问怎么回事。葛二秃子说:“如今咱们是县保安大队了,我是司令,你是副司令,有日本人给寄养,再不用打家劫舍了,咱是正规军了。”
潘七儿听了,吓出了一身汗来。突然,两眼发直,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身子便往后倒,幸亏有人扶住。葛二秃子也大吃一惊不知所措,连忙请军医。军医也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中医,摸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调理了半天,潘七儿才渐渐恢复了神志。葛二秃子忙问怎么回事。潘七儿说他看见一个无头之鬼,向他扑来,如今还心惊肉跳,让葛二秃子赶紧把他送回去。葛二秃子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好派人把他送了回来。
回到家来,告诉老婆陶妞儿,不管谁来一律不见,就说病了,从此,再不出门。
日本鬼子要在大太古庄修炮楼儿,各村派伕,小太古庄按人口派了二十名,日本鬼子要求各村村长带队。小太古庄本来青壮就没有多少,二十个民伕,七凑八凑连老弱不堪勉强凑齐,潘七儿领着这帮队伍,如打了败仗的残兵,有气无力的来到了大太古庄。

各村的民伕都已到齐,潘七儿他们的任务是挖壕沟,要在炮楼的四周,挖一条宽一丈深五尺的壕沟。监工是几个皇协军,也就是原来葛二秃子的队伍,有人认识潘七儿,便连忙跑去告诉了葛二秃子,说潘七爷也在和民伕们一块挖壕沟,葛二秃子听说,连忙跑来在人群里找到了潘七儿,把潘七儿手里的铁锨夺过来,往地上一扔,说:“哥,你来了怎么也不给我说一声,你哪能跟他们一块干这活啊。”说着,拉着潘七儿就走。他们来到一所高房大屋的院落,这里本是大太古庄一个大财主的住宅。权做了日本鬼子的临时司令部。院子里站着两个日本兵,笔直的站着,一动不动,好像是木雕泥塑的一般。葛二秃子也不和他们搭话,径直把潘七儿带进了北屋。

北屋堂屋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日本人,看似军官模样,腰里挎着洋刀,叽里呱啦地和一个貌似翻译的中国人讲话,见葛二秃子带着潘七儿进来,便扫了潘七儿一眼,葛二秃子连忙介绍,说,这是他的磕头的兄弟,叫潘七儿,是小太古庄的村长,是忠于皇军的大大的好人。那个日本军官哈哈大笑,就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说着日本官站起身,深深地向潘七儿鞠了一躬,说了声中国话:“拜托。”潘七儿立刻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也连连地鞠躬。那日本军官又是叽里呱啦一通,那翻译官又和葛二秃子嘀嘀咕咕了好一阵子,葛二秃子便把潘七儿领了出来。

潘七儿跟葛二秃子出了日本鬼子的司令部,见葛二秃子一副高兴的样子,便问那个日本子呱啦了半天,呱啦了个什么。除了葛二秃子说,这个日本军官叫藤木,是个少佐,也就是说在日本军队里也是个不小的官,他和藤木是好朋友,藤木拿他当做亲信。刚才藤木听说咱两个是好兄弟,就要潘七儿做总监工,这可是个了不起的好差事。潘七儿不知道总监工是净干什么,葛二秃子说,就是修炮楼的总管。管着这二百号民伕,这总监工权力极大,看着那个不好好干可以随便打顺便骂,还可以随便杀。潘七儿听了浑身一哆嗦,说:“杀人吗?”葛二秃子看着潘七儿吃惊的样子,笑了,说:“这年头杀人就跟宰个小鸡子似的,你不杀人就被人杀。”还说,这总管是个发财的差事,一天皇军给五块现大洋,如今十块现大洋能买一亩地,这工程没一个月完不了,你就十几亩地到手了。这还不算各村送上来的给养,你愿意克扣多少就克扣多少,你扣够了才是他们的呢?潘七儿说:“这么重的活,本来给养就不多,咱再克扣民伕的给养,民伕还能吃得饱?”葛二秃子说:“这年月养匪养盗就是不养菩萨。”潘七儿摇了摇头,说:“这活咱可干不了,我还是领着俺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干活去吧。”葛二秃子一听急了眼:“我说哥,事到如今不是你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事了。你看见这个藤木了吧,杀人就像捻死个米羊(蚂蚁)似的,他看中了你叫你干是抬举你,你不干,这脑袋还要不要?就连我也得被累。”潘七儿说:“我操他娘的,这些年老百姓今儿拿公粮明儿拿募捐,养了国家的那些主席、司令都干他娘的嘛去了,怎么就亡了国了呢?”葛二秃子说:“先别说那些没用的,你这总监工抓紧上任吧。”
潘七儿当了总监工,藤木还奖励哦了他一顶日本军帽,一双高筒皮靴,腰里还别了一杆马鞭子,走起路来不晃也得晃,因为他穿不惯那双皮靴,但又不敢不穿,远远看去比日本鬼子还鬼子。日本鬼子的临时司令部,还给了一间办公室,葛二秃子派了四个皇协军,跟着他办差,中午还能和葛二秃子、日本翻译官一起吃饭,偶尔,藤木还请他一顿。那威风自不必说。

给日本鬼子修炮楼,百姓们本来就咬牙切齿,但是血肉之躯哪里敢抗那明晃晃的刺刀,最好的办法就是磨洋工。潘七儿虽说是当了这总监工,可是都是乡里乡亲,他也就是咋呼咋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天,葛二秃子把潘七儿叫到了一边说:“哥,藤木生气了,对你好不满意,把我给训了一顿,这民伕们这么磨磨蹭蹭的也不是个事,藤木说了叫你挑出几个干得慢的就地活埋了。”潘七儿立刻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事态严重,于是把各村的村长叫到一起拍桌子打板凳地闹了一通,并严正声明,他手里的鞭子不是吃素的,谁也别欺负小秃儿脑袋上没毛,谁要再磨洋工,就冲着这鞭子说话。一散会,村长们就嘀咕:“这狗操的巴结日本鬼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这潘七儿说到做到,再也不懒散,带着他那四个皇协军,一时不停的在工地上转,见谁偷懒就是一顿鞭子,就连小太古庄的的往日的兄弟爷们儿也不放过,而且比外村的打的还狠,人们一见了潘七儿心里就打哆嗦。这一招还真灵,这工程进度一天一个样,藤木冲着葛二秃子伸大拇哥,誇潘七儿是个人物。工程很快就竣了工,藤木大大的把潘七儿表彰了一番银元一个不少给了潘七儿。还奖给了潘七儿一枚大勋章。从此和藤木成了朋友,藤木的办公室他推门就进,就连葛二秃子也羡慕的了不得。
一天晚上,潘七儿回到家来老婆陶妞怯生生地说:“有件事说了又怕你生气。”
“那就别说。”潘七儿一边脱衣裳一边说。
“可俺觉得不说,又怕耽误了你的大事。”陶妞说。
“哎,这话怎么说,天又没塌下来,有嘛值得你吞吞吐吐的,你叫人家奸啦。”
“人家跟你说正事,你看你……”
“你到是说啊。”
“这些天俺连门都不敢出。”
潘七儿一下子坐了起来说:“为嘛。”
“一出去人家就在后面指指点点的。”
“没偷没抢又没养汉他们指点个啥嘛。”
“说俺是汉奸娘们儿。咱这脸就没处搁。”说着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是汉奸不是汉奸俺还不知道?甭听他们瞎咧咧。睡觉!”

潘七儿虽说是睡觉,可是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忽然就觉得屋里有动静,翻身一看是胡四爷,腰里别着他那支盒子炮,手里还拿着一把刀,说了声:“我叫你当汉奸。”一刀捅来,吓了他一激楞,猛地坐了起来,黑咕隆咚地什么也没有,陶妞呼呼地睡着。潘七儿就再也睡不着了。坐在被窝口一袋一袋地抽烟。第二天,他起得早,来到了街上,就发现人们用异样的目光看他,再也没有那亲热的笑容,能躲的便躲着走了。有的冲他笑笑,那笑容就像是一把刀,是轻蔑还是无可奈何还是不得已,他一时分不清,没有人在和他拉家常,也没有人和他说笑,就连刘二别楞和赵二判官也称病不出了。他第一次感到世间那么可怕,世上的人们都远离他而去,他一个人来到了一个荒无人烟的世界。脊梁骨好像刮了一阵凉风,使他打了一个寒战。赶紧回到家来,闭门不出。

自从日本鬼子占领了县城,藤木在一些较大的村镇修了炮楼,安插了据点,整个县城显得风平浪静,被日本司令部命名为治安模范县。这天藤木接到司令部的命令,说是日本皇军组织了一个观摩团,要来观摩。这些天藤木正在为一件事恼火,他所任命的伪县长携家逃走,不知所踪。各县建立伪政府这是皇军司令部的命令,没有了县长怎么向观摩团交代。他立刻找来了葛二秃子命令他在两天以内必须找一个伪县长,倘若耽误了大事,立刻军法处置。葛二秃子接到了命令,哪里敢怠慢,可是他哪里去找伪县长呢?急得他如吃了辣椒的猴子,抓耳挠腮。还是他父亲老谋神算,说:“这县长不是在你眼前摆着哩,找你哥潘七儿啊,一来这潘七儿伶俐,能随机应变,可以解当务之急,再者说了叫潘七儿当县长这不是你哥升官发财的个好机会吗。”葛二秃子一听,立刻茅塞顿开,立刻叫人去请潘七儿。

去的人很快就回来了,说潘七儿死活不来,说他决不当县长。葛二秃子笑了,这个不知好歹的,于是命令:抬也要把他给我抬来,又补了一句,连他老婆一块抬来。
于是,潘七儿连同陶妞一块被抬到了县城。
县政府的办公地,设在了原来清朝的县衙门。进了大门,便是坐北朝南五间前出一抱厦的大瓦房,这是原县衙门的正堂,东西各一溜厢房是原来衙役们的住处,现在住了葛二秃子的皇协军。穿过了正堂是四间大瓦房,这是县衙的后堂。是县太爷的住所。潘七儿和陶妞被径直请到了后堂。
葛二秃子一见潘七儿,气就不打一处来:“你想干嘛,县太爷都不想干,多少人瞅这把椅子瞅得眼都绿了,你可好八抬大轿都太不来,你有嘛了不起呢?你想还像你祖宗一样当皇上啊!”
“兄弟……”潘七儿想说什么。
“我不是你兄弟,我也不认你这个哥。”葛二秃子吼道。
“你弟兄俩这是何必呢?有话好好说嘛。”陶妞在一旁说。
陶妞一说话,葛二秃子气就消了大半,说:“嫂子,不能怨我着急,你兄弟眼时下磨扇压着手呢。”说着就把原来的县长卷铺盖逃走,日本观摩团要来,藤木给他下的死任务说了一遍。
潘七儿沉吟半晌,只好答应。但是特别说明这县长只当一天,而且绝不是为了日本藤木,而只是为了兄弟情谊。
葛二秃子立刻给藤木汇了报,藤木喜笑颜开,表扬了葛二秃子,并让人找来了一套西服、皮鞋,让潘七儿换了,不知从哪里还找来了一根文明棍儿,让潘七儿柱了。也许是潘七儿骨子里便有高贵的基因,西装革履的这一打扮还真是一个地道地县太爷无疑。
第二天,观摩团就要来了,恰巧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胡四爷有了潘七儿的盒子炮和两杆大枪,如获至宝,就组织了他几个得意的徒弟,成立了一个小队伍。每天暗自操练,伺机而动。
自从鬼子在村里建了炮楼安了据点,那些皇协军断不了到村里祸祸老百姓,这天,炮楼上的两个日本鬼子,在村边上抢了一个姑娘弄到炮楼上给祸害了。到了晚上胡四爷带着他的几个徒弟,钻进了炮楼,把炮楼一把火烧了,掏出来两个鬼子,用坯头子把鬼子的脑袋砸瘪了,尸体扔进了大沙河。
这一下子激怒了藤木。不仅观摩活动取消,上司还极其愤怒,本来藤木要升迁了,这么一来不仅没有升迁,还差点把他送上军事法庭。藤木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泻到了大太古庄,他不仅血洗了大太古庄,杀了大太古庄百姓一百三十四口,还活捉了胡四爷。
潘七儿听说胡四爷被押到县城,便连忙去找葛二秃子。
“胡四爷是我的弟兄,你得想法救他。”潘七儿说。
“这么大的事谁也没得法了,现在在日本宪兵司令部关着,中国人根本就进不去。”葛二秃子说。
下午,葛二秃子拿来了一张布告。
潘七儿说:“我不识字,上边说了啥?”
葛二秃子告诉他,这是以县政府名义写的布告。大意是胡四爷他们破坏东亚共荣,是土匪,由县政府决定,执行死刑,立即执行。
“那没得救了?”
“不但没得救了,上面还签着你的大名呢?”
“签我的名干啥?”
“你是县长啊,县政府的布告自然是你的决定啦。”
“怎么,没有人问我啊?”
“你还以为你说了算啊。就是借你这个名。”
“那么说全县都知道是我杀了胡四爷?”
“不光胡四爷,大太古庄那一百三十四口的帐也算到你的身上了。”
“好,我操他娘的,这狗操的真他娘的毒。”潘七儿咬牙切齿地说。

第二天,就听说胡四爷被砍了头,头颅就挂在北城门的一个大杆子上。据说胡四爷死的光彩,临死不让鬼子五花大绑,站直了身子,哈哈大笑,对行刑的日本鬼子说:“我先走一步,在前头路口等你们,等见了面。再见。那时候就看我的了。”日本鬼子听不懂他在说啥,“咔嚓”就是一刀,那头在地上滚了好几个圈儿。潘七儿备了一壶酒,趁日本鬼子不注意,前去祭奠,就只见胡四爷两只眼死死地瞪着他,似有话要说,潘七儿知道他要说什么,冲着胡四爷笑了笑,把酒撒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回到县政府自己的住处,这里已是焕然一新。陶妞告诉他,来了几个日本鬼子,把屋里的摆设被褥更换了。
陶妞说:“咱不给他们当这个县长了,整天担惊受怕的,回家吧,吃康咽菜也比这个强。”
潘七儿也不搭腔,整天除了喝酒就是蒙头睡大觉。别看他白天睡大觉,一到晚上就在院子里溜达,一溜达就是一宿,直到天放明,才回去睡觉,一睡就是一天,不吃也不喝。陶妞害起怕来,也不敢问。只是整天提心吊胆。

过了几天葛二秃子来了说:“藤木要过生日了,你是县长,自然要送一些礼物。”
潘七儿眼前一亮,说:“我有什么呀,也没金银财宝”
葛二秃子说:“好赖你祖上是皇家,也没有什么宝物留下来?”
潘七儿说:“我的哥,有宝物留下来,我还去要饭?”
葛二秃子说:“我有一个金龟你就送这个吧。”
潘七儿说:“你想让藤木当王八吗?”
葛二秃子说:“日本鬼子没有这个说法儿。”
潘七儿说:“有没有也不能送王八,这么着,我在聚仙楼定几桌酒席,请他一客。给他贺生日。”
葛二秃子说:“好,这个好,比给他送东西他都高兴,说明了他的东亚共荣。”
潘七儿说:“你看都请谁好呢?”
葛二秃子想了想说:“请上他的几个副官,县里的几个乡绅。”
潘七儿说:“不,乡绅就不用请了,日本鬼子凡是能去的,都去,你那队伍里连长以上的都去。”
葛二秃子说:“那得四五十号人呢,是不是多了点。”
“不多,不多,你去和藤木商量去吧,看他什么意思。”潘七儿说。
过了一天,葛二秃子送了信来,说藤木非常高兴,所有的日本鬼子三十多人都到。

潘七儿来到聚仙楼,找到了老板一一作了安排。特意挑了二十几坛好酒,放到了一个僻静的屋子里。潘七儿让老板放了香案,说,我要在这里做法事,让所有的人不得靠近。老板不敢问其缘由,只好紧闭大门,不许一个人进来,自己便坐在门口把门。潘七儿看着这二十几坛老酒,焚香祷告,足足折腾了一宿。第二天聚贤楼张灯结彩,还特意请来了小戏班,吹鼓手远近闻名。不知道从哪里叫来了一个架鼓队,一时间,热闹非凡。将近中午,藤木来了,后面跟着三十几个日本兵。再后面是葛二秃子领着他的四五个连长。饭店老板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红地毯,一直从门口扑到了餐厅。餐厅的每一个桌子上都插了一面日本旗,这使藤木喜笑颜开。潘七儿见藤木走进餐厅,连忙领着陶妞上前,使了一个日本礼,把腰弯了九十多度。哈哈笑着,也礼貌地向陶妞弯了弯腰。待藤木坐好,大家也落了座,潘七儿来了一段祝酒词,说的恳切合体。大意是代表全县百姓祝福藤木和日本皇军长命百岁。藤木大大地受了感动,即兴发表了一通演讲,大意是东亚共荣,说到自己远离国土,不仅有些悲切。潘七儿大大地宽慰一番,这使藤木更加感动。潘七儿斟满了一杯酒。领着陶妞来到了藤木跟前,向藤木敬酒,自己先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又满了一杯和藤木碰杯,藤木也一饮而尽,如此连饮了三杯,陶妞不会喝酒,端着酒壶倒酒。葛二秃子宣布酒宴开始,于是,酒席宴上立刻像是搅动了的马蜂窝,狂热起来,碰杯声,叫喊声,有人唱起了日本歌,不一会儿一个个宁酊大醉。突然,藤木一下子掀翻了桌子,脸痛苦的抽搐,指着潘七儿,骂,用日本话说了声:“酒里有毒。”再去掏枪,那手哪里还抬得起。一个踉跄栽倒在地,紧接着一个个口吐白沫,顿时死了一片,潘七儿抓着陶妞的手,说了声,对不起你,也轰然倒下。饭店老板和店伙计一看死了一片,慌忙逃走了。只有陶妞还愣愣地站在那里,再看潘七儿,已经七窍流血,浑身冰凉了,她扫了一眼这一片尸体,认出了那个葛二秃子,两眼还直直地瞪着屋顶。陶妞这时什么也明白了,抱起了潘七儿,把他嘴角上的血擦干净了,悄悄地冲他说:“七儿,这么大的事,怎么就不给我说一声呢?”说着,笑了笑,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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