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下午韦力新著《觅画记》（一函四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3年6月版）在深圳覔书店壹方城店首发。我知道韦力为这个活动专门准备了一个PPT，但没想到他准备的是一堂“中国画简史”课程，现场一直从顾恺之讲到林风眠。介绍林风眠的艺术主张时，我觉得林先生的那几句口号很好，正要记录，却见相关课件图片一闪而过，那只好晚上回来翻书了。
林风眠一章，在《觅画记》的第四卷。韦力在这一卷所“觅”的画家，我们大都很熟悉，如齐白石、黄宾虹、朱屺瞻、吴湖帆、刘海粟、张大千等。紧排在张大千之后的，正是林风眠。
我要找的那几句口号在409页。林风眠认为中国明清绘画没有突破前人，若要为当代中国画寻找生路，需要借鉴西方绘画理论。他因此提出的口号是：
介绍西洋艺术，整理中国艺术，调和中西艺术，创造时代艺术。
这四句口号，曾被美术界视为“林风眠之路”的路标。有评论家说，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都是沿“林风眠之路”走出来的。
我之深受这几句话触动，是觉得林风眠先生极其洗练地说清楚了一个大问题：面对中西，介绍、传承、借鉴、整理、调和、融汇等等，都是手段，都不是目的，目的只能是“创造时代艺术”。这个道理，说来貌似浅显，做到却很不容易，其中的糊涂观念和假装糊涂的观念甚多。
林风眠是广东梅县人，1900年出生在一个石匠之家，1919年赴法留学，1924年以《摸索》等作品参加斯特拉斯堡“中国美术展览会”，深得蔡元培的喜爱与器重。有研究者说，《摸索》画的是一批追求光明与真理的人，包括古希腊的荷马、意大利的但丁、英国的莎士比亚、德国的歌德、法国的雨果、俄国的托尔斯泰等等。可惜此画竟然下落不明了。
林风眠先是1925年出任国立北京艺术专门学校校长，后来于1928年至1938年任国立杭州艺专校长。1949年后，历经杭州艺专解聘复新聘一番折腾后，他于1955年迁居上海。他一直坚持走自己“调和中西”之路，新画风渐渐形成，时人称为“风眠体”。“文革”期间，他被捕入狱四年半，罪名当时一概不知，后来才听说是“日本特务”。入狱前林风眠销毁自己作品的场景，是中国当代艺术史上至为痛惜、至为惨绝的一幕。那损失，无以弥补，而教训，能真正汲取者不知有几人。
韦力在文章中转引水天中的文章说：
“……迫害浪潮开始涌动之际，林风眠在'红色恐怖’中悄悄销毁自己的作品。幸好他的作品是画在
宣纸上的，他把一批又一批的作品泡在浴缸里，泡成纸浆后冲进下水道。一个以绘画创作为生活全部内容的老画家，把自己积累数十年的两千幅画作悉数毁掉，可以想象他所感受到的恐怖、愤慨、绝望和痛心是多么深、多么大!”
水天中的文章还有如下描述:“他被铐起双手，关在单人房里，即使在喝水吃饭时也铐起双手，有时将双手背铐，有时有所宽大，将双手前铐。林风眠出狱后不愿谈他狱中遭遇，但有一次说:'他们像对狗一样对待我'。”
1972年冬天，林风眠出狱，但对他的各种各样的批判并未停止。韦力的文章说：“直到1977年经过叶剑英的批示，上海市允许了林风眠的探亲之行，而后他到达了香港，此后的十四年他一直居住在香港，直到 1991 年去世。”
读到这里，我猛然想起：对啊！林风眠先生正是在深圳走过罗湖桥去的香港。长期担任深圳展览馆馆长与博雅公司总经理的雷子源先生，曾写过一篇《林风眠——罗湖桥头“后会有期”》，大可以补充一些林风眠赴港的细节。雷子源先生回忆道：
1977年10月的一天，在广州的中国美协广东分会主席黄新波来电告知:林风眠经有关方面批准，明天经深圳从香港出国，到巴西探亲，省美协会派人陪他到深圳，你届时到车站接车，嘱照料一下他出境的事。……翌日，我遵命到罗湖火车站相迎。林风眠是时年逾七十，在省美协一位干事扶持下，从拥挤的普通车上下来，老态毕现。握手相迎，寒暄数语，林先生沉默少语，默默地随我引路走下车站的十余级台阶。那时的深圳车站，你来我往的旅客挤在一条二、三百米长、宽约三、四米的通道出入境，通道无设施，新铺上的水泥地板也不平坦，通道的一旁是坑坑洼洼的沼泽和闲置的菜地，举目荒凉！我陪着林先生蹒跚前行，他时而抬头张望两旁，沉默不语，心事重重，似有所思所感。我们沿着出境通道向罗湖桥出口处前走……已到“行人止步”的出口处，他无言的伸出手相握，回头望着送行者说:“后会有期”。
两千幅画作早就消失了；一代宗师林风眠的身影，从此也在故土的视野中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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