塬上惊魂
——讲述三线人的故事
晓露
蒋丽是我的好朋友，我们都是随支援三线建设的父辈进入山沟里的三线二代，不同的是，我从小就跟着父母进入了山沟，从没有离开过父母，蒋丽却是在奶奶身边长大，读高中时才回到父母身边的。和我开朗活泼的性格相比，她显得拘谨、内向，还有些淡淡的忧郁，我想这一定和她的成长经历有关。
这些年，随着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发展，农村人纷纷来到城市打工，农村的留守儿童问题得到广泛关注。但我与蒋丽交谈后，我才意识到，蒋丽实际上就是一个三线建设者的留守儿童，只不过在那个年代，还没有留守儿童这个说法。
蒋丽的爸爸、妈妈都是陕西人。蒋丽的爸爸于1964年毕业于兰州医学院，毕业后分配在甘肃省某医院工作，而蒋丽的妈妈则在西安市东方厂工作。蒋丽的妈妈不但自己要上班，还要照顾三个年幼的孩子和两家的老人。两地分居给生活造成了极大的困难，早日结束这种状况是夫妻俩最渴望的事情。
1970年，蒋丽的妈妈从东方厂得到消息，如果她申请调到三线企业去工作，就可以将蒋丽的爸爸也调到那里去，这样就可以结束夫妻两地分居的问题。就这样，蒋丽的爸爸妈妈就向组织递交了申请，并办理了调往三线企业的工作调动手续。
就在这关键时刻，蒋丽的爷爷突然中风了，卧床不起。
蒋丽的爸爸是家中的独子，蒋丽的爷爷中风后，蒋丽的爸爸就请了假在家照顾老人，一个月过去了，老人的病情虽然稳定了，但却彻底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蒋丽的奶奶是一个小脚女人，也是一个没有劳动能力的人。这个家，需要有人照顾两位老人，但蒋丽的爸爸妈妈却即将远赴四川的一个偏僻山沟里工作，怎么办?
蒋丽的二爷家、姥爷家和舅舅家都离蒋丽的爷爷家不远，他们可以帮着照顾蒋丽的爷爷奶奶。经过几家反复商量，决定将7岁的蒋丽留在爷爷奶奶身边，让爷爷奶奶有个人使唤。当时，蒋丽的姐姐10岁，弟弟3岁，之所以没有将姐姐留下来，是因为弟弟太小，需要姐姐照顾。
当时，蒋丽已经上小学一年级了，并且已经办好了转学证明。听说不让她跟着爸爸妈妈走，她大哭起来，她说学校里的同学都知道她要走，现在又不走了，同学们会嘲笑她的，她就是要跟着爸爸妈妈走。爸爸生气了，打了她，说：“你这孩子，咋这么不懂事呢?”
蒋丽就这样留在了爷爷奶奶身边。
留在爷爷奶奶身边的蒋丽，成了家中的通讯员和劳动力，家中需要传个话啥的，就叫蒋丽去跑腿。
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劳动力，吃水问题是每天都要面临的困难。村里每家每户都是到村里唯一的一口井里去打水，打水是把水桶拴上绳子丢进几十米深的水井里，再绞动辘轳将水桶吊上来，称为绞水。蒋丽和奶奶都没有力量将水桶绞上来，通常都是村里的人帮忙完成，然后祖孙俩再费力地将水抬回家。蒋丽稍大点后，就独自担水了。年龄小的时候就担小半桶，再大点就多担一点。蒋丽读中学时，是在区上的中学读书，平时住校，周末回家。学习忙的时候，很多同学周末都不回家，但蒋丽必须回家，因为她要回家担够爷爷奶奶一周的用水量，将家里的水缸装满。
生产队分粮食、分东西的时候是蒋丽最痛苦、最恐惧的时候。生产队通常都是在塬上分粮食、分东西。塬上，是指我国西北部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高地，四边陡，顶上平。塬上四周都是土地，从土地收获的果实，直接堆放在塬上进行分配，然后各自担回家。蒋丽生产队的塬上离村庄有几里路，塬上旁边是一片坟地。每次队上分粮食，别人家都是热热闹闹一大家子来塬上，很快就把粮食担回家了，而自己家分的粮食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塬上守着，要等二爷来担，二爷要将自家的粮食担回家后，才来担蒋丽家的。别人家很快就把自己家的粮食担走了，塬上往往就只剩下蒋丽一个小姑娘。天黑了，四周漆黑一片，只看得见坟地上的点点荧光，每次蒋丽都会被吓得心怦怦直跳，大气也不敢出。这种恐惧的感觉，在蒋丽心灵上刻下深深的印记，及至几十年过去了，她还常常做着梦到坟地的恶梦。当她谈论着这些往事时，仍然是面带忧伤。
但蒋丽在生产队也非常有优越感，因为她的父母都在国营工厂工作，她家人都是吃商品粮的，令别人非常羡慕。爸爸每个月会寄20元回来，这在当地无疑是一笔巨款，这让蒋丽在经济上比同村的同龄人都好。
爸爸每年回老家探亲时，总是讲新厂很好，说新厂两边是高山，中间是小河，风景很好；家家通电灯，户户有自来水，住的是楼房，出门是水泥路面的公路，厂里有电影院，比城里的条件还好，蒋丽就非常渴望能够早日去到爸爸妈妈的身边、到爸爸妈妈工作的地方去。
蒋丽一盼就盼了10年。直到蒋丽读高二前，为了高中毕业考学考工的需要，爸爸才将蒋丽接到了自己身边，在厂子弟校读高二，而这个时候，蒋丽的爷爷已经离开人世了。
由于长期没有在父母身边生活，回到父母身边的蒋丽和父母之间的关系变得客客气气，少了亲昵的感觉。蒋丽很羡慕姐姐能够和妈妈亲热地说说笑笑，而自己却做不到，她已经习惯了所有的事情自己扛，再大的困难都不会向妈妈吐露半点心声。这样的关系，导致蒋丽结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的时候，也很少向父母开口求援，因而很少得到父母的帮助，日子过得比别人更艰难些。
蒋丽的父母都是孝子。蒋丽回到父母身边后没几年，蒋丽的妈妈就退休了，退休后就回到农村老家，照顾双方的老人。蒋丽的爸爸是我们厂职工医院著名的外科医生，退休后，也回到农村老家，伺候他年老的母亲，直到3年后将他的母亲养老送终后才回到自己的家。蒋丽的奶奶去世的时候已是86岁的高龄老人。
每次听蒋丽讲述她自己的故事都让我感到心痛。自古忠孝难两全，蒋丽的父母为了三线建设，远离亲人，舍小家为大家，立足于兵工事业，忠诚于三线国防，彰显出三线人的博大胸怀。他们为了同时兼顾好工作和父母，也算是煞费苦心，只可惜让幼小的蒋丽承受了过重的生活担子，失去了在父母身边受宠耍娇的幸福。当年的三线建设者的子女，还有多少像蒋丽这样的孩子呢?我知道还有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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